宋然立在他身边,见他的装束难得这般低调,一件素色的绵绸直缀,腰间结着长长的丝绦,除拇指上那枚玉扳指以外,再无别的点缀。他好似很喜欢这枚扳指,除了去浙江要隐瞒身份以外,一直都戴着。而且,他好似是惯用左手的,这玉扳指一直套在右手的拇指上,在他思考时,仿佛也有抚摸这枚扳指的小习惯。
她的心念从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收回,答道:“王爷就是过来串门,顺便送我两条锦鲤。”
他冷哼:“大靖堂堂的王爷,动不动就往未出阁的年轻姑娘家跑,能安什么好心?”
宋然额角跳了跳,忍不住为承武王说话:“大人您不能这么说,王爷他没那些坏心眼。”心想,他充其量也就是觊觎钟伯做的饭,每次都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跟没吃过饭一样。
沈寒溪闻言,眸光冷飕飕地射来:“这么说,还是本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宋然忍笑:“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他将茶杯放在桌案上,抬头望着她:“宋姑娘真是越发不将本官放在眼里了。”
她虽仍有些怕他,却不似以往那般小心翼翼,煞有介事道:“哪能啊,民女的这双眼睛时时刻刻都盯着您呢,生怕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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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然用的是敬辞,但眸中却都是亲昵,他原本还别扭着,听了她这句话,那份想要同她继续置气的心思便淡了。她同承武王走得近,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大不了便在暗地里给这王爷找点麻烦,犯不着当她的面乱吃飞醋,他自己都嫌跌份儿。
宋然见他神色松动,便知这篇算是翻过去了,于是问他:“大人今天有时间在家里吃饭吗?”
她刚问完,换好衣服的承武王便也进了客厅。
望着这位风姿俊逸、器宇轩昂的王爷,宋然觉得,他和沈寒溪的身上都有一种不容人忽视的桀骜气质。只不过承武王的桀骜是源自对权威的不屑一顾,沈寒溪却恰好代表着不可一世的权威。他的身上更多的是一种傲慢,而这傲慢除了来自于他本身的养尊处优以外,还带着对世道人情的极端漠视。
这样的两个人,若能好好相处,才真是见了鬼了。
沈寒溪还有一摊子事,本没打算在宋宅久坐,可是看到承武王,便临时改了主意:“那便给本官添一副碗筷吧。”
两盏茶后,宋然终于有些耐不住。
自打承武王进来坐下,这二位便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心无旁骛地饮茶,另一个则翘着二郎腿,望着门外的海棠花树。
她特别想问他们一句:“你们便一句话都没得聊吗?”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她估摸了一下,这顿饭钟伯还有得张罗,于是起身找了棋盘出来:“要不,您二位别干坐着了,下局棋打发一下时间?”
沈寒溪淡淡看向承武王,难得谦虚道:“那便请王爷指教一局。”
承武王却不乐意:“宋姑娘,你明知道本王棋艺如何,还让本王陪沈大人下棋,摆明了是想看本王笑话。”
沈寒溪笑:“原来王爷是怕本官欺负你。”
承武王不为所动:“本王这是有自知之明,沈大人的激将法还是省省吧。”唇角勾了勾,有了主意,“这样吧,本王便请宋姑娘从旁指点,赢了算宋姑娘的,输了算本王的,如何?”
沈寒溪道:“可以。”说罢,与承武王心照不宣地抬眼看向宋然。被这两双迫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宋然的额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她是帮承武王好呢,还是不帮比较好。无论帮不帮,她是不是都讨不到好处?
搬了小板凳在承武王身边坐下时,她在心中为自己默哀,本想缓和一下尴尬气氛,谁料竟把自己置于这种煎熬的境地。
承武王是个臭棋篓子,从一开始就不负她的期待,把棋下得一团糟。沈寒溪仿佛也没意识到他棋技这么差,中途抬眼看了他好几次。
再好的棋技,在这样糟糕的对手面前,只怕都显不出高明与否。
承武王却神色自若,道:“宋姑娘,别忘了你是本王的军师,下一步本王该往哪里走?这局若是赢了,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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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是个棋痴,一坐到棋盘前,便似换了个人,此时的她心里没有任何杂念,一心只想着如何能将眼前这颓势给扭回来。
承武王执黑子,本有先行之利,可惜一步走错,先手丧失殆尽,她思虑片刻,揽住衣袖,替他落了一枚子,这枚棋子落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地方,令承武王有些看不懂。暗道,她不会是故意放水吧?可见她神色认真,便收起了质疑,专心下棋。
他又接着走了几着,她只是偶尔才会帮他落上一子,可是后来下着下着,她出手的次数越来越多,最后,他干脆彻底交给她,望着她与沈寒溪一来二去。
沈寒溪在她思索该如何落子时望着她,只见她整个人温和沉静,幽黑明澈的眼中,便只有这一方黑白纵横的世界。那份专注让她看上去仿佛脱离尘俗,竟有些让人自惭形秽。
他注意到她的发间簪着一枚羊脂玉的叶脉簪,倒与她很是和衬。
在他分神期间,她想好了落子的地方,提醒他道:“大人。”
他望向棋盘,唇角不禁露出欣赏的笑意。她的每一次落子,对局势的影响都微乎其微,可就在这微乎其微的变化中,她已然布好了局,就等着他往里面跳。
承武王依然处于看不懂的状态,见沈寒溪久久不落子,不由得也提醒:“沈大人,该你了。”
他却没有动,悠悠道:“本官还真是小瞧了宋姑娘。”又对承武王道,“恭喜王爷,找了个好军师。”
承武王闻言,眸色一喜:“赢了?”
不等沈寒溪回答,六娘便行进来,恭谨地请他们前去用膳。承武王赢了棋,心情甚佳,起身后在宋然肩头拍一拍:“宋姑娘今日有功,过几日让哑巴兄去王府领赏!”说罢,便跟在六娘身后,喜滋滋地去膳厅了。
宋然撞到沈寒溪的眼神,心尖不由得颤了颤,正欲开口请罪,却听他道:“承武王的银子,不赚白不赚。”他说着,捏起一枚棋子,随手往棋盘上一放,便也起身跨出小厅。
宋然定睛往棋盘上望去,看出其中的门道后,脸色不由得一变。他分明还能扭转局势,却故意让这局棋结束在这里,留下语焉不详的一番话,让承武王误以为自己赢了,他……他这摆明了是对自己放水,故意坑承武王的赏银啊!
她神色复杂地跟上去,心里对这位大人坑人的本事又高看了一眼。
刑部衙门。
萧砚最近才官复原职,在他不在任上这段期间,积压了不少案子。这几日,他日日留宿在衙门,不光处理新的案子,连同他不在期间的那些旧案,也都要重新过目复核。
长官如此兢兢业业,底下的署官自然也不得空闲。在他们眼中,自家大人是挺好,就是干起活来不要命。
试问有哪个衙门,不到卯时便开工,月上中天还不退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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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核完一个案卷,铜漏显示的时辰已经是亥正,年轻的尚书大人将案卷放下,闭目揉了揉额角,让人去鸣放衙的晚鼓。书吏们早等这一刻,上前拜别之后,各回各家。此时,却有一个书吏逆着同僚的方向,捧着一个案卷来到萧砚面前。
萧砚将手从额角放下,问他:“怎么了?”
他将那案卷在条案上展开,道:“大人,这个案卷夹在昨日递交刑部复核的案卷中,下官看过以后,觉得有一些蹊跷。”
萧砚将那案卷大略扫了一眼,道:“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民间案件,该由所属的县衙自行审理,不该递到刑部来。”
刑部复核的都是朝廷大案和要案,哪有空去一个个核查民间的案子。即使这案子真的事关重大,也该先交由所属辖地的清吏司。
他将案卷随手丢下,显得对这件事不太关心:“是下面弄错了吧。”
“下官本也这般觉得,所以叫来负责呈送的人核对,可他核对之后,发现这个案卷不是经他的手递来的。也就是说,这个案卷是凭空出现在下官面前的。”
“哦?”萧砚这才有了兴致,将适才被他丢下的案卷重新捞到手上,又仔仔细细地过目了一遍,当他看到案卷中提到的一个人名,手不禁微微一顿。怕是自己眼花,又盯着那个名字确认了一遍,才缓缓把案卷合上,淡淡道,“明日,将这个案子的当事人带到本官的面前,本官有话要问。”
待那署官退下去之后,他的目光又落到那个名字上。
宋然。
他眯起眼睛,会是他最近认识的那个,宋姑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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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梨花带雨地招认,自己本来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可是四个月前,此人却花言巧语将她哄骗,并且口口声声承诺给她名分,可当她委身于他之后,才发现他的那些海誓山盟蜜语甜言,都是在骗她。
她一想到自己清白毁了,家也不能回,便忍不住与他理论了起来,可当日他喝了许多酒,竟往死里打她,她一时冲动,便抓起桌上切水果的匕首刺入了他的身体,没想到轻轻一捅,他竟死了……
杀人本该偿命,可是经过仵作验尸,发现她刺下的那一刀,并不是致命伤。一个弱女子的力气能有多大,又隔着厚厚几层衣裳,顶多将他捅了个轻伤。经过走访调查,发现死者在与她发生冲突之前,一连三日与人饮酒作乐,他的死因,应当属于酒后猝死。
于是,杀人罪便成了伤人罪。按照大靖律例,未出阁的女子犯罪,其父兄也应当缴纳罚金,若是愿意多纳罚金,还可从宽量刑。但,这名女子大概也是怕会为家里蒙羞,在提到自己来历时,一直闪烁其词,不肯告知真实姓名。江州府衙没有办法,只能将她暂且押在牢中,两个月后,她才终于吐露真言,称自己名唤宋然,是尧州人士。可是,官府派人前往宋家报信时,宋家却口口声声称对方是冒名顶替,令办案的官差十分为难。
这宋家在尧州当地也是响当当的大户,将脸面看得比什么都要紧,他们不肯承认自家小姐与人私奔、卷入命案,也在情理之中。
被带到萧砚面前的,自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宋姑娘。
他认识的那个宋姑娘,几日前还在李府与承武王一同赴宴。那日过后,他也的的确确怀疑过她的身份,甚至特意去问驸马裴述是否有一个叫宋然的亲戚。巧的是承武王当日也曾遇到裴述,并早一步向他交待了这件事,便顺利地将此事给瞒了过去。
若是没有这个突如其来的案卷,萧砚或许早已将这件事放下。
被带到他面前的女子柳眉杏目,鹅蛋脸,尖下巴,自打见到他,眼泪就一直没有断过。她抽抽噎噎地讲述了案情经过,与那案卷上的内容没有出入。
他行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搀扶起来,声音温润和煦:“姑娘先别忙着哭。”
她起先得知自己要面见的是刑部尚书,心头一直惴惴不安,到了他面前,也始终不敢抬头看他。被他搀起后,才在泪光中缓缓抬起头来。
骤然之间,她的呼吸停在那里。
眼前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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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早已习惯女子在自己面前是这般反应,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将她搀起后,转向身畔的署官:“将从户部调来的籍册,呈给这位姑娘看。”又温声道,“姑娘可看清楚了,你是否便是这籍册上的宋然?”
朝廷颁布户帖的同时,在户部也会同时置一份籍册,便于需要之时查照。
她看后点头,红着眼眶道:“正是小女。”想起父亲不愿认自己这个女儿,悲不自禁,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
本来还温煦的男子,突然厉色道:“大胆!”
她委实没有料到,原本还温和的男子,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当即惊在那里。
“你既确认是这籍册上的人,当初江州府衙在问案之时,为何要隐瞒不报?你若是担心有辱家族的名誉,为何两个月后,又突然改了主意?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宋然,宋家却说不认识你,你让本官究竟信谁的?”
他这连珠炮一般的发问,让她的脸上一片惨白。
她起先不肯招,除了怕令家族蒙羞以外,自然还有一个不好开口的理由。
自打父亲续弦之后,她便受尽了继母的虐待,以至于时常觉得生无可恋,后来遇到心仪的公子,便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在他的几句引诱下,便迫不及待地随他私奔,要与他双宿双飞。那时的她想,纵然抛弃了宋然这个身份,又有何不可?谁曾想到,不过两个月,爱慕的公子便成了负心汉,不光满口谎言,还时常酗酒打她,最后竟然连命都丢在了酒里。
落到这样一个地步,也怨她自己遇人不淑
她悔不当初,跪下去,声泪俱下道:“大人,小女此前自持身份,不肯说出真实姓名,可是两个月的牢狱生活,让小女想明白了……”她抬起头来,眼泪汪汪,“我不过是一介弱女子,除了寻求家人的庇佑以外,还有别的出路吗?父亲此时不认我,是在气头上,待他老人家气消了,总归是要认我这个女儿的。血浓于水,小女不信他老人家会那般狠心。”
她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立在一旁的署官看得也有些心软。
再看自家大人,唔,毫无波动。
萧砚望了她片刻,神色突然放缓:“本官且信你是宋然。可是,宋姑娘,你当真没有其他事隐瞒本官吗?”他俯下身去,在她耳畔轻声道,“本官认识一个人,也唤作宋然,你说巧不巧?”
他温热的呼吸落到她的耳畔皮肤上,也不知是因为他的这番话,还是因为他靠得太近,她的肩头重重一颤。
他却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来,道:“你隐瞒两个月才招认真实身份,除了怕令家族蒙羞以外,还有别的理由吧。本官念你可怜,为你开一个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先例。若你能如实说出来,本官不光保你免去牢狱之灾,还答应为你安置一个去处,即使宋家一直不肯认你,本官也保你日后衣食无忧。”又循循善诱道,“否则,你那个父亲一日不心软,你便一日离不开大牢,这日子哪里是个头?”
立在一旁的署官不禁佩服地看着自家大人。
这姑娘本就不是什么刚烈的性子,他这样恩威并施一番,十有八九是不会再扛下去了。
果然,女子的睫毛轻颤,怔了一会儿后,仰脸问他:“大人此话……可当真?”
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
萧砚放缓语气,道:“本官乃刑部尚书,自然不会食言。”
一盏茶后,房间里只剩下萧砚一人,他想起适才女子的话,眉头不禁蹙了起来。
她说,自己之所以隐瞒身份,是因为她离开尧州时,拿了别人一笔不菲的报酬,这笔报酬买的是她的身份。而今,这笔钱已被那负心人挥霍殆尽,她自己也落到一个身陷囹圄的下场,本想争一口气,践行与对方的约定,可是在大牢中,她想起自己前途渺茫,即使有朝一日能够离开牢笼,也将身如浮萍,无枝可依。
在这绝望的现实面前,还谈什么一诺千金?
自那女子退下去之后,萧砚始终无法专注于眼前的事务,他终于起身,吩咐署官:“今日的事务交予刘侍郎处理,本官要出去一次。”说着,将身上的官服脱下,换上一件常服,边整理衣襟边添道,“不必备轿,本官走着去。”
署官跟着他行到衙门口,见外面下着雨,忙差人来了一把伞递给他,望着他行入雨中,道:“大人慢走。”
自家大人的性子便是如此,凡事太喜欢亲力亲为,有时候只需差个衙役去办的事,他也要自己跑一趟才放心。这还下着雨呢,也不知道是去确认什么了。
城南的这处东西横长的院落,是陵安城赫赫有名的谢七公子的燕居之所,一草一木都极为讲究,寻常这里鲜少有客上门,是个极为清净的地方。
门童引了这位罕见的客人前往西边的廊房,还没走近,便已经看到宅院的主人,正悠闲地躺在屋檐下的竹制躺椅上,仿佛正在聆听雨声。
谢七似乎知道萧砚要来,微微偏了桃花眸,笑意绵绵地问他:“萧兄,我送你的这份大礼,你可喜欢?”
萧砚行入廊檐下,将伞收起,神色很淡:“谢公子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那日在贡院街的茶楼喝茶,公子突然让萧某到‘千卷堂’替你买本书,便是因为你看见这位‘宋姑娘’走进去了吧?”
谢七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袍,靠在躺椅上,整个人都懒懒倦倦的,他的唇角一直勾着笑意:“那日的事啊,纯属偶然。我这个人最喜欢成人之美了,哪能眼睁睁地看着才子佳人再度错过。萧兄该谢我才是啊。”
萧砚立在他面前,眸子温温凉凉地看着他:“带萧某去李府赴赏花宴,也是公子向太子殿下谏的言?”
谢七微微一笑,反问他:“萧兄与那佳人,可是又见到了?”目光从他衣上的素雅纹饰,移到他的脸上,唇畔笑意更深,“看来是见到了。”
萧砚默然无声,手却在宽大的袖摆中微微收紧。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萧砚默然无声,想起那日夜里在李府的假山后,她望着自己时幽凉如水的眼眸,手在宽大的袖摆中微微收紧。
他的目光落到那风流公子的身上:“那个给了真正的宋姑娘一大笔钱,让她放弃身份的人,是谢公子吧。你早知道她遇人不淑,即使没发生这桩命案,她也终有一日会想起这个身份的好来。可是,你依然将这个随时有可能会暴露的身份给了墨姑娘。萧某猜的对不对?”
谢七依旧躺在竹椅上,宽大的袖摆垂落在地,隐约能够看到精致的绣银莲花纹,他的桃花目半闭半睁,口中含着轻描淡写的笑意:“我哪有萧兄想得那么不堪。这不是见事情不妙,及时将这件事压下来,移交到你手上了吗?宋家那边我也都已经打点妥当了,只要萧兄不说,还有谁能知道?”
萧砚眸子轻敛,所有情绪都隐藏在睫毛的阴影下。
谢七也并不劳神揣测他的情绪,听着廊外的雨声,语调仍旧轻飘飘的:“我知道萧大人为官清正,一心要还大靖一个清明的世道,可你看眼下的朝局,哪有一点清明气象?六部都快腐败到根儿上了,那些内阁的重臣,有哪一个是身家清白的?圣上从登基起就要整顿吏治,可这几年呕心沥血的,还不是先把自己累倒在了龙榻上。还有一个廷卫司,权势快大过天了,太子即便是顺顺当当地登了基,只怕也不能安枕。”
他的眸子抬起,目光落到萧砚那一丝瑕疵都挑不出的侧脸上:“萧大人若是心里还有一丝理想,那便拼命地往上爬。若是止步于区区一个刑部尚书,这日后的路只会举步维艰。而我今日送你的这个礼物,会是一个很好的筹码。”
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萧砚终于开口:“太子的政治理念,的确与萧某不谋而合,若是他将来能够承位大统,萧某自会尽心辅佐,可是……”他缓缓道,“谢公子凭什么以为,我会牺牲一个无辜的女子,成为稳固东宫的垫脚石?”
萧砚说着,拿起适才竖放在墙边的雨伞,他的目光平静坦荡:“萧某没有你想得那般不择手段。”他撑伞走入雨中,没有回头,“这份大礼,恕萧某不能收。”
谢七公子俊秀的脸微垂,唇边笑意收敛,但很快,便理着袖褶低低笑出声:“不择手段……吗?这到底是在暗讽谁,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暴雨如注,宋然小跑着冲到街边的屋檐下,狼狈地将衣袖拧一拧,她最怕的就是陵安城的龙王爷了,下不下雨,什么时候下雨,全凭他老人家的心情。正在心里默默念叨,忽然见雨里冲过来一个人,黑色的锦衣,腰间佩着刀,夏小秋将伞檐抬高一些,道:“宋姑娘,巧啊。”又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马车,道,“大人正要去衙门,顺路送你回去。”
宋然没想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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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秋扶宋然上了马车后,便坐在了车辕上,宋然坐在靠近车门的座位,问他:“雨下得这么大,夏大人不进来坐吗?”
他摸过一个斗笠戴在头上,笑得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夏爷我皮糙肉厚的,还怕这毛毛雨吗?宋姑娘快进去吧。”
宋然这才将车门关上,坐入马车内。
沈寒溪一身利落的墨色锦衣,见她跟落汤鸡一样,微微蹙了眉头。她不等他问,便解释道:“杭大家里给他说了个姑娘,马上就要成亲了,我放了他半个月的假,今天杭二也回去帮忙了,铺子里人手不够,我就去帮忙守了一天,赶巧碰上一批货出了点问题,哑巴随刘管事去处理了,我一个人也做不成生意,便关了铺子准备回家,谁成想遇到这么大的雨……”
她滔滔不绝,他一边听,一边打开身侧的衣箱,从里面挑出两件衣裳来,丢到她身上,淡淡道:“把衣裳换了。”
他时常忙得脚不沾地,这马车内便一直备着更换的衣物。
从这里到宋宅要绕上一段路,她身子骨弱,若是不及时把湿衣服换下来,指不定又要病一场。
宋然将他丢到自己头上的衣衫摸下来,迟疑着道:“不用了吧。”说着,却有个喷嚏从鼻子里钻出。
她揉着鼻头,听他道:“换上,本官没心思看你。”
见他闭上了眼睛,语气又不容分说的,她只得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换衣服期间,她不时瞟他一眼,生怕他会偷看。沈寒溪虽然闭着眼睛,但只通过声音也能感觉到她的手忙脚乱。许久,才听她道:“大人,可以了。”
他悠悠睁开眼睛,平日里不注意倒不觉得,如今见自己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才发现他们之间体格的差距。她的个头在女子中不算矮,与他比起来却算得上娇小了,她似乎不习惯穿男子的衣衫,一会儿扯扯衣袖,一会儿又理一理衣襟。
他淡淡命令她:“过来坐。”
她原本坐在车门边的位子,闻言乖乖坐到他身边去。他这个人向来说一不二,性子又不依不饶的,她听话些,方能少些麻烦。
见他朝自己的肩头伸出手,她不由自主地躲了一下,他却闲闲地帮她将头发从衣服里拉出来,不悦的口气:“我是老虎还是狮子,直到现在,还怕我会吃了你吗?”
她忙赔笑,道:“没。我就是……不太习惯。”
再亲密的事他都已对她做过,她虽不排斥,心里却有一道槛。那些事情毕竟是逾礼的,喜欢他,与委身于他,这两件事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沈寒溪也不难为她,见她的脸颊上还有雨水的痕迹,便从袖中摸出一个帕子递给她。她一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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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手帕翻过来,果然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这的确是她丢掉的那枚帕子。
他淡淡道:“那日从恩师处回来的路上,掉到本官的车里了。”
她持续愕然:“这么说,大人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了?”
他望向她,理所当然的口气:“不然呢。”
“那大人还……”撞到他的目光,她将到嘴边的话吞下去,只在心里腹诽:他都知道了,还咄咄逼人地质问她到底是谁?
他似乎知道她没说完的那半句是什么,眼神悠闲而戏谑:“本官自己撞破,与你自己交待,是两码事。”
她的神色有些不服,道:“那大人是不是还得从宽处理了?”
沈寒溪笑着换了个姿势:“若不从宽处理,你以为自己可以活到今日吗?”
她虽知他是玩笑,还是打了个寒噤,用手帕擦干净脸,便要收起来,却见他伸出一只手来:“用完了便还给本官。”
她顿了顿,同他确认:“大人,这是我的。”又循循善诱道,“您捡到了,难道不该物归原主吗?”
他却有他自己的一套强盗逻辑,面不改色道:“我捡到的,便是我的。”
她垂目望着手中的帕子,想起与这枚手帕有关的缘起和缘灭,微微有些失神。
沈寒溪见她突然看着那帕子发呆,漫不经心地问她:“怎么,不舍得?”
她这才回神,徐徐开口:“并非不舍得。只是突然想起一句佛语。”她轻轻念道,“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大约这世间的结缘和分离,都在须臾间吧。”说着,轻敛双眸,道,“大人,许多年前,我因这枚手帕与一个人结缘,然后用十三年的时间,却只换来了一个无缘。我不想大人将这不吉之物,再带在身上。所以,还是还给我吧。”
沈寒溪眸光微冷,问她:“那个无缘之人,是谁?”
她不敢看他的表情,仍旧垂着头,手将帕子攥紧了,道:“我忘了。”
做好了他会大发雷霆的准备,他却一言不发。
良久,才听他道:“最好是真的忘了。”说着,从她手中将那手帕抽出,在她愕然的目光中收到怀中,道,“这般有故事的帕子,本官自是要留作纪念。也好时刻提醒自己,有一个人,让宋姑娘念念不忘了十三年。”
他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显然是在生气,她张口要同他解释,车外却传来夏小秋的声音:“大人,衙门到了。”
他看也不看她,懒懒道:“让夏小秋把你送回家,回去喝碗姜汤便去被窝里好生躺着。本官这段时间会很忙,应当抽不出时间去看你。”
沈寒溪说着,便要起身离开,一直乖乖坐在身畔的女子却突然凑了上来。
不等他有所反应,唇上便覆上一片柔软与温热。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蜻蜓点水地吻了他一下,稳住凌乱的呼吸,不敢看他:“大人,听闻苏州最负盛名的昆班,月底要在浣花河的楼船中唱他们的看家戏,普通百姓也可租画舫去看,听说会连着唱半个月,大人若有时间……”
朱唇皓齿近在眼前,标致的面庞如似开还闭的玉兰,白皙的脸颊因羞涩而染了些红润的色泽。
他望着她唇瓣开合,心神早已不在她的话中,不待她说完,便将她后面的话封缄在口中。
侧窗的帷幔被风吹开一角,有飒飒凉意侵入进来,掠过她的指尖。
她的身体发热,口中更是滚烫。唇齿相依,呼吸纠缠,她渐渐地沉溺下去,仿佛迷失在三月的桃花林中。
他想起夏小秋还在外等,恋恋不舍地放开她,道:“本官知道,是要演《玉珏记》,这个昆班是礼部侍郎孟长白特意请来的,你当他是想讨好谁?”他勾起唇角,本就漂亮的脸因这个笑更加惑人心智,只听他道,“楼船首演,本官是座上宾,你若想看,便让小秋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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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以后,在楼船中唱戏的风气便流行开来。船主除了会自己蓄养优伶以外,有时还会邀请有名的戏班前来助兴。浣花河上,经常灯火笙歌,昼夜不绝。有时乘舟来看戏的大小船只,会有上百艘。
浣花河从陵安南下,蜿蜒数百里,不分春夏秋冬,每个渡口都有画舫出租,摇桨的都是巧笑倩兮的垂髫少女,若是舍得多花些银两,还能召三五名女妓陪同侑酒,是士人娱乐消遣的绝佳选择。
对于浣花河上的夜生活,宋然老早便有耳闻,只是对这奢靡的消遣没什么兴趣,若不是这次受邀唱戏的昆班过于有名,有名到不去听一听会抱憾终身,她也不会突然向沈寒溪提起这一茬。
她实在是没有想到,那礼部侍郎孟长白,花了如此大的手笔,竟是专门为了宴请沈寒溪。
天色已暮,浣花河畔华灯初上,放眼望去,河面上皆是粉白黛绿的画舫,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两个穿锦衣的人并辔而行,行人见他们头戴黑纱帽,脚蹬白底锦靴,全都自觉地给他们让出路来。
只有廷卫司的武将才会穿白色底的靴子,这也是一种特权。
夏小秋望向身畔跟自己同样装扮的姑娘,有些不大理解:“我就不明白了,大人带个女人去看戏,有什么值得遮掩的。无论是朝廷大员还是风雅名士,参加筵席带上一两个女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必非要多此一举,非让宋姑娘女扮男装呢?”
握着缰绳的女子却不以为然,道:“大人也是为我好。”
这毕竟不是一个私人的场合,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若他平日里没有带女人的习惯,今日却突然带了个女人,一定会吸引许多目光。
她拼命隐藏身份,可不能再惹人瞩目了。
夏小秋却不这么想,道:“若真是为宋姑娘好,便应当快点将宋姑娘娶回家,给宋姑娘一个名分。”嘟囔道,“也尽快让宫里那位死了心。”
宋然微顿:“宫里那位?”握住缰绳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下,“夏大人说的是怡妃娘娘?”
夏小秋挑了下眉:“你也知道她?是大人跟你说的吗?”他这个人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自然不知该如何拿捏这方面的分寸,听宋然提起来了,对苏珑的牢骚便一股脑儿地往外倒,“也不知大人到底是看中了她的什么,这些年劳心劳力,助她从一个不受宠的小妃嫔,一步步爬上贵妃之位。如果大人是想在宫中安插一个人手,这般帮扶她倒也说得过去,关键的是她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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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手轻轻一顿,道:“想必贵妃娘娘,对大人有不一样的意义吧。”
听夏小秋的意思,他对她的好是不求回报的,能让他这般倾心以待,想来这位贵妃娘娘在他心里,并不是一个普通嫔妃。
夏小秋早将宋然视为自己人,在她面前向来口无遮拦,脱口道:“她是皇帝的女人,即便大人真的上过她的绣床,又能有什么样的结果?”看了宋然一眼,真诚地夸赞道,“还是宋姑娘好。”
他说这番话的意思,本是想向她表示,我家大人可是上过贵妃娘娘绣床的男人,能上贵妃绣床的男人,这天底下能有几个?以后你若是跟了我家大人,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殊不知,这番话落入宋然耳中,所带来的便完全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她想,自己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他。不知道在遇到她之前,他爱过什么人,现在是不是还爱着那个人。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一些贪心,竟妄想拥有他的全部,甚至还想,若他心里还有别人,那她宁愿一点儿也不要。
略一失神的功夫,路旁突然跌来一人,将她的马儿惊了一下。她险些被颠下来,好在及时拉住了缰绳,将受惊的枣红马稳住。见那人痛苦地倒在地上,她忙翻身下马,搀着他的手将他扶起来。
那是一个老者,头发乱得几乎打结,身上的衣衫也十分破旧。他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般,将她的手重重甩开。
宋然微顿,将手背到了身后。
夏小秋刚才见他突然冲来,险些害宋然跌下马,冷冷斥道:“臭老头,走路没长眼睛吗?”
他的身子缩了一下,整张脸都藏在乱蓬蓬的头发下,口中发出含混嘶哑的咕哝声,不知在说些什么。
宋然不为他适才的动作生气,轻声安抚:“老人家莫怕,有没有摔到哪里,能走路吗?”
他在她的温言软语中,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宋然看清他的脸,不由得惊了一下,只见面前的老人瘦得几乎脱相,仿佛只有一层皮包在脸上,怪吓人的。尤其是那双凹陷的眼睛,闪着凛凛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她被骇得往后退了一步,夏小秋见状,忙下马走到她身边,戒备地望向对方。
对方却迅速垂下头去,将眼中的寒光隐好,转身离去。
他骨瘦如柴,如同一只孤魂野鬼,很快便被吞没在拥挤的人潮中。
宋然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突然抬起衣袖闻了一下。夏小秋不解道:“宋姑娘,怎么了?”
她道:“好似有什么味道。”
那味道微微刺鼻,有些像是,硫磺的味道。
她将衣袖放下,对夏小秋道:“大概是错觉吧。”正要上马,却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人。那人身段窈窕,一身水红色银镧边的挑线裙,头上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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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只是一晃眼,宋然便确信那是江漓漓无疑。她眉目一凛,将马的缰绳往夏小秋手中一塞,二话不说,便朝她追了过去。夏小秋反应过来,望着她的背影喊道:“宋姑娘,你干什么去!”
宋然在拥挤人群中穿梭,不时撞上迎面而来的行人,全亏了她身上的那件锦衣,让被撞到的人不敢有怨言。在一个街角,江漓漓终于发出一声惊呼,被她按在了墙上。
她头上的幕篱掉落在地,露出那副娇妍明艳的眉眼来。
虽然只见过两三面,宋然却对她的这模样记忆犹新。
江漓漓一边喘气一边蹙眉:“你是属什么的,怎么跑的这么快?”
宋然手撑在墙上,懒得理会她的问题,凉声道:“江姑娘,又见面了。”
江漓漓望着眼前的人,突然唇角一勾,伸出葱段一般的手指,挑了她的下巴:“哟,这是哪家的小郎君,生得好俊啊。奴在路上走得好好的,郎君突然追上来做什么?即使看上奴了,也不能当街调戏啊。”
宋然唇角抽动,现在到底是谁在调戏谁?拂开她不老实的手指,道:“江姑娘,有些事,你不觉得自己欠我一个解释吗。”
她神色无辜:“风公子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宋姑娘还记着仇呢。当时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把他卖给了廷卫司,大家都是为了生存嘛。”
宋然见她眼珠滴溜溜的转,便知她又在打鬼主意,打断她道:“江姑娘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江漓漓继续装傻:“那是什么事啊?”
“江姑娘这么快便忘了吗,你好生想想,一个多月前,杭州府。”
“什么杭州府?我一直在烟雨楼挂牌,哪有时间去杭州府?宋姑娘必然是认错人了。”
宋然神色微冷:“你还狡辩。”
一从浙江回来,她便让哑巴去烟雨楼找江漓漓,楼中的人告知,恰好在一个月前,江漓漓突然不知所踪,楼里也找了她很久。她离开烟雨楼的时间,与浙江发生的事正好合得上。
江漓漓与她对视良久,突然扯着嗓子喊道:“来人啊,非礼了!”
宋然的眼角不禁抽了抽。
有个大汉听到她的呼救声,立刻冲过来,本想见义勇为,可看到宋然身上的衣裳,立刻收起拔刀相助之心,还劝围过来的其他人不要多管闲事。
宋然含笑望着江漓漓,道:“江姑娘继续喊吧,只怕没人吃饱了撑的,敢得罪穿这身衣裳的人。”
江漓漓咬了咬唇,当即决定换一个策略,朝宋然背后一指:“宋姑娘,你看谁来了?”
宋然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她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指,又换了一副娇媚的嘴脸:“宋姑娘有话想聊,那便改日约个茶楼好好聊一聊,这大晚上的,别耽误人家私会情郎嘛。”
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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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听到他的声音,回头道:“夏大人。”目光转回江漓漓的脸上,眯了眯眼睛,道,“沈大人在杭州府遇刺,这个人似乎知道些什么,烦请你将她押回廷卫司,交给贺兰大人好好审审。”
夏小秋一听她同沈寒溪遇刺有关,当即沉下眼:“是吗,那可得好好审审。若是真的,宋姑娘今日算是立了大功了。”
江漓漓的眸中有惊慌一晃而过,但也只是一瞬间。
夏小秋从腰间抽出捕绳,打算将她缚好,却突然听到炸裂的巨响。伴随着那声撼天动地的响声,江漓漓的脸上落下一层诡异的火光,为她艳丽的脸平添了几分妖异之气。
宋然心底一沉,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浣花河上火光漫天,原本停在河心的楼船被吞没在熊熊烈焰之中,炸裂声仍在不断响起,火势也不断向外蔓延。
今日有许多百姓前来听戏,那楼船突然炸裂起火,场面立刻失控。
整个世界都被沸腾的人声充满,但大都是尖叫声,百姓互相推搡踩踏,场面无比混乱。宋然呆呆地望着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光景,忽而一个激灵。沈寒溪让夏小秋来接她,是因为他与礼部侍郎有要事商谈,也就是说,他如今……身在浣花河上的楼船之中。
河心虽停了七八艘楼船,可是万一,炸裂起火的那座,是他所在的那一座呢?
她只觉得耳中轰鸣,全世界的声音都离自己远去。
夏小秋在身后喊着什么,她全然听不到,拥挤的人群撞着她的肩膀,她也感觉不到疼痛。她逆着人流,拼命朝渡口的方向跑去。
在这不同寻常的混乱中,所有人都在忙着逃窜,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一串诡异的笑声正从一名老者的喉间发出。那笑声阴沉骇人,仿佛来自九幽地府……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夏小秋见宋然朝河畔奔去,神色也是一急,看见旁边有一个栓马的柱子,忙将江漓漓绑在上面。“爷爷我现在没空收拾你,你便先在这里待着吧。”
江漓漓朝他的背影喊道:“你把我绑在这里,若是有人见我貌美如花,想要非礼我怎么办!”
夏小秋本来已经跑远了,听了她的话又折回来。在江漓漓期待的目光中,抬起手刀朝她的脖颈处砍了过去……
这女人太能喊了,若是喊来什么人帮她松绑就不好了,还是砍晕比较放心。
事故刚发生时,那一爆炸裹挟着灼灼气浪扑面而来,河岸附近的百姓皆吓得魂飞魄散,怕会殃及自己,纷纷四处逃窜。外层的百姓见那火势只在河中的船坊蔓延,反而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往里面挤。
此时的场面,岂止一个乱字了得。
原本歌舞升平的夜晚,被这突如其来的骚乱搅动。
驻守在附近的官差也赶了过来,忙着疏散百姓,防止发生踩踏事故。
有个扎双髻的小姑娘本与家人在一起,却被拥挤的人潮冲散,她跌坐在地上,仿徨无助地大哭,突然有一双手将她抱了起来。那人抱着她在人群中穿梭,看到一个官差打扮的男子之后,立刻将她往对方怀里一塞。不等那官差反应过来,那个锦衣的身影已经又转身冲入人潮中。
宋然扒开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往渡口的方向挤去,亏了她身上的那件锦衣,没有任何人敢有怨言。
官兵已经在河岸前设置了路障,以防围观人群妨碍现场的救援,还临时征用了停在岸边的画舫,有船家正在边上讨价还价。
宋然身板弱,来到近前时已经大汗淋漓,她继续气喘吁吁地往前挤。有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回头:“挤什么挤!”说着,往她肩头重重一拍。这一拍拍得她踉跄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头上的黑纱官帽也掉落在一边。往额上一摸,满手的血。
其他人纷纷让开一些,有人抽一口气,小声道:“是锦衣郎。”
“谁推的?这下可要倒霉了。”
那推人的彪形大汉见自己惹祸上身,眼中也有惊慌闪过,忙转过身,急匆匆地逃离现场:“让开让开……”
宋然缓慢地坐起身子,捡起掉落在一旁的帽子,将散落的长发重新拢进去。
人群中传来百姓的窃窃私语:“听说那爆炸的楼船,是礼部侍郎孟大人为了宴请廷卫司的总指挥使特意建造的,今日也是遭了报应了。”
“好好的船,怎么说炸就炸了呢?”
“恶人自有天来收,适才我可是看见天上落下一道红光,直直就朝着船砸了下来,这不是天罚是什么?”
“红光,我怎么没看到?”
“必是你没有注意。”
宋然为这些流言蹙紧眉头,却无暇顾及,她从地上起身,朝前方走去。百姓们忙给她让出路来。走到路障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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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进到里面,拉住一名官兵询问:“出事的是谁的船,都有何人在船上,伤亡情况如何?”
“是孟大人的船,船上人员和伤亡情况,尚在确认。”
宋然脸色沉了下去,又问:“沈大人可在船上?”
对方见她是沈寒溪近侍的打扮,怕她迁怒自己,小心翼翼地答道:“沈大人和孟大人都在船上,吾等正在尽力营救……”
宋然面无血色,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火把:“借我一用!”
她冲到河岸上,不断有载着伤者的船靠岸,不过,那些被救下来的伤者都是被火势殃及的小船坊上的人,河心的楼船的火势太大,官兵的船一直在外围打转,无法靠近。
宋然抱着微小的期待,举着火把在被抬到河岸上的伤者脸上一一照过。每看清一张脸,她心里的希望就减少一分。夏小秋匆匆赶到此处,唤道:“宋姑娘!”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的身子突然一软,好在他及时伸手扶住,她的声音终于有些颤抖:“夏大人,大人他……会不会……”
火把照在夏小秋黝黑的面孔上,细长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动摇:“大人经历过多少番生死,怎会轻易葬身在这样的地方。”将火把从她手中拿过,道,“宋姑娘在此等着,我去看看情况。”
他大步走向正在指挥现场的官员,一把捞起他的衣襟,道:“齐大人,在你的管辖范围内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可真是好样的。让你所有的人手,都去找我家大人,如果找不到,你的乌纱和乌纱底下的脑袋,别指望着能留到明日!”将面色如灰的他往旁边一甩,道,“还不去给爷爷我备艘船来,爷爷亲自过去找!”
宋然将目光从夏小秋身上收回,她本也想跟着他一起上船,可是想到自己跟过去,只会让他分心,给他添乱,便收起了这个念头。无力感袭来,她缓缓坐下去,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埋入其中。
大人此时,不会已经葬身鱼腹了吧。
一念甫至,心生惊觉,忙把这个念头忘却。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子已经微微有些僵硬,忽然有个声音随夜风送来,也吹散了她心念上的魔障,吹散了悬在心尖上的不合时宜的念头。
一艘画舫缓缓靠岸,战战兢兢等在那里的灰袍官员一看到被扶下来的男子,整个人都如获新生,慌忙迎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的沈大人,可找着您了,下官就说,沈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对方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孟大人受到了一些惊吓,还在里面不省人事地躺着,赶紧派人把他抬下来才是正经。”
灰袍官员忙点头哈腰,吩咐人进去抬人了。
宋然朝那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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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她看了过来。
只见她立在不远处,同以往一样没什么存在感,脸上挂着一抹恍惚。不等他开口,她忽然抬脚朝他跑了过来。他稳稳将她接到怀中,唇角轻轻动了动,却没有说话,任她伏在自己怀中,肩头轻轻颤抖。
除了夏小秋,全员目瞪口呆。
如果没有看错,廷卫司的总指挥使大人,此刻正搂着一名少年郎?怪不得有传言说他不近女色,原来他他他……竟是好南风!
沈寒溪不理会那些震惊的目光,待怀中的人儿平复下来,将她的手握在掌中,对身畔瞠目结舌的灰袍官员道:“你打算让本官一直在这里吹凉风吗?”
对方回过神来,忙道:“下官已经派人包下了一个客栈,大人若不嫌弃,请移驾将就一宿。”
沈寒溪不置可否,声音凉凉道:“今日的这件事,是蓄意谋杀,去请大理寺卿过来,让他查,不查个水落石出,此事绝不算完。”
灰袍官员心口一惊,忙应道:“是,下官这就去请许大人。”
沈寒溪不再多言,拉着宋然的手便朝客栈走去。中途递了一个眼神给夏小秋,他立刻会意,道:“大人放心。”京师之内,到处有廷卫司的耳目,夏小秋自有一套传递消息的方法。这个姓齐的官员也不能信任,不等他们抵达客栈,那里已经全部换上了廷卫司的人手。
宋然不自觉将沈寒溪的手握紧,定下了心,才问他:“大人是如何逃出来的?”
他道:“一上船,本官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向来对危机有敏锐的嗅觉,眯了眯眼睛道,“当时,水面上一共停了三座规模几乎相同的楼船,可是吃水深度却大不相同。”冷笑一声,道,“现在想想,船板下装满了火药硝石,吃水自然更深。”
宋然心口一惊:“硝石?”
适才她满脑子都是对他的担心,如今平复下来,大脑便重新开始转动,她凝眉沉思,道:“楼船是孟大人的,特意请大人到楼船听戏的也是他,他的身上有很大的嫌疑,可是,他应当不会恨大人恨到连自己的命也算计在内。可如果不是他,又是谁将硝石藏入楼船之内的呢?”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蓦地顿住脚:“夏大人!”
夏小秋一头雾水地看着她:“怎么了?”
“你可还记得,今日不小心撞上我的马的那个老者,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他不知她为何提到此事,但仍答道:“你说的是那个不长眼的老头子?他是从渡口方向过来的,所有人都去听戏,他偏偏要逆着人流走,慌里慌张的,赶着投胎一样,直往宋姑娘的马上撞,这不是找死吗?”眸光突然沉下来,“你觉得他有问题?”
宋然的目光也微冷,道:“他的身上有硫磺的味道。”那老者形迹可疑,说不定,与这件事有关。
夏小秋道:“我马上传信,让人封锁方圆百里,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宋然点了点头,又问他:“江漓漓呢?”
夏小秋一拍脑袋,道:“我怎么把她给忘了!”抬眼见客栈近在眼前,对沈寒溪道,“大人,卑职先下去布署了,您与宋姑娘就早些歇下吧。”
沈寒溪点点头,放他离去,而后看向身畔的姑娘:“见到江漓漓了?”
她嗯了一声,眉毛几乎纠结在一起:“她突然出现在这里,我总觉得不是偶然,说不定今日的事,跟她也有关系。这个女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他借着客栈迎客的灯光,见她神色凝重,黑纱帽下隐约有血迹渗出,身上也灰扑扑的全是土,竟比他这个劫后余生的人还要狼狈。
他携着她的手跨入客栈的门,淡淡命令:“别想了。”
“我怎能不想。”她在中庭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他,“我今日差一点就……失去大人了啊。”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她说着,身子又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她原本还想,自己同他在一起并不久,对他的感情能有多深刻呢?可是今日望着那熊熊燃烧的楼船,她才惊觉他对自己有多重要。
她以前像守财奴一般守着自己的感情,谨小慎微地算计着,什么时候要给得多一些,什么时候要给得少一些。可是到了生死关头,她才蓦然醒悟,感情不是赏赐和馈赠,即使给出去了,也不会减损一分。她的身上,也不会因为爱他就少一块肉。
若他今日回不来,她又将独活在这世上,只要一想到今后漫长的岁月中,她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他这样一个人,她的心里就只剩下难过和空虚。
她的难过和空虚,只有他能填补,其他人都不行,其他人,她也都不要。
沈寒溪望着她,眸色忽而加深,他伸出手,一把将她纳入怀中。她顿了片刻,也抬手环住了他的腰,紧紧地抱住他。
有个廷卫司的影卫悄无声息地落至院中,在沈寒溪的眼神制止下,又识趣地退至黑暗里。
宋然对他们的眼神交流浑然不觉。他的心跳沉稳地响在耳畔,气息霸道地环绕在她周边,有力的臂膀紧紧拥着她,不给她留任何缝隙。
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同寻常的灼热:“少微。”附至她耳畔,“本官想吻你。”
温热的气息擦过她的脖颈,那里的皮肤上立刻泛起一层酥麻的涟漪。为他的这句话,她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不等她回应,他便拦腰将她抱起,大步迈入最近的房间。
她的双脚刚刚落地,男子灼热的气息便压了下来,如同刚刚捕获猎物的猛兽,带着几分迫不及待。他扶着她的肩膀,让她与自己换一个位置,手也没有闲着,摸索着找到门闩,将房门给锁紧了。
女子的唇温软如同娇柔的花,呼吸间有甜腻而芬芳的味道,他用力地深吻,像是一个贪婪的采蜜人,不愿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他的动作中没有任何试探,唯有霸道和专注的索取。她不太能够适应,渐渐喘息起来。他愈发意乱情迷,手摸到她戴着的纱帽,一把取下。浓密乌黑的发当即如流泉般倾下,衬着细腻如瓷的肌肤和清致干净的眉眼,不动声色,却动人心魄。
他将手插入她的发间,继续加深这个吻。
他在身高上占尽了优势,宋然一直仰着脖子,只觉得后颈酸痛难忍,稍一有了退意,便被他重新捞回。
她忍不住抬手撑在他胸前,声音里夹着喘息:“大人,我脖子疼。”
他长眸一眯,在她短促的惊呼中,一把将她抱起,放至身后的桌子上。此时的他长身而立,视线与坐着的她持平。修长的五指找到放在桌上的火折子,点起了一盏银台。
灯火亮起来了,她的面庞便看得更加分明。一身近侍的打扮,似一个清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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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碰了碰她额角处的那片血渍,她立刻疼得蹙了眉,脸也不自觉地往旁边躲了躲。
他不问她这伤如何来的,捞起她的双手让她环住自己,便又凑了过去,她额角跳了跳:“还要吗?”
她觉得,今日的他与从前不一样。从前他吻自己,她能感受到明显的克制,今日却突然变了一个人,如狂风暴雨般,试图将她劫掠一空,让她有些吃不消。她原本就没经过男女情事,哪里受得了他这般认真的撩拨,趁着现在尚且清醒,还是及时止住,不然,真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妥的事。
他的唇停在她唇边,鼻尖相触,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摇曳的灯火中,有一片旖旎的情愫缓缓流淌在二人之间。
他低声问她:“不想要了?”说着,却又在她唇上吻下去,这一吻有些敷衍,全是取笑的意思,“口上说不要,但分明很喜欢。”
被他戏弄,她不禁瞪他:“大人惯会作弄人的。”眼前的人,不似从前那副衣冠整齐、生人勿近的样子,此时的他披头散发,衣上还有一些泥点子,已经全然看不出上面的锦绣纹样。想起他平日里那般爱干净,在外面吃饭,一双筷子能擦上七八遍,她不禁笑了起来。
沈寒溪看着她:“笑什么?”
她止住笑,道:“真想找块镜子,给大人看一看自己此时的样子。”
他佯怒道:“你当自己此时很好看吗?”
语气虽然不悦,但见她紧绷的神色终于在这一笑中放松下来,心里比什么都舒坦。他能从楼船的爆炸中脱身,自是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不过既然他平安脱困,便没必要再同她细谈。有一个人为他担惊受怕,让他心里很是受用,但是也不可避免地多了一份负担。只是,这样的负担,他甘之如饴。
她敛了笑意,道:“我去找两件干净衣裳,再让人给大人烧一桶热水。”
结果脚还没落地,就又落入他怀中。他今日好像抱上瘾了,打从进了客栈,就基本上没让她的脚落过地。
他抱着她走到内室,将她放到床上,道:“乖乖歇着吧,本官不需要你伺候。本是带你看戏,哪知会发生这般扫兴的事。”他轻描淡写地抱怨了一番,推门出去,让人拿一件干净衣裳给她,自己去沐浴更衣。
等他回到房中,她已经侧躺在床上睡着了。两条腿还悬在床边,显然是在等他。他俯下身,帮她把脚上的鞋履脱下,又顺手扯下了白色的罗袜,她的脚小巧、匀称,脚趾头微微蜷着,十分秀气。
他时不时地就会被她这样撩上一下,偏生她又无辜得很,颇有几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若不是怜惜她,他恨不得现在就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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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睡得香甜的她,狭长的眼睛眯起,此情此景,就像是一盘饕餮大餐摆在面前,却告诉他只能忍着,磨人不磨人?
他气恼地将她的脚塞到薄衾里,放下床帐,走到隔间。
以眼神示意了一下等在那里的影卫以后,对方立刻上前,将情况禀了。
沈寒溪眸色微凉,问道:“确认是同一个人吗?”
影卫道:“夏大人只记得对方的穿着打扮,并没留意那人的脸,是否是同一个人,还需请宋姑娘确认。”
沈寒溪目光往隔间瞟了瞟,道:“先去彻查死者的身份,其余的明日再说。江漓漓呢?”
“夏大人赶到时,人已经不见了。”
沈寒溪对江漓漓的去向不太关心,淡淡道:“今夜死伤不少,过几日这件事势必还会继续发酵,该封锁的消息都给本官封好了,其余的便让大理寺去头痛吧。”唇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道,“许大人好久没有查过这么大的案子了,给本官勤快地催着点儿,这个案子查好了无功,查坏了罪过可就大了。”
影卫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这个案子水落石出之前,尽量不让大理寺卿睡觉。也没别的原因,纯粹是记着他当初弹劾自己的仇,现如今便借这个便利欺负过来。
本也不是多大的仇,但是也不能让他过得太舒服了。
影卫又道:“适才孟大人醒了,来负荆请罪,顺便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已经在客栈外面跪两柱香了。”
沈寒溪干脆利落地道:“那便让他跪着吧。”
影卫应下,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沈寒溪坐在桌边,正抚着手上玉扳指沉思,忽而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见宋然迷迷瞪瞪地立在那里,问她:“吵醒你了?”
她行到他身畔,摇了摇头,道:“做了个梦,突然醒了。”在他身畔坐下,看向他,“这个案子大人打算交给大理寺查吗。”
他懒懒道:“查这个案子不难,只需从那批硝石的来历着手,很快就能确定范围。硝石和火药都处于朝廷严密的管控之下,即便民间有一些私制火药的黑作坊,想查也都能查得出来。”他声音沉下去一些,道,“那引爆楼船的人想要除掉本官的心大抵是真的,可是也许,这又是另外一个‘周子澄案’。”
宋然心口一跳,神色也缓缓凝重起来。他说得不错,也许找到真凶之后,他们才能看到那藏在背后的真正的祸心。
周子澄一案,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许,这个案子也一样。
她喉咙发紧:“难道我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她用了“我们”,让沈寒溪不禁看了她一眼,道:“有些人作妖久了,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
她点点头,沈寒溪迟疑片刻,告诉她:“你说的那个形迹可疑的老头,他死了。”
宋然愕然:“死了?怎么死的。不会是被人……”
他语气淡淡,道:“不是被人谋害,是不小心摔死的。一个时辰之前,有人在浣花河南岸看到他在石级上踩空,当即不省人事。那个路人报了官,可是没等官兵过来,他就断了气。他本就老迈体弱,摔一下就死,也算正常。”
他如实转达了影卫的话,却不提让她去认尸的那一茬。
宋然不知该说什么好,良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出来。在她的那口气里,沈寒溪听出了一丝对这无常凋零的生命的悲悯。
他抬起手来,在她的头上揉了揉。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屋脊上的鸟被“吱呀”的开门声惊飞,扑棱棱地落到不远处的树梢上。
宋然昨夜睡得不安稳,早早就醒了过来。一走出房间,就看见沈寒溪已经穿戴整齐,长身立在停在客栈中庭的马车旁,正在对不知何时回来的夏小秋交待着什么。
暖暖的晨光落到他的身上,也难以压去他那漫不经心散发出来的迫人气场。
她不打扰他们,自顾自行去水井边打水,简单洗了把脸。
冰冷的井水刺激着每个毛孔,昏沉的头脑逐渐清醒过来。
沈寒溪与夏小秋说完话,便登上马车,谁知刚一坐定,便有个小小的身子也跟着钻了进来,那人一身近侍的打扮,嘴里还咬着个烧饼。若是普通近侍,她的这一举动自是胆大包天,可那廷卫司的总指挥使大人却只是看她一眼,道:“你随夏小秋回家,本官今日还有要紧事,没空亲自送你。”
她把那个烧饼从嘴上摸下来,将适才咬下的那口咽下去,道:“大人是要去查案吧,我也要去凑个热闹。”在他拒绝之前,微微扬起眉梢,“昨日本来是想跟着大人去听戏看热闹的,结果戏没听成,热闹也没看成,大人总不能让我败兴而归吧?”
他理着衣褶的手顿下,忍不住又看她一眼:“昨日那热闹,难道还不够你看吗?”
“那分明是惊吓。”她说着,拉住他的衣袖,沉黑的眼睛望着他,“我眼下是大人的近侍,昨日很多人也都看到了。你便让我跟着吧,我绝不妨碍你公务。”
她向来知进退,也不恃宠而骄,难得开口求他什么,想到她平日里恨不得离他的圈子远上个十万八千里,今日却突然想陪他去蹚这趟浑水,心便不由得软了下来。
宋然见他虽然没有肯定回答自己,但在态度上算是默许了,立刻眉目舒展,道:“多谢大人。”谢完之后,又向他借了个人,去给家里的钟伯和哑巴报信,免得他们担心。
她专心吃着烧饼,没留意他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越来越深。
忽而听他道:“宋姑娘吃得这么香,害的本官都饿了。”
她顿住:“大人没吃饭吗?”
他淡淡道:“起太早,没食欲。”说着,目光落到她手中的半块烧饼上。
她顿了顿,递过去给他:“那您吃几口垫垫肚子?”
她本是客气客气,想到他的性子,必然不会肯吃沾着别人口水的东西,谁知他竟伸出修长手指接过,淡定地咬入了口中。
在她复杂的神色中,他抬眸:“宋姑娘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本官昨日不还吃过吗?”
她起先还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明白了他的意思,面颊当即烧了起来。忍不住腹诽道,有他这么耍流氓的吗。他却一派坦然,就着热茶,将半块烧饼吞入腹中。
宋然问他:“大人,我们现在是去何处?”
他道:“大理寺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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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眼皮一跳:“这么快?”
才一晚上就查出来了,这大理寺的办事效率够可以的啊。
陵安内城的西南隅,距皇宫大约有三公里,有一座皇家的火药厂。这个火药厂原本隶属于工部,同弩坊署、甲坊署一起,是大靖重要的军器所。厂内有监厂太监一人,工匠四十余人,还有一些临时的帮工,每日生产的火药有一千钧,常贮备量可达上万钧。
“这个火药厂原本不在此处,九年前,在其原址处曾发生过一次爆炸,从永顺门大街到刑部街一带,死伤接近五六百人,损毁房屋一万多间。加之圣上刚刚即位,政局不稳,很快便谣言四起,几乎动摇整个江山社稷。”
宋然听罢沈寒溪的解释,也想起那件骇人听闻的事来,道:“听闻当日天崩地塌,昏黑如夜,陵安城中鬼哭神号,路上压死、惊死的人,有成千上万。有人说,这是鬼神作祟。还有人说……”
“还有人说,”沈寒溪丝毫也不避讳,接着说下去,“天降凶象,是在提醒当今圣上是个昏君。”
她不禁看向他:“难不成这个案子……”
他不紧不慢道:“当年的爆炸案,是本官奉旨全权查的。那日的爆炸发生得蹊跷诡异,事故原因至今都没有查明。”
宋然额角跳动,不解道:“我怎么记得,当时有位幸存的火药工匠证实,爆炸是在他们制作火药时不慎发生的。工部尚书还因此被撤了职。”心头突然起了一个念头,额角跳得更厉害,“难不成……”
他理着衣褶,淡淡地证实她的猜测:“种种迹象都表明,此事极有可能是天灾,但,如若当真是天灾,便应了流言中那句‘昏君’的指控,所以,这个案子绝对不能以天灾结案。”
宋然的指尖动了动,听着沈寒溪漫不经心的语调响在耳畔:“那一年本官查办了许多人,工部尚书是一个,其余的,本官也记不太清了。”手撑在额畔想了一下,道,“记得有几个官员因为‘妖言惑众’,被本官给打死了。”目光落到身畔人身上,见她默然无声,眼光不禁又疏离冷淡起来,“是不是又开始厌恶上本官了?”
她却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为了安抚民心,大人没有别的选择。”深深吐出一口气,道,“有些事,我不会做,我不愿做,并不代表我能因此高人一等,也不代表我有资格对做出取舍的人评头品足。”她垂着眸子,叹息一般,“我反而很心疼大人,大人在这个位子,便要做许多如我这样的人不愿意做的事。可是如我这样的人,却常常为了自己心里的那点高贵的‘善良’憎恶大人,还觉得自己特别有理。”
她的这番话,轻而易地触动了他心底那片任何光都照不到的角落。
他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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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有人怕他畏他、恨他瞧不起他,更早之前,还有人欺侮他作践他,还没有一个人,敢心疼他。
“你怎知,本官是为了安民,而不是为了巩固自己在圣上那里的地位?”
她反问他:“大人是那样的人吗?”
借着自车帘外透过的一丝光,可以看到悬浮在半空的微尘,他忽而想,若自己是在尘世挣扎的恶鬼,那么她,大概是尘世和地狱边缘,为他点亮的光吧。
那般耀眼、夺目的光。
他似乎是怕被灼伤,偏过头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马车很快在火药厂前停下来,宋然先行跳下马车,尽责地将沈寒溪扶了下来,双目对视,她朝他眨了眨眼睛,有一些狡黠。
沈寒溪唇角勾了勾,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
大理寺卿和火药厂的厂监等人早已在门外等候,同他见了礼之后,许丙全道:“沈大人,此次炸掉楼船的火药,便是出自这个火药厂。”
沈寒溪目光扫过他眼睛下方的乌青,便知他昨日的确一晚没睡,勾唇道:“辛苦许大人了,本官就说,这整个大靖朝,都没有人比许大人办事更麻利。”
许丙全的唇角抽了抽,心中腹诽:“还不是你沈寒溪,跟催命一样,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派人过来问一次进展,现在又来假模假式地夸我了?哼!”
他内心戏丰富,口上却道:“那歹人竟敢谋害沈大人,本官作为大理寺卿,自然要尽心尽力地查个水落石出。太子殿下也连夜派人传话,让本官务必尽快抓到真凶,好给沈大人您一个交待,也给那些死伤的百姓一个交待。”
沈寒溪凉凉笑了下,道:“东宫的消息还真够灵通的,真是承蒙太子殿下关心。”
许丙全听出他话中有话,不由得暗自猜测,沈寒溪不是跟东宫走得挺近的吗,如今太子也全仰仗着他的扶持,可怎么听着他们是面合心不合?难道沈寒溪和太子之间,也是一出大戏?
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便听到沈寒溪取笑的语气:“许大人腹诽的毛病得改改,要么就把演技练练,别让本官看出来。”
许丙全顿了顿,挺直腰杆正色道:“本官哪有。沈大人里面请吧,厂里有个火药工匠的话,沈大人您得听听。”
沈寒溪又笑了笑,在厂监的指引下抬脚入内。
宋然埋头跟在他身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这是一个不怎么开阔的院子,东西走向,西端南折,里面散布着几座建筑,火药的作坊设在最西端的旮旯里,厂监的官署则在最东侧。
请沈寒溪上座之后,监厂的太监传了一个工匠进来。那工匠年约六十,是这厂里的老人了,看上去寡言少语的,性子透着些古怪,见到沈寒溪,他也不像其他人那般害怕,只平淡地见了个礼,袖手立在那里,等着被问话。
沈寒溪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开口。
厂监道:“袁六,沈大人在此,还不将情况如实说来。”
老工匠看了座上的年轻人一眼,慢吞吞地开口:“昨日炸掉的那座楼船上的火药,的确是出自本厂。”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厂监见他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忙尖着嗓子道:“袁六,你可得一五一十地把话给咱家说清楚了。”
这里的火药的用处,都得备录在册,昨日爆炸的那座楼船上的火药,无论是怎么出去的,他这个厂监都得担责任,袁六的话关系着他的乌纱,他当然忍不住要着急上火。
沈寒溪自然知道厂监的心态,问袁六道:“你如何知道,这火药出自你厂?”
袁六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小工,对方立刻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来。
“这是昨日大理寺的人从爆炸的楼船上找到的火药残渣,厂子里的所有火药中硝石和硫磺的用量,都是经老朽的手调配,老朽自然确定。”
“那这火药,又是如何跑到孟大人的楼船上的?火药失窃而不上报,必然是监守自盗。”
厂监听到沈寒溪声音森冷,在旁边急得直跺脚,声调一抬高,比方才更尖细了:“袁六,你快如实招来!”
袁六却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慢吞吞道:“大人先别忙着下结论。老朽说了这是本厂的火药,可没说是最近从本厂出去的。老朽受朝廷之命,在此研制火药,为了造出威力更大的霹雳炮和震天雷,这些年老朽数次改易配方,而大理寺找到的这些残渣,显然是九年前的老配方。”
听到九年前,立在沈寒溪身后的宋然的眼皮不禁跳动了一下。
这件事,果真同九年前的那个案子有关吗?
只听那袁六道:“九年前的大爆炸,炸死了这厂里的三十多名工匠,而当日在厂的工匠之中,便只有一人幸存。老朽则是因为家中老母病亡,请了一日的假,才福大命大逃过了这一劫。可怜我那些同僚……”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哀戚之色,继续道:“爆炸发生后,厂子另择了现在这个地方重建,原址爆炸后残留的那些火药,因为过于不祥,被工部拉到城外掩埋。至于掩埋的地方,则属于朝廷机密,没有几个人知道,不过也不能排除知晓此事的人里,有谁偷偷把这些火药给挖了出来。”
他这么一说,厂监立刻道:“袁六说得句句属实,沈大人明察,自九年前那起爆炸发生之后,朝廷对火药的监管便更加严格,所有的火药往外供应,不但需要工部核查,还要压上文华殿的大印,每一石火药的去向都能查实,沈大人若是还心有怀疑,可向东宫求证。”
如今执掌文华殿的,正是东宫太子。若是怀疑火药厂,那便是怀疑太子。厂监此时将太子搬出来,也是急于保命,有些慌不择路了。
沈寒溪的双目微微一眯,慢条斯理地笑了一下:“太子入主文华殿才多久,竟都能被你们拿来震慑本官了。”
厂监腿一软,忙跪地不起:“沈大人,奴才万万不敢有这个意思啊!”
许丙全见他大汗淋漓,魂快被沈寒溪吓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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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监自然连连点头。
许丙全又道:“九年前,还是沈大人亲自办的案子,沈大人难不成已经忘了?”
沈寒溪道:“本官的记性还没那么差。”
许丙全理着衣袖,在心里琢磨,若当年藏了这批火药的人,就是为了在昨夜炸死沈寒溪,那他的耐力可真不是一般人可比,这份恨意竟然延续了九年,实在令人佩服。
沈寒溪慵懒地起身:“既然知道了火药的来源,本官心里就有数了,想必许大人,也已经有了头绪。接下来,便是要查这一批九年前的火药,如何到了孟大人的楼船上了。”抬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许大人又要受累了。”
许丙全抽了抽眼角,道:“沈大人放心,本官已经让人去建造楼船的工匠那里一一盘问,若是曾经私藏过火药,定然会留下痕迹,即使留不下痕迹,也能留下味道。大理寺养了几条细犬,鼻子个顶个的灵,若是顺利,今日之内,便能有线索返回了。”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一个身着红袍的大理寺官员入内,道:“大人,有发现了。”
城南的一座破瓦寒窑,墙根紧挨着一个排污的水渠,臭气熏天。屋子的主人仿佛是拾荒为生,破败的小院内堆满了各种废弃物,而院子的东隅,一条黑色的细犬正在兴奋的狂吠,几个大理寺的官差则在那里吭哧吭哧地清理堆积的杂物。
沈寒溪坐在马车里,掀了车帘望着眼前的光景,满脸都是嫌弃。
宋然瞧出他不愿下车,便跳下去,跟在许丙全的后面,进院子查看情况。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此行将袁六也带了过来。
许丙全也知道,车里的那一位养尊处优,必然是不愿下车,但也只敢在心里腹诽两句——谁让他官大。看了一眼从沈寒溪的马车上下来的那个锦衣郎,唇红齿白,眉目清隽,想起昨日的那个传闻,不禁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眼又一眼,原来,沈寒溪好的是这一口。
大概过了三盏茶,宋然回到马车上,将车帘放下,转向沈寒溪。
他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仿佛并不关心里面有什么发现,但还是淡淡问了句:“如何?”
宋然道:“在地下挖出了一些火药,经过袁老伯确认,与楼船上的那批火药是同一批,可是人不在,许大人正在布署兵力全城缉捕。”若有所思道,“大人,你不觉的一切都太顺利了吗?”
一切都过于顺理成章,让她不禁怀疑,这个凶手,根本就没想过要隐藏。
他明知道,只要事发,建造楼船的工匠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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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来:“大人,昨日摔死的那名老翁,他的身份可曾查实?”
春深巷,宋宅。
六娘从街上回来,远远看见自家门前立了一个人。身材挺拔,姿容静美。她识字不多,却觉得几日前自家姑娘读给她听的话本中的一个词——遗世独立,用在他身上正好。
察觉到动静,他偏过头来看向她,月白色袍子被微风吹起衣摆。
这不是那日在书肆中遇到的公子吗?难道是来找自家姑娘的?
六娘走上前来,好奇道:“公子怎不敲门,站在这里做什么?”
萧砚示意了一下门锁:“家中无人。”
六娘“咦”了一声,见门上果真落着锁,心中又是一阵惊讶。他看到门锁着,怎么还站在这里,难道是打算等人回来吗?
她掏出钥匙,边开门边道:“钟伯他们可能去铺子里了。公子请进来坐吧。”
他顿了一下,跟在她身后进了院子,问道:“你家姑娘……今日不在?”
六娘自是不能告诉他实情,只道:“公子来得不巧,我家姑娘有事出门了。”
他嗯了一声,环视着这个小院,见这里虽不大,但干净整洁,一草一木都生机勃勃。东隅有一个秋千架,他眯了眯眼睛,仿佛可以想象得到女子坐在上面的情景。
六娘煮了茶,想请他到客厅里坐,但见他已经屈膝跪坐在廊下的玉簟上了,敛着沉静的眉眼,正望着摆在矮桌上的残局,有一些入神。
她上前将茶盏摆到桌上,道:“公子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告诉六娘,等宋姑娘回来,六娘替你转达。”
他敛了神色,道:“并无多要紧的事,也不必告诉宋姑娘在下来过。”
六娘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
他微微笑了一下,道:“她知道了,大概要不开心。”
六娘听他这么说,当即有些不高兴:“宋姑娘待人最和善了,公子来即是客,姑娘怎会不开心?”
萧砚只是淡淡笑了一下,没有辩驳,风徐徐拂过他的眉眼,他望着矮桌上那下到一半的棋,开口:“我听闻宋姑娘来陵安城后,曾经遇到过一些麻烦。日后若是再有困难,你可以去找我。廷卫司的那一位能替她解决的事,我也都可以替她解决。若想在陵安城平安无事地活下去,日后,能不与廷卫司有牵扯,便不要再牵扯了吧。”
这几日,他早已暗中调查过她。凡是明面上的事,他都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六娘狐疑地望着面前的公子,很想问他,他怎知自家姑娘跟廷卫司有牵扯?他又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干涉自家姑娘?看他这副模样,也不似坏人,可是人不可貌相,天底下的坏人都不会把“坏人”二字写在脸上。
她登时起了警惕,道:“六娘先替姑娘谢过公子,只是不知,公子该怎么称呼?若是我家姑娘真出了什么事,六娘又去哪里找你?”
他闻言,自腰间扯下一块玉佩递给她。捏着玉佩的那只手,指尖如玉,骨节分明,令六娘无端地怔了一下。
“在下萧砚,你可以去尚书府找我,也可以去,刑部衙门。”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宋然忍不住问道:“大人,昨日摔死的那名老翁,他的身份可曾确认?”
沈寒溪抬起手来,以右手的骨节慢条斯理地敲了两下车壁,隔着车帘,立刻传来影卫恭敬的声音:“大人。”
他淡淡道:“让许丙全不要浪费时间找人了,先带着袁六到廷卫司去认一具尸。”
宋然的眉眼沉下:“大人也怀疑,昨日的那名死者,与私藏火药的造船匠是同一个人?他与九年前的爆炸案也有关联?”
沈寒溪道:“是不是同一个人,一会儿就知道了。”
车厢内点着安神香,在淡淡的芬芳中,他坐姿慵懒,宽大的袖摆层层垂落在身侧。见身畔姑娘愁眉不展,不由得在衣袖下摸到她的手,握入掌中。她微顿了一下,而后轻轻地回握住。
宋然的预感不错,昨夜在浣花河畔摔死的那名老者,正是大理寺要找的工匠。
许丙全在廷卫司的停尸间看到那具尸体时,一头撞死在墙上的心都有了。
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他大体还原了一下事件的真相。
今年年初,礼部侍郎孟长白召集工匠建造楼船,而如今已成了一具尸体的这个人,经常在渡口做粗活,便也前去应征。他去应征大约只是个巧合,后来在偶然之下听到监工提起,船的主人要请沈寒溪看戏,心里才起了要炸掉楼船的念头。
据与他一同建船的工匠回忆,这个人性格孤僻,总是闷头干活,几乎不与人说话,身上也常常脏兮兮的,总是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以至于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许丙全推测,他大概是为了掩盖身上火药的味道,才刻意弄得这般邋遢,好让人退避三舍。
白日里他正常开工,晚上便悄悄回到船上,打开已经建好的底舱,偷偷将火药藏进去。
他住的地方到造船地有段距离,要炸掉整座船,也需要大量的火药,这期间,他应当往返过多次。据说,他的身体状况奇差,在建造楼船的两个月间,晕倒过好几次,监工曾劝他退出,他苦苦哀求,表示可以不要工钱,只求能够有口饭吃。监工见他可怜,便没再赶他走。
昨日,是这座楼船首次下水,为了确保安全,船工们先行在浣花河上试行一个来回,他便趁此机会动了一些手脚,也许是在火药中插了一个线香,等到线香燃到一定的程度,便能引燃火线,也有可能是设了其他的机关,保证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点燃火药。
他是熟练的工匠,想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案子查到这里,本来可以结案,但让许丙全头疼的是,人竟然就这么死了,而且是自己摔死的。更为关键的是,此人在做工时,一直用的是化名,平日里性格又孤僻,总是独来独往,连他的左右邻居,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也就是说,这个人,是个没有身份的人,就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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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丙全在心中哀嚎几声,表面却维持着镇定,唤道:“袁六,上前看看,你可认识此人?”
宋然原本也想跟着许丙全一起入内认尸,但临踏入停尸房的门槛之前,却被沈寒溪拽住:“里面脏,等着就是。”说着,便拉着她的手,走入旁边的值房。
此处是廷卫司的西邢狱司,昨日发现那具尸体之后,便直接拉了过来,交给贺兰珏验尸。
贺兰珏行入房间,看到立在沈寒溪身后的宋然,凤眼微微挑了挑。
对方将头上的纱帽扶了扶,唤他:“贺兰大人。”
他行过去,含笑道:“怪不得昨日都传大人有个男宠呢,我还在想是谁这么有福气,原来是老熟人了。”
宋然为他的揶揄面不改色,道:“贺兰大人,说正事吧。”
他勾了勾唇,行到沈寒溪面前,道:“大人,我验过尸了,要说起来,昨日也的确该是他的大限。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瘦的尸体,几乎只剩一层皮挂在骨架上,看他这样,活着的时候只怕遭了不少罪。这样一具饱受生活摧残的身体,能苟延残喘地活到昨日,还搞了这么大一件事出来,我都想给他鼓掌了。”
宋然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位贺兰大人,生了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可是说起别人受苦时,能不能不要一脸开心?怪不得夏小秋总说他,是个变态。
这么说来,夏小秋到哪里去了?
宋然正四下张望,便听到沈寒溪轻描淡写的语调:“在生命的最后一日,他满心想的,都是让本官去死。”
贺兰珏手拢在唇边,道:“兴许他是想炸死孟长白呢。”
沈寒溪不语,忽听隔壁的停尸房中传来一声惊恐的喊叫。片刻之后,许丙全带着脸色煞白的袁六入内,他自己的脸上也挂着一抹不同寻常的凝重。
沈寒溪的目光落到袁六的身上:“里面躺着的那个,是你的熟人?”
在火药厂中被他质问时还淡定自如的老者,此刻却浑身颤抖,魂不附体:“有、有鬼……”
沈寒溪的口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让你来认尸,便要做好见鬼的准备。饶是再厉害的鬼,料他也不敢在我廷卫司中诈尸,你也没必要怕成这样。”
袁六声音嘶哑,几乎变调:“大人,里面的那个人……他他他……当真是鬼啊!”
宋然心中咯噔一声,不由得问道:“这是何意?”
袁六缓了许久,才稍稍平复下来,但说的话依然不太有条理。听他说完,宋然却只觉得脊背发凉,再回神时,竟已然汗透重衣。
按照袁六的说法,里面的这个人,正是九年前爆炸中幸存的那个火药工匠。廷卫司来查爆炸案时,他承认是自己和同僚在制作火药时,不小心操作失慎,才引发了爆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炸。毕竟关系着成千上万的性命,没多久,他便被下了死牢,斩首示众,还是袁六亲自为他收的尸。
也就是说,他与当年被查办的工部尚书一样,都是平复民间那些流言蜚语的替罪羊。
袁六说完,抬头看了沈寒溪一眼,眼神里的恐惧更加强烈:“难道是……是他的冤魂来索命了吗?”
毕竟,当年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判了他死刑。
许丙全亦觉得这件事过于诡异,九年前便已经死掉的人,九年后突然出现,差一点就炸死了那个判了他死刑的人——倒也应了那句一报还一报。他忍不住点头附和:“冤魂索命,也不无可能。”
沈寒溪却轻抚着手上扳指,在缭绕的安神香中,声音沉沉地压住了所有人:“本官从来都不信鬼神。”说罢,淡淡嘲讽道,“有哪只冤魂,会选择这么笨的索命方法?”
许丙全的唇角轻轻抽了抽,服气道:“沈大人说得极是。”
宋然蹙眉沉吟:“这个人,当真是九年前那个已死的工匠吗?”
袁六道:“我们从小一起拜师,又一起入火药厂,他便是化成灰,老朽也认得!”
宋然又问:“九年前你收的那具尸,你也确定是同一人?”
他在脑海中搜寻一番,当年张德文被判斩首,他去敛尸时怕都怕死了,倒是没注意是不是他本人。不过,那可是廷卫司的重犯,这世上,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廷卫司的重犯给掉包?因此,他十分确信地点了点头:“自然是同一人。”
宋然还有疑虑,突有锦衣郎入内禀道:“大人,东宫驾到。”
眼皮一跳,视线中便闯入两道身影。
太子着玄衣,领口织有青黑相间的花纹,里面是素纱的中单,腰间系着素表朱里的腰带。
他穿得郑重,应当是刚刚从文华殿过来,倒也没有很大的阵仗,身边只随着个小太监。
宋然只见过太子两面,一次如今日这般扮作近侍,另外一次便是几日前在李府,穿的是女装。她怕他瞧出端倪来,不禁垂下脑袋,往沈寒溪的身后躲了一些。
许丙全率先迎上去,殷勤道:“大理寺卿许丙全,恭迎太子殿下。”
太子道了声“许大人免礼”,看向沈寒溪,只见他慢吞吞地起身,点了下头算是见礼:“殿下怎么过来了?我廷卫司真是蓬荜生辉。”
此时,贺兰珏和在场的其他锦衣郎才敛衽而拜:“恭迎太子殿下。”
总指挥使在廷卫司中大过天,即便是太子来了,其他人也要看他们大人的眼色行事。
太子眼底微寒,却很快隐去,道:“沈大人是朝廷的肱骨之臣,出了昨夜那样的事,本宫自是应当过来探视,见到沈大人安好,本宫便放心了。”他的声音清润,如珠似玉,又道,“许大人既然在此,那便顺便让本宫听一听案子的进展。”
沈寒溪眉毛微挑,做了个手势,请太子上座,又看了犹豫不决的许丙全一眼,道:“许大人别愣着了,如实讲就是。”
宋然虽极力想要低调,但见无人上前为太子看茶,这里除了袁六以外,又只她的地位最低,便提了茶壶,为太子斟了一杯。太子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极短暂的一个弹指,便收了回去,神色不见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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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
“昨夜楼船爆炸,闹得满城风雨,已经出现了许多无稽之谈。譬如说看到一道红光,落到楼船之上,乃‘天谴’之兆。”
太子虽和颜悦色,语气亦平淡得没有任何其他情绪,却听得许丙全频频拭汗。
“当年火药厂大爆炸,便有流言四起,说是奸臣贼子横行霸道、倒行逆施,苍天有眼惩治我朱家王朝,圣上为此处置了好几位大臣,甚至亲自写了一封罪己诏,才平复下沸腾的民怨。前车之鉴,难道还需本宫提醒吗?”
许丙全在听到“奸臣贼子”这四字后,忍不住往沈寒溪身上瞟了一眼,忙道:“殿下说的是。请殿下示下,此案该怎么结?”
太子声色淡淡:“神鬼志怪并不可怕,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才可怕。应当在九年前死去的人,突然又死了一次,此事决不可外传出去,为流言蜚语添火加薪。其他的,便该如何如何。”
许丙全心里直打鼓,不由得又看了沈寒溪一眼,询问他的意思:“不知沈大人有何指教?”
沈寒溪勾唇:“太子虽年轻,却很有远见卓识。许大人正常结案就是,只是这凶手的身份,便随意糊弄一下吧。”
许丙全见他这么轻易就让自己结案,心头也松了一口气。太子今天的到来,也算是为他解了围了。
一偏眸看见袁六立在一旁瑟瑟发抖,不禁提前在心里为他烧了一把纸钱。
今日他怕是不能活着走出廷卫司的大门了。
许丙全踏出廷卫司的时候,只觉得无事一身轻,几乎抑制不住脸上的喜悦,差役为他打起官轿的轿帘,问他:“大人,回大理寺吗?”
他瞪对方一眼:“回什么大理寺,先回府补个觉再说。”
昨日被沈寒溪催着跑了一夜,可折腾死他了。
大理寺卿离开之后,太子年前的脸转向沈寒溪:“本宫有几句话,想单独同沈大人聊。”
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会意,躬身退了下去,贺兰珏亦敛衽道:“卑职也先行告退。”说着,走到袁六面前,露出比春风还和煦的笑意,“袁六爷,听闻你是大靖首屈一指的火药匠,本官也久仰大名,与本官下去聊聊吧。”
袁六早已面色如土,几乎被他提溜着走出房间。
宋然也行了个礼,跟在贺兰珏身后退了出去。
关上房门之后,听到旁边传来一阵骚乱。只见袁六挣脱了贺兰珏的手,拼命地往外逃,但是没跑出几步远,便被一个锦衣郎重新提溜回贺兰珏的面前。
贺兰珏眉细而弯,笑吟吟地望着袁六,声音里有一丝委屈:“袁六爷就这么不想同本官聊啊,本官可真是伤心。”
袁六嗓子抖得厉害:“小老儿只是来认尸的,求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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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六跪下去,将头磕得当当响。
贺兰珏眉眼带笑,看着他磕头的滑稽相,语气里全是看热闹的悠闲:“你这把年纪跪本官,是想让本官折寿啊。”
袁六满心求生,听他这话不禁将头嗑得更响,很快便磕出血来,整个人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看得宋然于心不忍,抬脚行过去将他搀起来。
纤细的手指为他掸了掸身上灰尘,声音很淡,对贺兰珏道:“贺兰大人也知道,袁六爷是大靖顶级的火药匠,你杀了他,便会有一门技艺失传,何况袁六爷活到这把年纪,又岂不知闭嘴保命的道理?他不为自己想,也会为自家的家族着想。廷卫司想整治一个人,连祖坟都能挖出来。没有人会愚蠢到,为逞一时口舌之快,沦落到家破人亡、株连九族的地步。”
贺兰珏不禁眯了眯眼睛,她的这几句话,表面是在威胁袁六,实则是在为他求情,当他听不出来吗?
袁六呆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因这一丝生机瞬间点亮,忙又对贺兰珏指天发誓了半晌。贺兰珏眼中笑意收敛,道:“行了,这番话本官每日都要听个好几次,耳朵都快生了茧子了。袁六爷既无心同本官闲聊,那便走吧。”
袁六得他赦免,自是千恩万谢,慌不择路地朝门外奔去。
宋然望着那个老迈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由衷地对贺兰珏道:“多谢贺兰大人。”
贺兰珏立在回廊下,赤色官衣被清风掀起,含笑的声音有些慵懒:“宋姑娘仗着大人喜欢,还真把自己当棵葱了?”
宋然微微顿住,见他转回头来,惊讶地捂住口:“适才是谁在说话?”
宋然复杂地望着他:“可不是您亲口说的。”
他神色无辜:“哎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宋然眼角抽了抽,见他将手抄到衣袖中,走到自己面前,唇角依然噙着淡淡笑意:“宋姑娘是个聪明人,可愿意猜猜看,这件事究竟是谁要对大人不利?不,不仅是这一桩事,连同大人去浙江,在途中遇人行刺,还有那周子澄一案,冥冥之中在搅弄风云的,都可能是同一双手。”
宋然轻轻垂眸,日光斜照过来,鼻端以上都隐没在阴影里,让那张秀气的脸显得更加柔和。
“先是大人去浙江的途中遇刺,分明是早早地泄露了行程,民女斗胆怀疑,问题是出在廷卫司的内部。还有周子澄一案,追本溯源并不是刻意针对大人,可是结果却处处对大人不利,若也是早有预谋,那么这个人,必然对大人经手过的案子十分清楚。还有这一次……假设来寻仇的不是‘冤魂’,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九年前,有人偷梁换柱,救下了此人。”
贺兰珏道:“救下了他,便是让他在九年后炸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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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迎上他的目光,问他:“贺兰大人喜欢下棋吗?下棋时,并不是每一枚棋子都要落到实处,你当时不一定知道这步棋会走成什么样,也许这枚棋子就这般弃置不用了,可是也许,时机成熟,这一枚看似无用的棋子,会发挥巨大的作用。这个人,也许便是那个不能立刻就用得上的闲棋。”
她慢吞吞地得出结论:“能下出这样的棋的人,一定是自始至终,都对自己的对手了若指掌的人。”
听完她的话,自贺兰珏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纹:“宋姑娘的怀疑,与本官不谋而合。只是这个人藏得太深,直到现在都没有露出马脚。”
他伸手将她的纱帽扶正,不明就里地赞了一句:“宋姑娘这棵小葱,的确挺水灵的,难怪大人喜欢。”撂下这句语,便往回廊外行去,半途,懒懒对随在自己身侧的锦衣郎道:“袁六爷应当还未走远,替本官送他一程。”
房间内,一线青烟从桌案上的香炉中袅袅升上虚空。
不等太子开口,沈寒溪已然悠悠道:“我知道殿下顾虑何在。楼船爆炸,流言骤起,沈某这个大佞臣,作恶多端,草菅人命,终于触怒神灵,引来雷霆天降,以示惩戒。”自他唇畔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若是沈某被炸死了,才真叫一个喜闻乐见,可惜啊,不能让百姓奔走相告。反倒连累了太子,也不好做人。”
他受命辅佐东宫,却如此声名狼藉,世人大概不是同情太子,便是将太子也视为一丘之貉。
太子面色自若,道:“本宫担心沈大人的安危,甚于在意世人的流言。”
沈寒溪低眉一笑:“多谢殿下关心。臣的命硬,连老天爷都不愿意收。”
太子看向眼前的男子,他大概二十七八岁,精雕细琢的一副面孔,眉飞入鬓,眼眸修长,自内而外都散发着压不住的冷冽气息。天地间,他只见过一个人有这样的气场,便是眼前的这个人。不必说话,只坐在那里,便稳稳地压住了所有的人。
这件事令他气恼,却更令他生了征服的欲望。
总有一日,他要让面前的这个人,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所用。
年轻的太子殿下起身,凝眸望住他:“以沈大人过人的手段,自然不会被这桩小事压倒。本宫只想告诉沈大人,无论发生何事,东宫都与你同进同退。”
为他的这句话,沈寒溪那张冷若寒霜的脸上浮起笑意,却仍是漫不经心的:“还请殿下记得今日说的话。”
吱呀一声轻响,雕花木门从里面打开。守在门外的小太监慌忙迎上前去,道:“主子,该去到宫里问安了。”
圣上卧床不起,他这个钦定的太子,早晚要去问两次安,即便见不到人,表面文章也得做得漂亮。
太子的目光却越过那个小太监,落到努力将自己的头垂得低一些的宋然的身上。
他早就注意到她。身上的衣裳略有些宽大,帽子也是,总是要抬手去扶。她的手指和她的皮肤一样白皙,纤细得像是女人的手。目光从她小巧挺直的鼻子上,落至那不点而朱的唇瓣上。
今日听闻,沈寒溪有一个男宠,他便想会不会是此前在射柳场上见过的那个少年。今日再一次见到,他不由得想,难怪沈寒溪喜欢她,就连他这个没有龙阳之好的人,都不禁要多瞧上两眼。
几个弹指的功夫,他收回目光,听到她恭声道:“恭送太子殿下。”
他行出两步,突然顿住脚步。
依稀仿佛间,好似在别的地方也见过她,穿桃色的裙装,是姑娘的模样。
他回头,声音清润却带着一丝压迫:“你身上的衣裳不合身,显然不是你自己的,看你走路的步伐,并不会武功。廷卫司中的内侍,最低也是七品的武将,你究竟是何人,叫什么名字?”
宋然被他这番话问得手心直冒汗,正不知该如何回答,身后便响起沈寒溪的声音:“不过是一个男宠,岂能报出姓名,污了殿下的耳。”手揽住她的肩头,声音里满是暧昧,“臣借职务之便,让这孩子近身伺候,的确有些不合规矩。还望太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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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在肩头的那只手在源源不断地发力,将她牢牢稳在他的势力范围内。男子的语气虽然随便,却隐隐透着宣誓主权的意味。
太子见那纤弱的少年低眉顺目地立在沈寒溪身畔,不知为何觉得有一些刺目。
这二人实在是,不大相配。
一个如天边的星,不与皓月争辉,却散发着独一无二的光。
一个却似出鞘的剑,气势凌人,从头到脚都是避不开的锋芒。
太子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情绪,淡淡开口:“沈大人的特殊癖好,本宫不好置喙,只是大人乃百官之表率,如今又身处风口浪尖,最好还是公私分明,免得落人话柄,受人非议。”
沈寒溪却笑了下,不以为然:“本官自打接手廷卫司,哪日不在风口浪尖上?最多也不过是被人攻击私德有亏。殿下瞧上去对这孩子很是中意,若是不嫌弃他跟过本官,本官将他转赠殿下,也未尝不可。”
宋然因他的这句话猛地抬头,一时之间方寸大乱,瞪大眼睛望着他。
沈寒溪的脸上却无丝毫欠意,仿佛当真只是视她为一个随时都能拱手相赠的礼物。
太子亦顿了顿,而后缓缓拢起眉头。
沈寒溪勾笑看着他,面不改色,信口胡诌道:“这孩子也是良家出身,不小心沦落风尘,被本官给瞧上了。若是能伺候殿下,也是他的造化。殿下莫不是瞧不上眼?”
宋然的手不由得捏紧自己身侧的衣裳,听到太子的声音:“本宫从不以出身论人短长,既是沈大人身边的人,自然是百里挑一,本宫岂有瞧不上的道理。”
宋然依旧垂着眉,忍不住出声:“小人出身寒微,哪里配得上太子殿下。若沈大人厌烦了小人,放小人离去便是,只是请沈大人不要……随意替小人安排。”
沈寒溪听到她的语气有些赌气的成分,不禁轻轻勾了勾唇角。
太子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半晌,才对沈寒溪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大人的好意,本宫心领了。”
宋然听到他的话,略有放松,可是胸前却依然堵着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
入宫的马车中,太子轻轻地阖上眼睛。他适才竟然在思考,是否要接受这份赠礼。可是,他当然不能接受。若是传出去,他收了沈寒溪赠的一名男宠,便等于给了别人攻讦自己的武器。
沈寒溪不怕声名狼藉,他这个太子,却不敢有任何差池。
东宫还未立妃,若是在这个时候被戴上一顶断袖的帽子,无异于自掘坟墓。
话说回来,他不过是对那少年表现出了一丝兴趣,沈寒溪便已经搬起石头,把他的路给堵了。他今日拱手相赠,便是算准了自己一定会拒绝。一旦拒绝,那么日后,他就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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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睁开眼睛,淡淡的琥珀色的眸子里,漫上一层凉凉的霜色。
这个沈寒溪,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宋然偏了下身子,从沈寒溪的手中挣脱出来,淡淡道:“既然案子结了,民女就先回了,劳烦大人替民女备一辆马车,若是不方便,民女就自己走回去。”
沈寒溪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闹别扭的样子,突然问她:“知道永睿帝之前的太子是如何被废的吗?”
她并不太关心:“怎么被废的?”
沈寒溪望着她:“因为他有断袖之癖,不小心传到了圣上的耳中。若他是普通的达官贵人,或者文人雅士,逛个男娼馆,在府上养几个小倌,都不是什么大事,可他是东宫太子,只要他想在东宫安稳地待下去,便要忍受着所有人的吹毛求疵,便要以圣贤的标准来严格自律。”说到这里,气定神闲道,“本官便是把你给他,他也不敢要。”
听了他这番解释,她神色稍稍缓和,却依然不能释然。
沉默片刻,她道:“若没其他事,民女便先走了。”
沈寒溪拽住她,将她扳至自己面前,沉了眼道:“生气了?”
她无惧地望着他,道:“民女哪里敢生大人的气。大人总是游刃有余,把所有人都拿捏于股掌之间,是民女多余担那份心,怕大人当真是要把民女赠给别人。民女不是一个物件,也没有聪明到能将大人的一举一动都揣摩清楚,民女也会害怕,也会失分寸。”
她不满他今日的态度,甚至有一些寒心。他待自己,有些像是养了一只猫或一只狗,总是不经意间便流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可她不是猫狗,也不愿受他摆布。
尽管他在地位上,的确稳稳地压了自己一头,可是她应当有不满的资格。
但望着那双闪着寒光的眸子,她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了气势,小声道:“你放开我。”
沈寒溪压住自己的坏脾气,将她松开,不自在地道了句:“是本官没有拿捏好分寸。”却又立刻不悦道,“可是,是谁将你拿捏在股掌间了?又是谁将你当成物件了?嗯?”
不过是几句场面话,她有必要如此较真吗?
她张了张口,没再顶撞他,沈寒溪见她不作声,愈发不悦,命令道:“说话。”
她叹了口气,道:“大人说得都对,是民女多虑了。”
她还能说什么,眼前的这个人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道歉。她原本就不是不依不饶的性子,许多事纠缠起来也没意思,于是抬眸道:“民女真该走了,回去还能赶上吃饭。”今日跟他跑了一天,早就饥肠辘辘,钟伯他们只怕也在为自己担心,不理会他越来越凉的眸子,问道,“怎么不见夏大人?”
沈寒溪见她这么快就翻过这篇了,表现得跟个无事人一样,反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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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若寒霜,道:“夏小秋办事去了。你今日随本官回府。”
她不解:“跟大人回府?”
他理了下银线绣边的衣袖,道:“这个案子,可还没完呢。”
廷卫司,东缉事廷。
东廷中的缉事人员,此刻尽数立在庭院中央,清一色都是黑色的锦衣,腰间佩刀,悬挂着金色的令牌。
一名白面书生,正捋着胡须站在身后大堂的石阶上,望着夏小秋在底下排成数排的武将间来回走动。至于东廷的指挥使龙蟠,则按着刀立在一旁,目光如炬。
那名白面书生,正是廷卫司的副使王卓。他年纪不大,却留着长须,面如傅粉,文质彬彬。浙江的事结束没几日,他便也赶了回来。他是沈寒溪的智囊,这廷卫司中人员的任用,也都是他在主持。
“召大家出来,想必大家心里也都有数。咱们廷卫司中,竟然出了内贼。”
王卓的声量不大,气势也不迫人,语气仿佛是在闲话家常。
“起先,本官还真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想,你们每个人,都是本官亲手挑的,本官自然对你们都有信心。可是,信心越大,失望就越大。是廷卫司给你们的薪俸不够,还是你们的远大报复不能在廷卫司实现?”
日光照在一张张精干的面孔上,夏小秋穿梭在他们之中,冷冷地审视着每个人的表情。
“本官和沈大人,这些年待你们不薄吧,真想知道,究竟是有多大的诱惑,让你们中的一个选择了背叛。别让本官亲口叫出你的名字,你也知道本官的做派,没把握没证据的事,本官绝不会做。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便自己交待了吧。都是同僚,本官不想闹得太难看。你们的龙指挥使,也是要面子的。”
龙蟠本就狰狞的脸孔更冷了几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的手下,竟然出了个叛徒。但,王副使手上掌握的证据千真万确,他也只能承认,自己这么多年,在身边养了一只白眼狼。
那些肃然而立的锦衣郎之中,依然鸦雀无声。
在毒辣的日光下,汗水顺着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滑落,他的喉头微动,目光却依然直视着前方。
每一个弹指,都流逝得异常缓慢。
不知多久,夏小秋在他的面前停下了脚。
少年个头矮小,却目光锐利,眯着眼睛将他看了片刻,瞳色愈发寒澈。
下一个弹指,他突然抬起手,只见那掌裹挟着排山倒海之势,朝他的面门袭来。他眸光一凛,慌忙闪避,但只堪堪躲过了两招,腹上便落下一脚,不等感受那份剧烈的疼痛,身体便疾飞出去。再之后,耳畔便是“铿”然一声响,是他熟悉的佩刀出鞘声。
寒光闪过,擦着他的左耳,稳稳地插入身后的土地里。
夏小秋屈膝半跪在他面前,眸中闪着凛凛寒光,气势迫人。
“听着,你已经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接下来,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说,究竟是谁,收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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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她受到了冒犯,怎么闹别扭的反而是他?
她是不是还得哄哄?
她收起这个念头,目光默默地转向面前的紫铜狮耳香薰炉,在安神香的袅袅白烟中,眼皮也开始打起了架。昨日她睡得不安稳,真正入梦大概也就一两个时辰,今日又跟着跑了一整天,只觉得浑身疲倦。
不大会儿功夫,她就坐在那里打起了盹……
马车抵达沈府后,门房匆匆上前迎接,不等他上前打车帘,沈寒溪便已经落地,怀中还抱着个人。他心中好奇,却不敢定睛去瞧,更不敢多问,只恭敬地随在一边,望着自家主子抱着人踏入府门。
路上,听到他淡淡吩咐:“让后厨做些吃的,送到我房里,再拿件姑娘的衣裳,要素净些的。”垂目望着怀中人清秀的脸,又懒懒道,“去年御赐的那几匹雪缎,一直压在箱底可惜了,也拿去做几件衣裳,日后用得上。”
下人慌忙应了下来,心中惊愕不已,自家大人这是……铁树开花了?
沈寒溪不再说什么,抱着宋然径自便去了北边的正房。
行至床畔,要将她放下时,他突然有些留恋这个温软的身子,俯下身将她安置到被窝里,人却没有立刻离开。
将她头上的纱帽取下,替她理了理乌黑的发,望住她没有任何防备的睡颜,目色渐深。
她的头发浓密,额头端正,眉毛未经修理,却也不杂乱,鼻子亦生得小巧秀气。
这张脸,没有任何地方不顺他的眼。
第一次见到她,他便喜欢这张脸。
他如这世上的任何一个男人一样,因为一个肤浅的理由,将她记在了心上。
所以,当初在杀与不杀之间,他选择了留她一命。
杀了可惜,不妨留着看看。食色性也,他自然也不例外。这世上女子千千万,能处处都顺他眼的,还真没有几个。圣上身子骨还好的时候,几乎年年赐美人给他,起先的几年他还好生地养着,偶尔也会去谁那里坐坐,后来势力大了,便连圣上的面子也不给,该发落的,都寻了个由头发落了,不晓得落了多少薄幸的骂名。
如今想想薄幸有薄幸的好处,现如今,他沈府的后院清清静静的,半点风波也不会起。她若是日后住进来,便只需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沈夫人,不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后院一样,女人多了,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闹得鸡飞狗跳。
她这个性子,大抵也不会喜欢与别人争。他也不舍得。以前听她的话音,她在家中好似受了不少苦,他心中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家,让她如此抗拒。墨家是这大靖最显赫的世家,她又是嫡系的小姐,即便没有养成飞扬跋扈的性子,也该娇憨可爱,不知世间疾苦才是。
可她呢,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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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那个弟弟,倒更有世家子的样子。只是那身上的伤疤,却也非同寻常。
这一对姐弟还真是像,身上尽是谜团。
他越来越看不透她,也越来越想看透她。想撕开她的全部伪装来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造就了她这样的一个人。
宋然在睡意朦胧中,总觉得脸上痒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撞见一双满是雾气的眸子。落在脸上的,原来是沈寒溪清浅的呼吸。意识到他此时与自己的距离不过咫尺,她呼吸微滞,神色有些僵,想要侧头避开他的凝视,却被他以双手捧上了脸,禁锢在原处。
他不容分说地压下来,滚烫的舌探入她的口中,似在寻找什么,急切而没有任何章法。
他身后是银红色的软烟罗帐,远远地看着,像是轻飘飘的烟霞。房间内惯例燃着安神香,但那淡薄的芳香,却被他层层袖口间馥郁的兰麝香给压住了。
她动弹不得,手不禁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因事先没有防备,对他此时的动作有一些抵触。他从她口中撤出来,漆黑的瞳仁裹着迷离的雾气,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整个人都摄入眼底。
他的距离太近,就连睫毛都一根根清晰可见。一个男人,睫毛这样长,犯不犯罪?
他开口唤她的名字,灼热的气息随声音一起落下来:“少微。”
她的神智被他拉回来,含糊地应了一声,唤道:“大人……”
他凑到她耳边去,声音低沉,沙哑动听:“本官有名字,唤来听听。”
她心口一跳,攥住床单的手更紧了:“我……不敢。”
脖颈处突然落下一片湿热,惹她整个身子都颤了颤,他的唇在她颈间辗转着,手则游移进了绵纱锦被,摸到了她有些凉的手。
在她隆隆的心跳声中,他直起身子来,将从被窝里捞起的那只手置入自己的掌中,以左手的食指,在她的掌心写下两个字。
轻柔的力道在她的掌纹上划过,惹她微微发痒。他垂着眸,并不看她,恢复了慵懒的声调:“这个名字,你可牢牢地记好了,本官这辈子,都不会再写第二遍。”说罢,斜了她一眼,“为别人出头的时候,倒是很有胆色,到了本官这里,却连唤个名字都不敢了。”嘲讽地笑了一下,又道,“既然醒了,就换了衣服起来吃饭吧。”
沈寒溪离去后,她从床上坐起来。望着他适才留下名字的掌心愣了半晌,才珍而重之地将那只手握紧了。
那时的她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若她知道,又岂能让他带着恼意离开。
很久以后她回忆起来,自己的胆怯,是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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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后悔又如何,后悔,她也不能回到这一刻了。
很快有个丫鬟进了房间,为她换了衣裳,对方拿来的是一件白色素纱描折枝花的上袄,配了条雨过天青色的下裙,就连腰间的衣带,也是极素净不扎眼的颜色,仿佛是知道她平日里的偏好似的。
她换好后,听那丫鬟又道:“姑娘过来让奴婢量一下尺寸吧。”
她不禁困惑:“量尺寸作甚?”
小丫鬟笑道:“自然是做衣裳啊。大人说了,府上有一些御赐的缎子,一直压在箱底,岂不是暴殄天物了?还不如给姑娘做几件衣裳,在大人眼中,也只有姑娘才配得上这些缎子了。”
宋然不觉得沈寒溪会这么肉麻,这番话大抵是这小丫头添油加醋了。可是唇角却轻轻地往上扬了一些,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量完尺寸,小丫头退了出去,她又理了理头发,才转过银红色的软烟罗帐,行到隔壁的厅中,却发现那里除了沈寒溪,还立着另外一人。
她唤道:“夏大人?”
夏小秋听到声音,回眸看她,那时,他看向她的眼神,让她的心头蓦地一跳。她从未见过夏小秋这样的表情。眼眶红得吓人,漆黑的眸中没有丝毫温度,她从中读出了克制不住的……杀机。
她不由得看向沈寒溪,却见他坐在花梨木的圆桌畔,手指在他的那枚玉扳指上轻轻地摩挲。
他的袖口宽大,层层垂落在身侧,此时的他看上去,似一尊只可远观但不可接近的神佛。
她的心没来由地慌了,往前走了两步,嗓音也开始不稳:“怎么了?”
夏小秋死死盯着她,终于讥诮道:“宋姑娘藏得可够深的。亏我……那般地信任你。”他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受内力的影响,刀鞘内传来阵阵轻吟声,仿佛随时都会有寒光自里面跃出。
宋然的心里越是没底,反而越是镇定了:“此话何意,还请夏大人明示。”
“明示?好,我今日便让你死个明白。”夏小秋沉着嗓子道了句,又冲门外道,“把人带进来!”
门口的光线一暗,进来了两个人。
一名身材高大的锦衣郎手重重一推,便将他押着的那个人甩在了地上。
宋然望向那名男子,只见他浑身皆是血污,身上的衣衫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显然是受尽了折磨,此时正在轻轻抽搐。
坐在那里的沈寒溪,却捞起手边的青釉茶盅,眼皮都没有抬上一下。
夏小秋道:“宋姑娘,你的人不行啊,贺兰珏只审了半日,就全都招了。”
宋然的脚上如绑了千钧的重量,一步步挪到那人跟前,蹲下身子,朝他伸出手去。
男子的身子重重地颤了颤,然后恐惧地往旁边躲去。
她轻声道:“别怕。”而后,动作轻柔地将他的头发给撩开了。乱发之下,露出一张还算干净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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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秋也屈膝蹲了下来,他单腿撑地,冷冷地望着宋然:“宋姑娘,这个人,你该不会说自己不认得吧。”
她敛着眸子,半晌,轻声道:“我认得的。”
她的记性好,自然认得,这个人,便是廷卫司追杀哑巴时,去她的宅中搜人的锦衣郎。当日,她在裁缝铺中还见过他,他曾询问她的名字,并告诉她,她像是他的一个熟人。
夏小秋见她没有否认,唇畔的讥诮更多:“那你可知道,贺兰珏都在他身上找到了什么?”并不等她回答,便将蜷缩在地上的男子的后背给掀了起来。
只见他的背上,两块肩胛骨之间,纹着一只墨色的玄鸟。
夏小秋道:“这上面原本覆着一张人皮,若不是今日用刑,谁又能发现,我廷卫司中,竟然藏着墨家的人。而且,还是墨家的家养奴。”
墨家的家养奴,都会在这个位置纹上墨氏的族纹。
她终于明白,那日廷卫司搜查到宋宅时,眼前的这个人如何会那么爽快地离开。并不是因为他收了仲伯的好处,是因为,他原本就是墨家的人。
“他乡遇故知,宋姑娘不觉得惊喜吗?哦,现在不应该叫你宋姑娘了。或许该叫你,墨姑娘。”
夏小秋的目光冷冷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她分明跪在那里,脊背却挺得很直,神色间,没有任何恐惧和畏怯。
他眸色更凉,声音几乎是自牙齿间挤出:“除了这个,还有更让人惊喜的。”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宋然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只能暂且接受眼前的状况,她克制住颤抖,淡淡道:“夏大人就不要卖关子了,还有什么惊喜,民女愿闻其详。”
夏小秋眯起眼睛:“今年年初,有人打着解忧阁少阁主的名义,前来与我廷卫司交涉,想要与吾等互相提供便利。解忧阁在江湖上的势力,的确有些令人垂涎,不过,他们却打错了主意。我廷卫司走到今日,有哪一步靠的是外力?谁又知道,前来归附的究竟是一只犬,还是一头包藏祸心的狼?”
宋然顿了顿,轻道:“廷卫司已经一手遮天,又何需再锦上添花。”
夏小秋盯紧她,极力要找出她的破绽:“买卖不成仁义在,这解忧阁忒不地道,表面上处处讨好,还在我们追杀风十三时,故意将你出卖给我们。可是暗地里,却又为大人的政敌提供各种便利。”他冷哼一声,道,“萧砚被劫狱,刘明先在押给浙江按察使之后被杀,大人在苏州渡口遇刺……迄今为止种种事件的情报,都是由解忧阁提供的。”
宋然眼睫轻颤,眉头蹙起:“夏大人……如何便能这般确定?”
夏小秋又是冷笑:“解忧阁可以往我廷卫司里塞人,我廷卫司如何不能往解忧阁内安插人手?”
宋然默了片刻,唇角露出苦笑:“可是,这些都是廷卫司和解忧阁之间的恩怨,这个人……”她的目光落到那名狼狈不堪的男子身上,“即便当真是内贼,而且曾是墨家的家养奴,此事与我,又有何干?”她为自己辩解,丝丝缕缕的恐惧化作汗水,湿透了重重衣衫,“我早已离开了墨家,若说我与解忧阁有勾结,江漓漓当初便没道理出卖我。若不是大人开恩,我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她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今日的事,是有人要嫁祸栽赃,就如同那块假造的墨家玉符一样。她一定可以找到漏洞,将自己的嫌疑洗清。
她始终不敢看沈寒溪的表情,她在怕,怕他不相信自己。她也知道,自己的话有多苍白无力。对方既然要将祸水引向墨家,引向她,必然还有其他的筹码,否则,即便夏小秋再没脑子,也不该对她是这般态度。
果真听到夏小秋咬牙切齿道:“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说着,目光冷冷地望向那名男子,道:“把话再说一遍,这一位宋姑娘,除了墨家的少主之外,究竟还有什么身份?”
男子的手指痉挛了一下,死死咬着牙不肯开口。
夏小秋冷冷道:“还有一刻钟,距离下一轮毒发,可不远了。”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想起毒发时的痛不欲生,终于自喉间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要靠近了才能听得清:“少……阁……主。”
宋然为这三个字定在那里。
她缓缓重复了一遍:“少阁主?”
沈寒溪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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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旧稳稳坐在那里,凉凉开口:“解忧阁的少阁主,多年来一直云遮雾绕,无人见识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就连他是男是女都是一个谜。听闻在解忧阁内,也都是由一名贴身的侍女转达他的一切命令,便是几个楼主,也不曾有幸一睹他的尊容。宋姑娘,这个神秘的少阁主,同你什么关系?”
宋然隐在衣袖间的手微微颤抖。沉默了数息,她倏而笑了起来,声音里却无半点笑意,只有一些后知后觉的了然,和一些无能为力的苍凉。
夏小秋望着她,语气中多了一抹悲愤:“宋姑娘,我夏小秋真心待你,你却隐瞒自己的身份,即便贺兰珏怀疑你,龙蟠也怀疑你,我也觉得是他们是小人之心揣度你,在他们面前处处维护你。可你呢?”
听着他的质问,宋然的笑意渐渐止住,她的嘴微微张开,垂了头轻声道:“我亦将你,视为不可多得的友人啊。”
原本以为,到了陵安城,她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交自己想交的朋友,爱自己想爱的人,没料到,最终还是入了别人的局。
这短短的数月,于她而言恍如一梦,那些在宋宅中真切度过的日子,突然间变得模糊了起来。她又怎么可能,真的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总有人,不想让她如愿。
她止住笑,声音裹着浮浮沉沉的安神香,有种难言的冷清:“解忧阁乃我祖父一手创办,你们口中的少阁主,大概,说的是我。”
她的这句话落下,整个小厅中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香炉中袅袅散开的烟,仿佛也无声无息地定在了那里。
听到她亲口承认,那躺在地上的男子瞳孔骤然缩紧,双唇止不住地颤抖。
他本不畏死,可是贺兰珏的残忍手段,却磨灭了他的全部意志,但,就连在贺兰珏手上过大刑时,也没有此时经受的折磨更加让他生不如死。
十年前,他奉家主的命令进入廷卫司,成了一名暗桩。
十年后,他在陵安城见到了眼前的这名女子,虽然他离开墨家时,她的年纪尚小,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自他出生起,后背上便烙印下了墨家的印记,他注定为墨家而生,而她,本该是他拼死也要守护的主人。
此时此刻,他愈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背叛”,这件事将他折磨得快要发疯,他死死咬着牙关,口中去遏制不住地发出声声呜咽。
宋然却不看他,她知道这个人同自己一样,也只是一枚棋子而已,或许他在做那些事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她办事。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某种郁结的情绪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耳边传来夏小秋裹着怒意的低吼:“你承认了,这一切都同你脱不了干系?别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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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光乍然冲出刀鞘,他的性情单纯暴躁,能忍到现在已经不容易。
谁料,刀刚出鞘,手背便被一个硬物砸到,他一时吃痛,当即撒开手,出鞘的刀便又稳稳落回鞘中。
那个砸在夏小秋手上的物件,骨碌碌地滚落在宋然的面前。
是沈寒溪时常戴在手上的,那枚玉扳指。
宋然的胸膛起伏不定,将那玉扳指捡到手上时,眼前多出一双脚来。她望着那绣有金色暗纹的锦衣的衣摆,不敢抬头看他,喉咙有些发紧:“我有几句话,想单独问这个人。”
她说的是那个墨家的暗桩。
沈寒溪却眸色微寒:“晚了。”
宋然慌忙朝对方看去,却见躺在那里的男子口中血流如注,竟是在不知不觉中,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她心上一颤,忙俯身去探他的脉搏,手在他颈间停了良久,终于缓缓收回。
人已经死了。
手臂上突然落下一个力道,沈寒溪轻而易举地就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
她恍惚地望着他,分明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夏小秋也起身,冷冷道:“大人,把她交给卑职,卑职定然问个水落石出。”他不说要将她交给贺兰珏,便是还有情分在,只他自己心里不肯承认,语气更凉,“解忧阁势力虽大,可他们的少阁主已经落到我们手中,万万不能便宜了他们,不妨趁这个机会,让卑职将他们连根拔除。”
沈寒溪却道:“先退下,本官与宋姑娘有话要说。”
夏小秋张了张口,终是不情不愿地退到了厅外。贺兰珏正抄袖等在那里,瞥他一眼,问道:“如何?”
他道:“别跟我说话,烦着呢。”
直到此时他都不愿相信,那个好脾气又善解人意的姑娘,竟然有这样的背景。
贺兰珏懒懒道:“只愿大人不要被美色所惑。”又眯起眼,露出向往的神情,“大人这次若是不加干涉,能让我放开了审,一定极有意思。”
夏小秋抬高声调:“你想都别想!”
贺兰珏不禁又看了他一眼,而后,轻轻勾起了唇角。
分明已经气成这样,不还是护着她的短吗。
小厅之中,沈寒溪终于开口,声音极寒:“解忧阁的少阁主?承认得可真够利索的,宋姑娘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
他的眼尾有一道锐利的弧线,盯得她呼吸困难,却不愿在他面前显露出软弱,咬着牙,不发一言。
他抬手,将她的鬓发掠至耳后:“看你的表情,好似是不知从何说起,既如此,那便先听本官说一说那些‘合理’的猜测,如何?”
他的动作温柔,手在她耳畔停了片刻,若无其事地收回。
“先从萧砚逃狱开始吧。”他垂眸看着她,“你与萧砚,曾有婚约在身,虽说他曾退了你的婚,让你十分伤情,但你依然念着旧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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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的眉头锁紧,却抿唇不语,听他继续说下去:“接着,你又为了帮他争取翻案的机会,派墨家的死士杀掉刘明先,其他的,就不必再细说了吧。你明着接近本官,暗中却处处想着你的心上人,甚至不惜出卖色相,让本官误以为你对本官情深一片,实则是想陷本官于泥潭之中,好为你心上人的仕途,扫平障碍。”
听了他的这番话,她的眼中先是震惊,而后渐渐浮起一片死寂,似一场冻雨浇到身上,透骨的凉。
沈寒溪只觉得,此时的她孤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就仿佛是一只被抛弃的小猫或小狗。
他为她的反应不悦地皱起眉头,眼眸寒凉:“本官说了,这些只是‘合理’的猜测。有说得不对的地方,你都可以否认。”
她与解忧阁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是不争的事实,可在他眼里,这并不是多么要紧的事,让他生气的是,直到现在,她都在维护什么人,不愿说出真相。
她在维护的,究竟是谁?
她终于再次抬头,那绝望的眼神看得他心头一紧:“我与萧砚,不是大人说的关系。除此以外,大人猜测得都对。”
她的眼眶发热,越是濒临崩溃,便越发的冷静。
沈寒溪闻言,握住她的手腕,死死盯着她:“你再说一遍?”
他将她的手腕寸寸握紧,在愈发清晰的痛楚中,她张了张口,不等说话,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大人,宫里出事了。”
沈寒溪头也不回,冷冷对那前来报消息的锦衣郎道:“滚出去!”
对方的声音不似寻常,道:“怡妃娘娘,出事了。”
他的手微微顿住,而后渐渐恢复了冷静。垂目看了宋然一眼,突然将她抱住,微凉的手指拢了拢她的长发,凑到她耳畔,声音很凉:“少微,有件事我不说,你却要知道。”
他轻轻开口,声音裹挟着温热气息落入她耳中,仿佛有魔力一般,瞬间便击碎了她所有的恐惧和不安。
等到他离去,才有眼泪夺眶而出,她抬起衣袖将眼睛遮上,无声地哭泣起来。
他说:“我心悦你,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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缕缕阳光轻轻浮在水面,个中倒影随波逐流。
自身后的亭阁中,传来与他同游的公子与年轻的舞姬饮酒嬉笑的声音,他的心头突然掠过一丝厌烦。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这尘世所有的欢愉,都将如这点点浮光,随水波逝去。
如同他家族的荣辱,如同他亲人的性命。
有个公子哥揽着一个美貌的舞姬来到他身后:“谢兄怎么一个人躲这里来了?是酒不好喝,还是没有你中意的姑娘?”
他回过头,脸上已经换上惯常的风流笑意:“哪里,酒是好酒,姑娘也是美人。周兄还不了解我吗,天底下所有美貌的姑娘,我都喜欢。”
他说着,目光从宫城的方向收回,转身又投入到纸醉金迷中。
此时在后宫中,他等了多日的那出好戏,应当要开始了。
谢家别院的一个房间,江漓漓被五花大绑在一张椅子上,小丫头一边给她喂食,一边道:“公子说了,姑娘尽坏他的事,这二日十分关键,只好委屈姑娘先这样待着了。”
江漓漓有一些生无可恋,那日,她被夏小秋打晕,醒来后就到了谢七这里。这个谢七,恐怕早已明白她的异心,之前都是在耍着她玩儿。她懒得继续装下去,凉凉道:“墨姑娘的母亲是谢太后的养女,按照辈分,你们七公子还要唤她一声姑姑,听说谢二公子几年前,还娶了墨家宗亲的女儿,可谓是亲上加亲。你们公子将墨姑娘卷入他的算计中,便不怕事情败露后,会令谢墨两家反目成仇吗?”
小丫头一脸无辜:“姑娘在说什么,奴婢一个字也听不懂呀。”将汤匙递到她面前,道,“姑娘张嘴。”
江漓漓知道与一个丫头说什么都是白搭,于是闭上眼睛,道:“拿走,不吃。”
沈寒溪走后,宋然独自坐在房间里,试图从纷乱如麻的思绪中,找出一个线头,可是万般情绪如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地往她的胸口冲撞,让她无法思考。直到她的手脚渐渐冰冷麻木,她才终于在复杂的线索中,理出一丝头绪来。
三年前,她被萧砚退婚的那一年,也是……她的祖父过逝的那一年。
谢玄英代表谢家前来吊唁,而她,已经在阴冷的柴房中迷迷糊糊地病了三日。
父亲将祖父的死归罪于她,将她关入柴房,严命任何人不得给她送饭,也不让任何人前去探视。可是,她被关进去的当日,那个在府中最受宠的三姨娘便让人偷偷打开了门,打着替侯爷教训女儿的由头,让人将一桶冷水,浇到了她的头上。
彼时,那平日里温婉可人、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女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这个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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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临走前,她恶狠狠地撂下三个字:“小杂种。”
小杂种。这三个字仿佛恶毒的蛊术,困了她十六载,只要她身在墨家,这三个字,也将继续烙印在她的骨血中,伴随着她走完这一生。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透过视线尽头那个小小的窗,努力地伸出手去,想要挣脱什么,想要握住什么。可是手指抓住的,只有无尽的虚空。
她想,若是能有一个人来救她,该多好。
可是,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苦涩地想,怕是并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吧。
整个墨府都沉浸在祖父病逝的哀痛中,寻常照料她的下人亦会觉得,侯爷也不是第一次将她关禁闭,委实算不得什么。
她的母亲也已经多少年没有踏出过佛堂,这样的小事,不会惊动她。
少垣呢?对了,少垣也不在府上,几日前,他随钟伯去了雍州。即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也要三日后了。
她睡了又醒,醒了复睡,梦境纷杂,往事如棉絮一般缕缕飘散。真奇怪啊,记忆纷纷自指尖流过,她竟还能想起那日灯火阑珊,她伏在一个陌生少年的背上的情景……
若是在梦中,能这么伏在他的背上一直走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不必为了生而挣扎,不必面对至亲的冷眼,只需安稳地待在那里,便是一生。
她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在久远的记忆中响起:“哥哥,你唤作什么名字?”
听说,忘记一个人的时候,最先忘记的是他的声音,然后是模样,最后是他身上的味道。
许多年过去了,她的记忆里,早已没有他的轮廓,可她还牢牢地记得他身上的温暖。那温暖化为一个名字,封缄在她的记忆深处。在濒死之时的梦境里,她化为一尾鱼,在粼粼波光下,溯游而上,追寻那个原本就模糊的名字,似乎马上就要寻到了,却突然有火光落到她的眼睛上,惊碎了全部的幻影。
柴房门被“吱呀”推开,有人快步上前,脱下衣服,将她裹入了怀中。
一只手落到她的额头上,她听到男子微微严厉的语调:“你家小姐在发烧,还不去请府医过来看看。”
她用尽力气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标致的脸,眸子微微上挑,眼中仿佛盛开着朵朵桃花,她哑声唤他:“哥哥……”
他仿佛轻微地顿了一下,而后柔声回应,道:“哥哥在呢。”
温和柔软的声调,熨帖得像是冬日里在薰笼上搭了一夜的衣裳,暖暖的直沁心底。
后来,听钟伯说起,他与少垣接到祖父过世的消息后,便立刻策马从雍州往回赶,知道她被关在柴房时,已经是抵达家后的那日的深夜了。
定远侯已经睡下,钟伯不敢擅做主张放人,便搬了身为客人的谢七公子前来。府医来看过之后,当即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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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上下这时候才慌起来,连夜请了十几个当地的名医过府诊病,却无一人能拿出良方。
还是谢七当机立断,带上她前往杭州寻医问药。他交游甚广,知道江湖第一名医楚千阳隐居在杭州,可是尧州距离杭州快马加鞭也要一日一夜的路程,那楚千阳脾气古怪,也未必肯医,若是她死在路上,这一责任,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定远侯迟迟不肯点头,去杭州求医,实在过于冒险,可她若是死了,他也不能向她的母亲交待。
钟伯后来常常在她面前感叹:“若不是谢七公子凭着过人的魄力,说服了侯爷,少主的这一条命,只怕就保不住了。”
谢七公子带着她一路南下,找到楚千阳,对方起初果真不肯医治。他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神医,肯不花一钱医治路边濒死的乞丐,却不肯收权贵的万两诊金。凡是那些家世显赫的人来求医问药,他总要百般刁难。若是伪装身份被他拆穿,此生就休想再踏入他的草庐。
谢七公子带着她去求医时,没有做任何伪装,直接报上了姓名和来意,这位神医苛刻地提出,只要他肯让自己在他身上试药,自己才能勉力答应救这条命。
当时,楚千阳要试一些药草的毒性,若是用药重了,兴许会当场丧命,他是堂堂谢家的七公子,却一口答应,没有任何迟疑。
她的这一条命,可以说,是他用命换来的。
在楚千阳的草庐中醒来,是数日之后,她闻到浮浮沉沉的药香,听见挂在屋檐角上的玉片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看见一个带着桃花味道的公子,分开珠帘走到自己的床边。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水磨玉骨的折扇,堪堪是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见她神色茫然,他勾唇浅笑:“睡梦中还口口声声地唤我哥哥,醒了,便不认得了吗?”他在她身畔坐下,眼中的桃花灼灼盛放,“少微妹妹,我是你的玄英哥哥。”
她依稀觉得,话本子里那些纨绔子弟调戏姑娘时,应当便是这么个语气。
她自脑海中翻找一番,想起谢家有一位公子,表字玄英,她的确是要唤一声哥哥。
她开口,哑声唤他:“谢七哥。”
他弯着眼睛夸了一句:“真乖。”又含笑问她,“我在西子湖边上有个别庄,你愿不愿意随我去住上几日?”仿佛是知道她的顾虑,手抚了抚她的鬓边,“侯爷那边,我会去说。”
后来,她便以养病的名义,随他在西子湖畔的谢家别庄住下,一住就是三个月。
他生性散漫,不喜束缚,江湖上刀光剑影他瞧得热闹,回到闲庭看花开花落,他也十分安然。谢老爷子平日里也很少管他,任他在外浪荡,整个谢氏,身在庙堂的子弟太多了,也不差他这么一个。
他身上的旷达与离群索居的洒脱,是墨家的子弟身上所少见,令她十分羡慕,也十分喜欢。
若不是家里来接,她甚至想一直跟着他。
临别之时,他的手撑在车门边上,玩笑一般道:“少微妹妹,我毕竟救了你一命,这个人情,可要记得还我。”
世事难料,她全没想过,与他在杭州分别不过三年,再见时会是另一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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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年开始,政局也开始逐渐发生变化。
圣上废除宰相,设立内阁,内阁中的辅臣为争夺首辅之位,明争暗斗闹得很欢。时任吏部左侍郎的谢二公子,因政见常与当时的内阁重臣相左,又过于刚直,数次被进谗言,惹来圣上的不满,不到一年,便被贬谪三次。
整个谢家都嗅到了危机,无论是五姑娘的小产,还是二公子的坎坷仕途,都有着同一个源头,那就是,圣上对太后娘娘的忌惮,终于殃及了整个谢家。
有时候,一个小小的变故,便足以扭转一个人的一生。
终日在外游荡的谢七,在那一年回到家中,帮助打点族中事务。
宋然记得,他到尧州寻自己时,是一个下雪天。
彼时,距离她被家族孤零零地抛在尧州,也快要满三年。寒冬腊月,她住的偏僻小院,有一枝寒梅独自盛开,厚厚的雪压在上头,几乎将枝条压断。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冷的冬天。谢七坐在屋内,望着她吭哧吭哧地搬来一个暖炉,又去找府上的婆子索要生火的碳。那些丫鬟婆子都势力惯了,钟伯在时,她们尚且还忌惮着他是夫人的心腹,钟伯不在,她们便换了嘴脸,恨不得拿鼻尖瞧人。
她点燃暖炉时,谢七的目光落到她冻得通红的手上,问她:“如今这样的生活,是你打算过到何时的生活?”
她抬眸看他,几年不见,他的眼角眉梢依然堆着缱绻的风流,可是那微笑时会有桃花盛放的眼中,却是白茫茫一片雪色,那让她欣赏与羡慕的纵情与恣意,仿佛也都堕入凛凛寒冬。
见她不回答自己,他将手伸向暖炉,一边烤着火,一边道:“侯爷还在物色合适的女婿吧,想入赘墨家的子弟,应当是不缺的。若是慢慢挑,兴许也能挑到一个比萧砚好的。运气好了,他能与你举案齐眉,可万一运气不好呢,他发现自己娶到的是一个在墨家毫无地位的小姐,冬日里甚至没有足够的炭火取暖,他是会怜惜你,还是会瞧不起你?这些事,你可曾想过?”
她将手拢到嘴边哈着气,轻轻敛了眉:“自然……想过啊。”
谢七的肩头披着雪白毛领的裘袍,唇角一直挂着淡淡笑意,说出的话却有些恶毒:“青楼妓子尚且会为自己打算,努力攒银两赎身,或者努力攀一个好男人。你出身世家,有出众的相貌,有满腹的才华,难道就甘愿一辈子困在别人为你安排的生活中吗?”
他的这番话,自然早已在她的心上过了无数遍,要问她甘不甘心,她自是不甘心的。可是不甘心又如何,这墨家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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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识时务,看眼色。她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笨拙,她要在适当的位置上,不能出风头,也不能犯一点差错。
“哥哥,这些年,我过得有些累。”
她低眉,气息在半空遇到冷意,化作缭绕的白气。
将指尖搓一搓,轻叹道:“这么漫长的冬天,何时才能到头啊。”
他望了她很久,将一只手的掌心翻起,那是一只五指微张,修长有力且形状好看的手。
“过了这个冬天,便跟我来,好不好?”
他的声音平静地像是窗外正在飘落的雪片,里面没有一丝蛊惑。可就是这么平静的一句话,让她瞳孔微微放大。那个时候,她想,她不能等谁来救她,她得自己做出选择。
半晌,她把手交到了他的手中,轻轻地承诺:“好。”
他为她伪造了身份,带她避开墨家的耳目来到陵安,提出的条件却简单——他只要她的人,留在陵安。
上一次他救她,对她并无所求,可是这次不一样,他要她有所回报。
“我需要你做的事,时机到了你自会明白,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自然也会知道,你该怎么报恩。”
他骑乘在马上,身后是铅灰色的天空,树木还保持着向上生长的姿态,光秃秃的枝杈斑驳交织出冬日的萧瑟,有寒鸦停在较粗的横枝上,冷眼注视着他们的别离。
“再见时,你我立场或许会截然不同,少微,你要自己保重。”
如今想来,分别时的这一句提醒,应当是他能够给予她的最后的怜悯。
随沈寒溪去杭州时,她已隐约察觉到,谢七与她遇到的这些事,冥冥之中有某种联系。可是彼时,她尚未看到事情的全貌,一直无法将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连在一起,也一直不愿相信,那桩桩件件都似偶然的事,皆与他有关。
如今,他口中说的那个时机到了,她才终于明白,自己也不过是,他的一步棋。
如他所言,她只需在这里,什么也不用做,便能发挥这枚棋子该有的作用。
如今的朝廷,内阁和廷卫司独揽大权,想要打破这样的僵局,他需要将墨家卷入其中。墨家在朝中的威望,还有秦氏手上的兵权,足以左右新帝即位以后的格局。
只是,她苦思冥想,也不知他处处制造墨氏与廷卫司的矛盾,是想让事情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
当初,将萧砚从狱中劫走的是他,让江漓漓把她出卖给沈寒溪的人也是他,为的只是把她送到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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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想想,向承武王透露周广通即将入京的人也是他吧,因为他算准了以承武王的脾气,一定会忍不住在她面前口吐真言,而她若知道此事,一定会去见周广通。只要她见了周广通,她的身份,就会引起廷卫司的怀疑。
他打着解忧阁少阁主的旗号,利用解忧阁的情报网络,一步步算计至今。至于解忧阁的江漓漓,本应受他差遣,可是不知为何,她却与他起了异心,所以,她才会在杭州府绑架自己,试图让自己离沈寒溪远一点。
江漓漓是敌是友,她暂且不想妄下定论,但对方必定是察觉到了谢七的某些意图,才会这般搅局。
被廷卫司找出的那个墨家的暗桩,应当确实是她的祖父在廷卫司中安插的人手,墨家虽无意插手朝政,却要对京城的风吹草动有所掌控。
但,自从祖父过世,这个暗桩便失去了效用。直到,谢七掌握了解忧阁。他以解忧阁的名义,动用了这个暗桩,造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
当初萧砚被劫狱,她最先怀疑的人是少垣,不仅仅是因为少垣同萧砚的关系,还因为,解忧阁的阁主令,半枚在钟伯手中,另外半枚,在少垣手上。
这件事,也是她到陵安城不久,从钟伯口中得知。
“老奴手上的这半枚,是老太爷托付给老奴,让老奴捡一个合适的时机交给少主。另外的半枚,应当已经由夫人,转交给了二公子。”
所以,钟伯在刚到陵安时,便已经暗中动用了这半枚阁主令。她因哑巴的事进了廷卫司大牢时,钟伯一直通过廷卫司中的这个暗桩,关注着她的安危。但他那时不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向这个暗桩发号施令。
“解忧阁的阁主令,为何会分成两半?一半在祖父手中尚可以理解,另外一半,为何会在……母亲的手上?”
“老太爷创办解忧阁后,并未亲自打理阁中事务,而是托付给他的老友代为打点。这位好友替他守了二十年的解忧阁,认为可以功成身退,便又将阁主令传给了他信得过的小辈。这个小辈,便是少主的母亲,如今的墨夫人。”钟伯的话,令她沉默良久,“在夫人嫁入墨家前,解忧阁的事务,便一直都是由夫人打点。夫人后来嫁入墨家,阁主令合二为一,冥冥之中,也是命中注定。”
“竟然……还有这样的内情。”
她对自己的母亲,是何等的陌生。
总而言之,不知谢七是以什么样的手段,得到了本该在少垣手上的阁主令。那个暗桩,一直误以为她是那个没露出过真面目的“少阁主”,所以才会在廷卫司的逼供中,将她供了出来。
殊不知,她自己全部蒙在鼓里。
谢七的这步棋会往哪里走,她暂时还不知道,但她隐约明白,自己所躲避的一切,终有一日会以其他形式,重新变成她的噩梦。
她当然可以选择将这一切,都告诉沈寒溪,可是她至今仍然念着谢七对自己的好,救命的大恩,她当以性命来报。可若不说出真相,这般将罪责揽下来,廷卫司……会放过她吗?
不,即便廷卫司不追究自己的责任,以她此时和廷卫司之间的牵扯,都足以令墨家采取行动。父亲虽不喜欢她,但她到底是墨家的嫡女,代表着墨家的脸面,她至今都记得,当年差点将她害死的三姨娘,被父亲拉到她的面前,亲手给打死了。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想起适才沈寒溪匆匆离开的原因,又有更凛冽的寒意攀上脊背。
如今的她,只能耐心等待。究竟是另有转机……
还是在劫难逃。
此时,沈寒溪正往内宫走去,在路上,他已经听说苏珑的消息。仁寿宫上空,瓦蓝苍穹中飘着几缕浮云,朱红色的宫门紧闭,门前禁卫拔剑出鞘,冷冷提醒他:“沈大人,此乃内宫,未经通传不得擅入……”
不等说完,便有数名锦衣郎上前,不过数息的功夫,便将所有的禁卫控制在刀下。
沈寒溪目不斜视,举步踏过高高的门槛,简直狂妄嚣张到了极点。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沈寒溪闯入仁寿宫,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一直行到清凉殿前,才被大内禁卫统领谢禾给拦了下来。
对方冷冰冰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沈大人这是要擅闯太后寝宫吗?”
沈寒溪漂亮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声音里不带丝毫压迫,却不怒而威:“本官乃廷卫司总指挥使,有圣上亲赐的令牌,可随时入宫。听闻有宫妃意欲谋害太后,本官自要前来替太后分忧。”
他说得大义凛然,听得谢禾的眼角轻轻抽搐。
自事发时起,到他现在来到此处,不过才两刻钟,只见他宽衣广袖,头发未戴冠束,从颈侧垂落胸前,一副散漫无谓的模样,应是接到消息后,立刻便赶了过来。
一则证明了廷卫司的耳目遍布宫城,二则从侧面证实了他同麝兰宫那位的关系。若不是有特殊的关系,这位廷卫司的总指挥使,此刻也不会气势汹汹地立在这里。
此人仗着圣上的宠爱,横行霸道久了,性子又邪性,饶是谢禾的心里再不满,也不敢在这位爷的面前造次。
他退了一步,道:“大人好歹容本统领通传一声。”
沈寒溪倒是没为难他,懒懒道:“那便有劳谢统领了。”
谢禾进了内殿,很快便返回,对他做了个手势:“沈大人,太后有请。”
沈寒溪举步行入殿中,富丽堂皇的大殿上,一名身穿红色宫纱的女子,正跪伏在低垂的珠帘前,凤钗松了,长发凌乱地躺在冰冷的金砖上,肩头正在微微颤抖。李墨亭竟也在那里,他依然如卓然不群的仙鹤,眼中蓄着淡淡的怜悯,但不易被人察觉。
一缕缕龙涎香气,自垂帘后的鎏金香炉中升起,坐在那里的女人,已经不再年轻了,但依旧华美庄严,高高在上。
这是连性情刚愎的太祖都敬重一生的女人,也是当今圣上始终都忌惮着的母亲。
“哀家都还没派人去请,沈大人倒先来了。”她的声音平稳,里面一毫情绪也没有,但不知为何,却令人自心底生出一丝颤栗。
沈寒溪却淡定自若:“听闻太后娘娘受惊,微臣自然着急赶来为娘娘分忧。”
他的目光落到跪在那里的女子身上,只见她缓缓抬起头来,绝美的脸上,是一片绝望过后的死寂。
她张了张口,无声地唤他的名字:“沈云……”
他很快收回目光,虽已从头至尾知道今日发生的事,却仍问那帘后的女人:“怡贵妃自入宫起,便蒙受太后娘娘的隆恩,也向来讨娘娘的喜欢,今日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竟敢触怒娘娘?”
谢太后听他避重就轻,冷冷道:“哀家也自问,平日里待怡妃不薄,哪知她竟在背后以邪术诅咒哀家,若不是她宫里的女官亲自跑来哀家这里告状,哀家都还不知,自己多少年来捧在手心里宠着的人,竟还有另一层身份。”
沈寒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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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太后唤了一声侍立在侧的宦官的名字,对方立刻捧了一个檀木盒上前,停在沈寒溪的面前,道:“沈大人自己看吧。”
沈寒溪抬手,将那檀木盒中躺着的桐木偶人捞到手上,微眯双目看了片刻,目光便落到另外一物上。
谢太后的声音裹挟着浓烈的龙涎香气,自帘后传来,带着丝丝缕缕的压迫:“沈大人,此物可以算是意外收获了。”
那是一个牌位,有些年头了,上面刻着的八个字,“先父顾蔺生之灵位”。
他的手指微不可见地蜷曲了一下。
“哀家也想过,这会不会是谁栽赃陷害,毕竟哀家也是自一个小小的宫妃过来的,太明白这后宫女人之间的互相倾轧有多可怕。所以,哀家便让人从怡妃入宫时查起,没想到,还真叫哀家查出了一件事来。”
“当年,怡妃顶着清河府丞苏明安女儿的身份入宫,可是苏家,并没有这样一个女儿。中间的过程,本宫就不再赘述了,怡妃的贴身宫女也证实,每年的清明和腊月初八,怡妃都会偷偷去麝兰宫的后殿烧一把纸钱。腊月初八,沈大人应该比谁都清楚,那是什么日子。”
他自然清楚,那是顾蔺生的忌日。
太后冰冷的声音得出结论:“怡妃苏珑,是逆贼顾蔺生安插在圣上身边的一枚棋子。这件事,可比那个桐木的偶人,还让哀家感到不寒而栗。”
苏珑木然地跪在那里,沈寒溪能看出来,那是一副放弃挣扎的姿态,她的眼里,已经没有半缕求生的意志。
李墨亭忽而开口:“太后娘娘,怡妃娘娘这些年,深沐圣眷隆恩,与圣上也是伉俪情深,圣上久卧病榻,娘娘为圣上抄经祈福,不曾有一日间断,这样的拳拳之心,连臣都有些感动。即便顾府余孽的身份是真的,此案也不能妄下定论,依臣之见,还是应当进一步详查。”
沈寒溪有一些意外,没想到这位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司礼监掌印,竟会为苏珑说话。
苏珑徐徐转头,看了他一眼,眸中也有一些怔忡。
只听太后道:“的确应该详查。只是,哀家还有个困惑。”她的目光仿佛利剑,穿透珠帘,落到沈寒溪的身上,“沈大人也曾在顾府长大,怡妃是顾府的旧人,甚至称顾蔺生为先父,沈大人没有理由不认得她。如若沈大人与她早就认识,那便是隐而不报。这件事,便让哀家有些猜不透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苏珑,突然神色一震,她努力克制住心间的慌乱,又跪伏下去,道:“太后娘娘,罪妃的确是在顾府长大,也的确是在顾大人的安排下入宫,可是,当年被顾大人收养的少女有三四十人,罪妃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连见顾大人的机会都少有。而罪妃入府时,沈大人已经在尧州府学读书,故而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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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寒溪听她这番话,手在袖中微微收紧,表面却泰然自若,对太后道:“怡妃说的是,微臣若是早认出她来,又岂会让她活到今日。”
谢太后的表情隐在珠帘后,看不分明,大殿上氛围冷肃,只有龙涎香的味道异常浓烈。
苏珑深呼了一口气,将头深深埋在地上:“罪妃但求一死,望太后娘娘成全。”
沈寒溪眉目寒凉,声音比适才冷了许多:“怡妃娘娘先别忙着求死,若都能以死轻易地了结,这世上还有什么难事。想死,也得按流程一步步来。”
立在一旁的李墨亭理了下衣袖,转向太后,提议道:“太后娘娘,宫妃犯罪,按理说该交由内宫来定夺,可此案又牵扯到了顾蔺生,当年顾氏谋逆案是沈大人一手办的,此案也不妨交给廷卫司。”
谢太后却不点头,冷冷道:“依哀家的意思,沈大人还是避嫌为好,素来听闻刑部尚书萧砚为官正直,又颇有断案之能,便将此案,交给刑部吧。”
李墨亭向沈寒溪望去,只见他眉目无间半分别的情绪,仿佛此时跪在地上的女子与他毫无关系。他道:“同为顾府的旧人,微臣自当避嫌。”
他立在苏珑旁边,苏珑恍惚地抬头朝他看去,只见他隐在衣袖间的手,越握越紧,指甲几乎陷入肉中。
向太后告退之前,他忽而垂目暼了她一眼,那眼中令人透骨生寒的凉意,令她的心霎时像是被一双手给攥紧。她知道,那是他生气时的眼神。可他为何生气,是怪她牵累于他,还是因为,他无法原谅她这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她不得而知。谁让他这个人,向来都不大好猜呢……
沈寒溪登上回府的马车,神色晦暗不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珑藏得这样深,是谁将她的身份给挖了出来?是太后吗?还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
他习惯性地往右手拇指上摸去,却只摸到了光秃秃的指骨,眸光微动,想起来了,好似是被那丫头捡去了……
宋然伏坐在花梨木的桌前,将从地上捡到的那枚玉扳指放在手中把玩。那玉出乎意料的普通,除了上面的松鹤刻纹极为流畅以外,并无特殊之处,她在上面一寸寸抚过,揣测着这个扳指的来历。
他的所有用物,应当都价值不菲。即便是他穿过的最普通的一件衣裳,也都是用金丝银线绣成,她原本以为,他时常戴在手上的这枚扳指,必定价值连城,可没料到,竟会是这么普通的玉质。
她将那玉扳指凑近了看,突然发现在那松鹤的刻纹里,藏了一个极小的字。
她眯了眼睛,仔细辨认,而后发现,那是一个苏字。
她的心慢慢被揪紧了。然后,有艰涩的疼痛,从心口往外扩散。
竟是一个苏字。
她颓然地将手垂下,想起适才他离去时的匆忙,只觉得世界倒转,眼前发黑,唇边也不禁浮起萧瑟的笑意。
她没注意到,沈寒溪已经来到她身后。
刚一走近,便听她轻声道:“沈云,怎能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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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的声音陡然自身后响起,凉凉的声音轻轻撞击着她的耳膜,有种扣人心弦的韵味。不等她回头,便有一只手越过她的肩膀,从她的指间拿走那枚玉扳指。
“少微可真会倒打一耙。一直在骗人的,难道不是你吗?”
她无力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没有。”话说出来,才察觉这句话有多么心虚。是啊,她仿佛从来不曾,对他坦诚以对。
她没功夫与他探讨究竟谁骗了谁,定下神来问道:“大人,宫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却不回答,不知是对她生了防备,还是压根不想提。他在她身侧坐下,捞起她的手来,将适才夺走的那枚扳指放到她的掌心,命令她:“为我戴上。”
她的手微微不稳,并不照做,闷声向他确认:“上面刻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好整以暇,道:“对,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她眸中有黯淡的光浮起,但很快便敛在低垂的睫毛下:“是对大人而言,很重要的女人的名字。”
他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依旧应道:“没错,重要到,无一日敢忘。”见她半晌没发出声音,微挑眉头,“不开心了?”面带笑意,语调却冷清,“沈某这样的恶人,在你身上却吃尽了苦头,你说,你是不是比我,还要可恶。”
她不知他的这句话是否另有所指,只觉得胸口像压着一座大石,喘不过气来。
他注视着她,女子鬓发乌黑,侧颈的线条极为优美。她似在挣扎,良久,才徐徐地执起他的手来。
她的手小小的,五指纤长,触到他的手,带来舒适的凉意。他望着她将那扳指轻轻地套在自己的拇指上,听她字斟句酌道:“大人,我今日可以以命起誓,只要我尚且活在这世上,解忧阁在陵安城再不会有任何动作。若大人不放心,我可以撤走在陵安的全部人手。”她用尽全部力量,发出的声音却微弱得几不可闻,“只求大人,放我走吧。”
沈寒溪凉凉地重复了一遍:“放你走?”
她的目光落在他套好扳指的手上,有一些失神。
谢七给了她一个两难的选择,要么便替他承担下全部罪责,与沈寒溪决裂,逼墨家插手,要么,便乖乖回到墨家,当这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她清楚地知道,只要她从廷卫司离开,所面临的便是那个别无选择的选择。可是,她需要去收拾解忧阁的烂摊子,不能让场面继续失控。
此时,有一队人马从云州墨家出发,一路往陵安的方向疾弛而来。用不了两日,这队人马便可抵达京师。
华丽的马车内,少年一身宝蓝色的锦绣华服,怀中还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狐,他抚着那只雪狐的毛,好似十分开怀:“小乖乖,再过两日就见到少微了,你开不开心?”
那只雪狐在他怀中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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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眸子缓慢地眯起。
少微,这一次,我看你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宋然从愣怔中归来,将要收手回来时,却忽而被沈寒溪反握住。
“我好似早就说过,你最好不要再有把柄落到廷卫司的手里。你当你每一次,都能有那么好的运气?”
她呆呆望了他片刻,突然挣开他的手,朝门口跑去。
沈寒溪稳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仪态气定神闲,眸光却凉得似要吃人。
“夏小秋和龙蟠都在外面待命,你且试试看,究竟逃不逃得掉。”
她奔到门边停下,咬牙许久,终于重新回到他的面前,有些恼恨地看着他。
短短两日,发生的事太多,让她措手不及,她毕竟还很年轻,又毕竟是个姑娘,大事面前,自然也会六神无主,会茫然失措。
可他非但不给她丝毫的体贴,还只会威胁她。
今日,他让她等他回来,她就一直一直等着他,连饭都没有吃,他说心悦自己,她更是当了真。以为他的喜欢,同自己的喜欢有同样的分量。可是,他的扳指上,却刻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还堂而皇之地告诉她,那个女人,他无日忘之。
她突然发现,自己时时刻刻都在迁就他的坏脾气,今日,她突然不想忍了。
既然求他没有用,她又何必一再自降身份。
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道:“沈大人将我拘在这里,对自己有何好处?即便大人有通天的权势,也必定不会想要树一个如墨家这样的敌,还不如放了我,万事都好商量。”
他心情本就不佳,她的这番话,简直是火上浇油。
瞒了他那么多事,不反省也就罢了,还敢反过来同他呛声了?
他搭在桌畔的手握成拳头,激荡的内力震得桌上的茶盏都在晃动,语气里更是多了咬牙切齿的狠劲儿:“墨少微,你给我好生听着,管你是解忧阁的少阁主,还是众星捧月的墨家嫡女,你这个人,我都要定了。别以为你搬出墨家来,我就怕了你,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她倔强地看着他,语气里有破罐子破摔的赌气意味:“既如此,大人便捏死我好了。”
他几乎要拍桌子了:“你敢再说一遍?”
“大人便捏死我好……唔……”
他上前一步,没有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
她自是激烈的抵抗,可是力量上的差距,很快将她的反抗变成他单方面的碾压,她踉跄地往后退去,中途碰倒了身后的三脚几案,上面的花瓶碎裂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他将她的手扣住,举高到头顶,在她唇上狠狠辗转片刻,贴着唇冷冰冰地命令:“看着我。”
这是一个屈辱的姿势。她紧闭着双目,死死咬着唇,不说话。这种打死都不配合的姿态,更加激起了他的怒意,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他的唇又压下来,粗暴地撬开她的牙齿,找到那口中的柔软,无休止地纠缠。
自身体深处升起的那股原始的欲望,如同行将喷薄的火山,让他欲罢不能。
他终于将那欲望压下,再度开口,声音里已经带着危险的沙哑:“看着我。”
她颤巍巍地睁开眼睛,胸前喘息不定。他在她面前,一直处于压倒性的主宰地位,只不过,她今日才终于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的声音低沉:“看着你面前的这个人,你究竟了解多少?”换上温柔的语调,却让她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少微,我在问你话,你要回答,才乖。”说着,将她的手放下,在她的脸侧轻轻摩挲,道,“一点一点,从头说起。”
她被他吓得脸色苍白,想往后退,却发现后面已经是墙壁。她干脆将头靠在墙上,道:“大人是廷卫司的总指挥使,五岁那年被顾蔺生收养,十二岁开始,便为顾蔺生杀人,十五岁那一年,大人以第二名顺利通过乡试,两年后,在恩师周广通的举荐下,到大理寺任职。”
她的声音温和好听,如她这个人一般,没有任何的攻击性,听来让人十分享受。
她组织着语言:“大人在任期间,虽解决过许多疑难案件,却得不到当时的永睿帝的赏识,就连大人的养父顾蔺生,在官至宰辅后,也并未提携大人,以至于大人一直埋没在大理寺,直到……当今圣上夺位,顾蔺生失势,大人亲自率人抄了顾家,将顾府上下一百二十多人……”她的睫毛颤了颤,再度闭上眼睛,“全部诛杀。”
他的手指停在她耳畔,道:“是啊,顾府上下,老弱妇孺,一个也没有放过。就连刚刚出生的婴儿,也都被掐死在了襁褓中。”说罢,低声问她,“觉得我残忍吗?”
她呼吸不稳,不愿去想那地狱一般的场面,也不愿去想,当时站在地狱中的他,是何等让人畏惧的模样。那一年,他应当也才刚及弱冠,与她现在,是同一个年纪。
他不再逼她回答,动作温柔地帮她理了一下适才被他自己弄乱的衣襟,手无意间蹭过她的胸前时,惹她轻微地发颤。
她抬头,声音沙哑:“大人是想说,杀掉我,也是这般简单吗?”
他轻轻笑了一声,不回答她的问题:“你说的这些,是那个世人眼中的杀人不眨眼的沈寒溪。你想不想知道,沈云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着,轻轻握住她的手,张开五指,与她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他拉着她,往屋外走去。
她没有力气思考,乖乖地跟上他的脚步。他带着她走上连通东西厢房的回廊,回廊外是精致的楼阁和湖泊,湖泊中立着价值连城的太湖石,每一个月洞门外,都是如仙境一般的美景。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住得起这样的宅邸,可是他的眼光却不曾在那些让世人艳羡的一景一物上停留片刻。
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月洞门,他终于停下脚步,面前的是一个上锁的门,锁上铜锈斑斑,宋然猜不出来,这个门已经有多少年头没有打开过。
他放开她的手,摸出一把钥匙给她。她知他有洁癖,于是自觉地接过,上前开锁。因锁眼生了锈,她费了一番功夫,才听到“咔哒”一声。
老旧的木门发出老旧的声音,随着他们的踏入,被封闭的时光好似才终于重新流动起来。
面前的是一个破败的小院。破败到很难让人相信,这个院子,竟然藏在大名鼎鼎的廷卫司总指挥使的宅邸中。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宋然走进去,只见院中荒草丛生,四处都有蜘蛛结网,水缸的表面浮着一层绿藻,歪倒在水井旁边的小板凳上,也爬满了青苔。
她问道:“大人,这里是……”
脚底被什么东西咯到了,垂目看去,是一个小小的拨浪鼓。不远处的荒草丛中,她还发现了一个供孩童骑玩的竹马,只是经过风吹雨打,已然不大能分辨出来原本的面貌。
身畔的男子没有发出声音,他静静地环视四周,脸上没有特别的情绪。
他举步行入一个房间,随着推门的动作,灰尘簌簌而下,跟在他身后的宋然对尘埃异常敏感,不禁连打两个喷嚏,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在半空挥一挥,将灰尘驱散。
沈寒溪已经行进去,停在一个条形的木架子旁。那个木架造型独特,上面有一根水平纵向的卧杆,顶端的圆孔处安着一个砣子,下方则是水槽,旁边也插一木杆,上挂水桶。墙角处另有一张桌案,上面堆着一些玉料和几把造型各异的刀具。宋然眼皮微跳,明白了过来,住在这里的应当是一个玉雕师,那木架便是用来切割玉器的水凳。
沈寒溪淡淡开口:“小的时候,我经常在此处,看着我爹雕玉。”
从他的口中听到“我爹”二字,令宋然微微屏住呼吸。他生了一张没有任何烟火气息的脸,令她几乎忘了,他也不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上的。他也有他的父亲,有他的母亲。
他口中的爹,必然不是指顾蔺生,而是指他的生父。
他的生父,原来是一个玉雕师吗?可是,他又怎会在五岁那一年,被顾蔺生收养?
她安静地听着他继续:“那个人并不是一个好父亲,雕起玉来时常废寝忘食,经常会关在这个房间里,三五个月都不踏出一步。只要他拿起刻刀,他的眼中,便唯有他手上的玉。”
他淡淡地说着,语气轻地仿佛在说他人之事。宋然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不知此时的他究竟是在看那座水凳,还是正在看着曾经坐在那里的人。
“他脾气古怪,变化无常,懦弱却又乖戾,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忍受他的坏脾气,能忍受的,大约只有我娘。”
他说着,低低嗤笑一声:“那是一个何等痴傻的女人,本是枝头凤凰,却偏要跟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私奔,连名分都没有,便为他生了孩子。好在,后来此人声名鹊起,区区工匠,却名闻朝野,一时洛阳纸贵,被达官贵人争相追求。”他微微停顿片刻,声音依旧懒懒的,“但世人所给的声名,于他而言半分也不受用,反倒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谁让他爱玉成痴,痴迷到不知这世上还有柴米油盐,也不知这世上还有朝代更迭。”
宋然听到此处,心已经高高提起,他的声音却依然平稳冷静:“圣上闻听他的声名,专门派人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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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声音颤了颤,问道:“令尊难道是……琢玉圣手,柳子安吗?”
便是那个因触怒圣上而满门抄斩的玉雕师,柳子安。
不久前,她还为了他的一个玉簪,与李府的表小姐起了冲突。那时的她怎会想到,自己竟有一日,会与这个名字产生这样的联系。
沈寒溪不置可否,道:“事发的前一日,有个曾请他雕过玉的达官贵人差人来通风报信,他匆匆忙忙地将我娘从熟睡中唤起,让她抱着我从后门逃离。我娘与他私奔至此,平常又深居简出,少有人见过,又有那通风报信的贵人帮忙打点,得以逃过朝廷的通缉。可是,这天底下,哪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宋然的身子一阵阵发寒,而后便听到他确认自己心头的那个不祥预感。
他冷笑:“那贵人哪里是要帮我们母子,而是对我那貌美的娘亲,别有用心。”他说到别有用心四个字时,眼里蕴着浓浓的杀机,“我的娘亲,在我的面前被那人强暴,又当着我的面,一头撞死了自己。”
她的手蓦地攥紧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对他的心疼。
她的心疼,他大抵也不会想要罢。
他垂目望着她,声音里有一些难言的残酷:“那个被人强暴,又撞死在我面前的女人,名唤沈流苏。”抬起那只套着玉扳指的手,唇畔露出空虚的笑意,“这枚扳指,是她与那位名满天下的玉雕师的定情之物,也是我从她的尸身上找到的,唯一可以带走的物件。”
她的身子晃了晃,而后伸出双手,将他的那只手握住,放到自己的脸侧。感受着他微微有些粗砺的掌心的温度,她哽咽着道:“这便是沈云的故事吗?那么沈云……又是如何流落到顾府的呢?”
他声音慵懒:“那贵人将我和我娘的尸身一起,丢到了乱葬岗,想让恶犬啃食。”他挑了挑眉,道,“可惜的是,阎王爷并不收我。至于如何流落到顾蔺生那里,时间太久,我也忘了。”
他说得越平淡,她就越是为他难过,眼泪长流不止。他无奈的语气:“告诉你这些,可不是想惹你哭的。”
手指拭过她的眼角,安慰一般道:“杀母之仇,本官许多年前就已经报过,那张哭着向本官讨饶时的丑脸,本官此时都还记得。”语气带着嫌弃,却透着难言的温柔,命令道,“哭得人心烦,莫再哭了。”
她抽着鼻子,心想,他今日有什么难听话,她都要原谅他,不与他计较。
谁料,他却话锋一转,道:“好了,墨姑娘此时已经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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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他的这句话僵住,抬头时泪珠还在眼眶里打转,神色却慢慢复杂起来。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都不忘给她挖坑,等着她往里面跳。
看着她变幻不定的神情,他眸色渐深,手指从她脸侧,滑到她的发间,停留在她白皙细腻的脖颈处,微微顿住。
他道:“墨姑娘,本官已然对你毫无保留,当年圣上要赐本官府邸时,本官刻意选了这处地方,可是这所宅院,却是本官自离家后第一次回来。留在这里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沈云,因为你,他又重新活了过来。你若是现在抛下他,他又会变成一个孤魂野鬼,你难道便忍心?”
她原本已经止住哭泣,因为他的这番话,鼻头又酸了起来。
“这个一无是处、连亲生母亲也不能守护的沈云,从今日起,便是你的了。”
他说着,拉起她的手,放到他自己的胸前,威胁的口吻:“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她本在哭,闻言“噗嗤”笑出来,边哭边笑,神情有些滑稽:“大人这是强买强卖,大靖律令可一直都严令禁止。”
他的神情里充满不屑一顾:“大靖律令是什么东西?”说着,将她拉入怀中,道,“从来都没听说过。”
她将头埋在他的锦衣上,听着他的心跳声,缓了半晌,道:“大人,我今日只吃了半个烧饼,快要饿死了。”
两刻钟后,沈府偏厅。
沈寒溪坐在桌子的对面,望着埋头吃饭的姑娘,眼神里透着露骨的嫌弃。
他时常怀疑,这丫头是饿死鬼转世托生的。他也曾经有过一段挨饿的日子,可也没有她这般对吃如此执着。
不过,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吃饭的人,大抵是不会绝望的吧。
他的眼神微不可见地柔软下来。
他喜欢她,便是喜欢她身上这份蓬勃的生机。这份生机,让她显得那般与众不同。
她吃了两碗饭,才终于满足地放下碗筷,立刻有侍女上前,捧来银盏让她漱口。她一边擦嘴,一边看向沈寒溪:“大人,我还是不能待在你府上。”
听见她旧事重提,他立刻不悦地皱起眉头,但没有立刻发作,让侍女退下之后,耐着性子问她:“理由。”
她垂下眸子,思忖的表情,道:“内奸的这件事,我想了想,还是蹊跷。”
“哦?”
“夏大人揪出来的这个暗桩,他真的有能力,探听到那般多的机密吗?”
沈寒溪好整以暇,听着她分析:“当初廷卫司追杀哑巴,追到我的家中,我尚不知那人是墨家的暗桩,所以,在大人问我时,我将钟伯以二两金收买了他的事,告诉了大人。大人治下一直严苛,当时,必定处置了他吧。”
他道:“收受贿赂,以廷卫司的规矩,罚俸一年,按受贿程度,官降一至五等。”
宋然道:“他原本也就是一个中下等的武将,再降一级,更是沦为末等。大人去浙江的行程,可是连夏大人都不知道。他一个小小的末等武将,是如何获知这个消息的?”说罢又慌忙补充,“大人明鉴,这个消息绝不是从我这里走漏的,钟伯和哑巴更不可能,我对大人的心,日月可鉴……”
他看了她一眼,打断她多余的起誓,道:“所以,你怀疑这个暗桩可能是被人当成了靶子,本官身边真正的内贼,其实另有其人?”
她道:“不是可能,是肯定。”她的目光幽沉,散发着胸有成竹的自信,“而且,这个人是大人极为信任的人,他对大人了若指掌。就连夏大人,都应在怀疑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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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寒溪淡淡地看着她:“我在想,少微若是男儿身,不来廷卫司做官,可惜了。”
她微怔,道:“大人还是像以前那样唤我吧。”见他眯起眼睛,略有些不自在地辩解,“并不是不喜欢大人叫我少微,只是……”避开他的目光,苦笑道,“太令人分心了。”
那毕竟是她的闺名,每次听他唤这个名字,她都要脸红一下。她还是更习惯听他唤自己宋姑娘,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不至于影响她思考。
沈寒溪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行,依你。”
见他这般好说话,她有些不习惯,咳了一声,道:“我适才说的那些,大人是怎么想的?”
“小秋打小跟着我,不会是那个内贼。”他只撂下这句话,便不再继续说下去,神色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宋然迟疑着问他:“大人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的手撑在额角,道:“本官今日,遇到了一个比宋姑娘还要大的麻烦。”
她忽略他的前半句,小心翼翼地猜测:“是……贵妃娘娘的麻烦?”关于苏珑,她有一肚子话想问,但又不知是否应该在这个时候提,正在纠结,便听他道:“你是不是想问,苏珑与我是何关系?”
被他猜透了心思,她点了下头:“大人当时要杀哑巴灭口,是因为他闯入内宫,撞见了您与贵妃娘娘私会。去浙江之前,我随夏大人来看您那日,娘娘也扮成宫女私自出宫来见您。夏大人也说过,您与贵妃娘娘关系不浅,还……”
沈寒溪主动将她的话补充完整:“还上过她的绣床?”
宋然敛眉,轻微地点了下头。
他好整以暇,道:“所以,看到扳指上刻有‘苏’字,你便以为那是苏珑的名字?”
她又默默地点了下头。
他挑眉看着她:“贺兰珏随口糊弄夏小秋,耍着他玩儿,他心思单纯,信便信了,宋姑娘难道也觉得,本官会干出私通后妃这样的蠢事?”
“可大人为何对贵妃娘娘的事那般上心?”
“本官若说,是报恩,宋姑娘信吗?”
他平日里最讨厌别人打破沙锅问到底,今日换成她,他反而希望她能多问一些。
“报恩?”
“本官与苏珑同在顾府长大,若说有多大的交情,其实也没到那个份上。只是,她是顾府中,唯一一个在本官受人欺凌时,伸出援手的人。当然……”他添道,“并没有什么用。”
他将那些在顾府的岁月轻描淡写地带过,道:“若非她在谋逆案爆发前,便被顾蔺生送到了宫里,否则,她也将是命丧本官之手的顾府冤魂中的一个。”
宋然没料到,苏珑竟也是顾府出身,不禁满脸惊诧。
她将这件事消化完,恍然道:“难怪大人当初拼了命地追杀哑巴,他那日并不是撞见您与贵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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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寒溪凉凉道:“苏珑的出身一旦败露,本官也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如今看来,此事也不过是早晚罢了。”
宋然的眼皮一跳:“娘娘的出身暴露了?”
沈寒溪为自己倒了杯茶,把宫里的事说了,道:“已经发给刑部审了。”冷笑道,“知道萧砚与本官不对付,还特意将苏珑发给刑部审,本官便是想在里面做手脚,也没有施展的余地。说不定,还要因此案惹来一身腥。”
宋然想到苏珑与哑巴的关系,手指渐渐收紧:“那娘娘岂不是要有杀身之祸?”
哑巴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妹妹,他岂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神色越发苍白,便见他起身,道:“本官今日倦了,暂时不想再提这些烦心事。”
宋然见外面日色迟迟,有倦鸟还巢,想到他这二日也一直在各种奔波,便道:“贵妃娘娘的案子,既牵连到了顾蔺生,只怕不会那么快有结果,大人也不必过于忧心,今日早些休息为是。”
她虽这么安慰,心里却没个底。
有只手落到她满是忧色的眉心,只听他懒懒道:“宋姑娘才是,不要忧思太重。天塌下来了有本官顶着,哪需你操心。”说着,握住她的手腕,“陪本官去里面躺会儿,明日,还有事需要你做。”
宋然怔了怔:“什么事?”
身子却突然一轻,被他打横抱在了怀中。
他抱着她,行入了内室,玉帐自银钩上落下,仿佛将那些世俗的烦恼也隔绝在外。
“煞风景的事,不提也罢。”
宋然还未回神,人已经落入铺在黄花梨大床的丝衾中。
她在床上坐起身子,在沈寒溪俯身脱她的鞋子时,缓回神来,颤声道:“大人,你这是……做甚?”
他慢条斯理地为她脱了鞋,便要来解她身上的衣带。她往后躲去,却被他捞回,听他在自己耳边低声道:“不要动,本官不碰你。”
她乖乖僵住不动了,任他为自己褪去外袍,只剩下雪色的单衣,薄薄一层白绢,藏不住胸口的起伏。
他抬手将她头上挽发的钗子抽出,替她理了理落下来的长发,口吻清淡:“本官今日累了,没有那个心思。”说罢,将自己的外袍也褪下去,揽着她的肩头躺入了被窝里,道,“睡吧。”
宋然望着闭上眼睛的他,心口狂跳不止。过了会儿,唇角不禁露出无奈的笑来,他这是让她怎么睡?
后半夜,沈寒溪睁开眼睛,望着身畔的姑娘。
她虽已睡着,却翻来覆去的,并不安稳。大概是觉得热,手臂横放在被衾之外,衣袖也掀到了小臂的上方。
他伸手绕过她的腰,将她固定到自己怀中。在后背贴上他的胸膛后,她才终于安分下来。
她的身体柔软,发间有干净的皂角清香,他一梦醒来,觉得这些年自己从未睡得如此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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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心渐渐被磨净,他极力控制,可是脑海中,却有另一个声音,愈发地清晰了起来。
迟早都该享受的欢愉,他又何必非要等到一切都准备好?
以她这温吞的性子,还得让他等到什么时候?
这一念渐渐压倒了理智,他的手找到她腰间的衣带,缓缓将那个活结扯开。她正在睡梦中,对他的动作应当浑然未觉,他的手掌滑入她的衣下,沿着那细腻的皮肤,不断向上游走,握住那独属于女子的柔软时,他仿佛误入桃源的渔人,有一些流连忘返。
她紧贴在他胸前的后背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带出微微的体香。小腹下方的反应愈发地大了,然而,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年少时,他的母亲被人压在身下粗暴蹂躏时的场景。对那场景的厌恶,突然化作对自己此时动作的厌恶,如一盆冷水一般,兜头浇熄了他体内的那股邪火。
他缓缓将手收回,将头埋入她的发间,一下一下粗重地呼吸。
宋然紧绷的身子,此时才放松下来。攥着床单的手,也一点点松开。
适才被他的那双手碰过的地方,像是被点起了一丛火,久久也不能熄灭。
第二日早上醒来,她装作对昨夜的事浑然不觉,自锦衾中爬起。
身边那处地方空空的,早已没有沈寒溪的身影。她自然知道他是何时走的,呆坐了片刻,才起身穿衣。
行出房间,她被眼前的阵仗吓退了一步。
贺兰珏抄袖立在廊下,笑容满面:“宋姑娘总算醒了,来呀,给本官绑上。”
两个西廷的缉事人员立刻上前,将宋然给按住了。而立在一旁的夏小秋,则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她挣扎了一下,脸色苍白地抬头:“贺兰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将姑娘捉拿归案啊。蓄意谋害朝廷命官,姑娘难道还想逍遥自在吗?”行到她面前,凑近闻了闻她身上的味道,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来,“能与大人一度春宵,也已经便宜姑娘了。有哪个廷卫司的人犯,能有姑娘这样的待遇?”说罢,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要把那只狐狸引出来,得暂时委屈宋姑娘了。”
在宋然微凝的目光中,含笑吩咐:“带走。”
她终于知道,昨日沈寒溪让她做的事,是什么事了。
牢门在她面前重重关上,她望着立在那里的夏小秋,无奈地笑了笑,唤道:“夏大人。”
他冷冷地哼了一下,神色间写满不可原谅,一脸的不想搭理她。
她换了个唤法:“小秋大人?”
他目露凶光:“别叫得这么亲热,爷爷不吃你这一套。你夏爷的狗眼当初真是瞎了,竟被你给蒙蔽了。你别想耍什么花招,爷爷我亲自看着你。”
他说着,便在牢门外捡了个地方盘腿坐下,怀里抱着他的龙纹佩刀,又哼了一声。
她弯了眼睛,道:“夏大人,咱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赌你过几日,会亲自请我出去。”
夏小秋不禁看向她,觉得她此时,笑得像一只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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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嘛,这才刚入夏,以后还有得罪受呢。”
两个人抱怨了两句,其中一位道:“听说这二日临时抽调了许多人手,到西廷那边看管重犯,这个重犯究竟是何方神圣?”
“西廷这般的阵仗,必定是怕有人前来劫狱,此人的来头只怕不会小。”
“会不会跟从东廷揪出的那个暗桩有关?”
“这个暗桩能在东廷潜伏多年,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我猜大人是想利用这名重犯,将罪魁祸首给引出来。”压低声音,道,“西廷那边可是连铡刀都准备好了。”
“这人不是来头不小吗,若是他背后的人按兵不动,不入套可怎么办?”
“那就杀了呗,权当是杀鸡儆猴,大人当年连顾蔺生都杀得,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人杀不得?”
正聊着,听到身后传来斥责的声音:“尽在这里嚼舌根。”
二人忙噤声,恭敬道:“王副使。”
男子立在他们身后,递过来一物,神色淡淡道:“里面的是一份机要的文书,送至大人处让大人确认。”
“回王副使,大人今日一早就去东宫了,一时半会儿只怕回不来。有什么事,您做主就是。”
这么多年,自家大人一直给予这位副使大人充分的信任,他也没有辜负这份信任,将廷卫司打理得井井有条。
自廷卫司成立至今,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廷卫司能有今日,有他的一半功劳。
可是这段时日,大人屡受攻击,王副使的应对方式,实在有失他从前的水准。不过,能把藏那么深的暗桩揪出来,也算是立了大功了。
王卓闻言,道:“此事关系重大,还是让大人确认一眼为好,等大人回来,再转交吧。”
他的手上是一个黑色的锦盒,上面挂着一把特殊的锁,锁上面有多个转环,每个转环上都刻有文字,需依次以特定的组合旋转转环,才能打开这把锁。这个特定的组合,只有他和沈寒溪知道,也一直是他二人之间传递消息使用的暗语。
他把那锦盒递给对方,正要转身回署内,却见一名锦衣郎行过来,道:“王副使,贺兰大人有请。那名犯人,要开审了。”
西廷大牢。
夏小秋一直坐在牢门外,双唇紧闭,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了一般。倒是宋然一直滔滔不绝,东拉西扯的,尽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他以前倒是没有发现,她的话有这么多。
“听钟伯说,他的家乡在苏州,一到春日,人们便喝着太湖水灌溉的碧螺春,采荠菜做饽饽,到河水中抓细腻的白鱼,山野间长满甜而发脆的笋,可以炒,也可以做汤,别提多鲜美。”她眯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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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秋终于听不下去,这丫头,难道还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境况吗?
“若那时你还有命在,夏爷我亲自下河去帮你捞鱼!”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宋姑娘,我知你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可是大人屡次遇险,皆有你的嫌疑,你自己也利索地承认了,即便我想要帮你,也得你先识时务才是。”起身走到牢门边,压低声音道,“大人不会因为喜欢你,就会舍不得杀你。他既将你交给贺兰珏,你便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正说着,便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的眸色更沉,道:“待会儿贺兰珏问你什么,你便都说了吧,那些大刑,不是你受得住的。”
狱卒上前打开牢门。
宋然从草席上起身,随两名狱卒往刑讯室走去,经过夏小秋身边时,轻轻道了句:“谢谢。”
这两个字让他呼吸顿住,旋即握紧了手中的佩刀。
一个狱卒问他:“夏大人可要前去旁观?”
他冷冷道:“不去。”
他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适才的那句提醒,是念着往日的情分。不愿看她在自己面前被上大刑,也是念着往日的情分。可是这些情分,却不足以让他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他虽杀人如麻,可是杀的都是些该死的人,眼前的这个姑娘究竟该不该死,他无法确定,这件事令他烦躁不已。
宋然已经走出几步远,忽然听他道:“待会儿会发生的事,你可做好了准备?”
她顿了一下,唇角露出一抹苦笑。
她自然有准备,贺兰珏昨日说让她暂时受一下委屈,并不是只是让她在牢里坐一坐。沈寒溪口中那件煞风景的事,也不是让她简单地做做样子。
有时候,杀敌一千,需自损八百。
他可以对任何人狠下心,当然,也包括她在内。
刑讯室内,贺兰珏早已等在那里,他的身侧,立着一个白面黑髯的男子,她心头微顿,而后握住已经汗湿的掌心,朝他们走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王卓自刑讯室行出,吩咐身畔随侍:“备马,本官要出去一趟。”
坐上马车后,他的目光在外停留片刻,才徐徐放下车帘。
赶车人问道:“大人要去何处?”
他道:“先往城东走。”
伏在屋顶上的一名黑衣男子起身,朝不远处打了个手势,数名与他同样装扮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跟上。这些人个个都是轻功高手,在屋顶上轻盈地行走,没有惊动一块瓦砾。
马车朝着城东而去,半个时辰,才缓缓停了下来,一名跟踪的影卫提醒身边的同伴:“前方不远处是刑部尚书府。”
对方目光如炬,见王卓下了马车,沉着脸打手势:“跟上。”
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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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前脚刚走,影卫便去询问那古玩店老板,从对方口中得知,王卓是他店里的常客,一个月前在这里定了这个紫砂壶,今日正好是约定来取的日子。王卓酷爱茶具,廷卫司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影卫不禁有些失望。但他只是失望了片刻,便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今日,只要王副使与可疑的人接触,或者有可疑的举动,他们就会立刻把他拿下。
刑讯室内,贺兰珏让人将已经昏死过去的女子从刑具上放下来,她的身子立刻轻飘飘地落入他的怀中。
他伸出一只手来:“水。”
随侍立刻递给他一杯清水,他将一枚药丸放入她的口中,又喂了一口水给她,怕呛到她,抬手点了两个穴道,让那药丸顺着她的喉咙滑入腹中。
她的额发早已被汗水濡湿,原本纤细洁白的手指,此时已经血肉模糊。他已经尽量拿捏力道,以便在“折磨”她时,尽可能将伤害降到最低,但是为求效果逼真,皮肉之苦在所难免。
在那药丸的效力下,她缓缓转醒,但是双目却依然迷离涣散,脸色白得吓人。
他保持着抱着她的姿势,垂眸看着她:“宋姑娘,今日真是委屈你了。”又道,“不过,还得多委屈你,在牢里凑合两日。”
王卓应当会想方设法,将这个消息递给他的主子,他们已经知道他有问题,但还不知他是在为谁效力。目光落到怀中姑娘脸上,心想,大人此举是在拿她的命在赌,可真够狠心的……
若是王卓背后的那个人,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呢?
宋宅。
宋然已经两日未归,也没差人递信回来,钟伯有些不放心,让哑巴到沈府去问问。沈寒溪将消息封得甚严,哑巴自是不知,她此时竟是在廷卫司的大牢之内。
沈府的下人告诉他:“大人留宋姑娘在府上小住几日,公子请回吧。”
他心生疑虑,直接绕到一个偏僻的后墙,将衣摆别入腰带,轻盈地翻了进去。
将沈府的厢房处处找遍,他都没有看到宋然的影子,心头疑虑不禁更甚,宋然并不在此,沈府的人为何说谎?
他干脆不再躲避,落到一名巡视的护院面前,冷冷问道:“宋姑娘何在?”
对方一惊:“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沈家府院?!”说着便要张口叫人,却被他扼住喉咙,只听他又问了一遍,“你家大人带回来的姑娘,此时何在?”
“你是说宋姑娘?宋姑娘她……她今日与大人一道外出了。”
这句话,与适才下人的话前后矛盾,更令他确定,宋然出事了。他将对方扔出去,再度翻离沈府的院墙。
一柱香之后,他落入廷卫司中,避开来来往往的锦衣郎,直奔沈寒溪的官署,行至中途,却被贺兰珏给拦了下来。
对方仿佛一直在等他:“风公子来得真巧,大人正有一件事,要请你去办。”又道,“这件事办好了,大人自会让你将你家姑娘带走。”
王卓去取了茶壶,便回到廷卫司的官署中,埋头处理文书到深夜,一如往常。监视他的影卫有一些焦躁。难道,他根本不打算去通风报信吗?还是说,他已经悄悄将消息报了出去?不,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有影卫监视着他的行动,他不可能有任何机会。难道墨家这位少主的死活,当真对他的主人毫不重要?他打算弃掉这枚棋子吗?
沈寒溪回到廷卫司,已经是当日的深夜。他将王卓给他的锦盒一目十行地阅完,便掀开手畔的灯罩,将那纸张烧成灰烬,一如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身畔贺兰珏把王卓今日的行动详实地禀报给他,只见他的眉目在跃动的灯火下,微微沉了下去。
直到现在,他都还在尽职尽责地履行着一个副使应当履行的职责。该让他……说什么好呢。
见他起身,贺兰珏忙拎上一盏风灯,跟在他身后。又见他停在牢房外,忍不住开口:“大人要不……进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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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沈寒溪的问题,贺兰珏立刻道:“吃了,不愧是传说中的黑莲炼成的丹丸,刚吞下去,人就醒了。”
“那可是专为圣上求的药,圣上不肯服……才便宜了她。”
贺兰珏望着他,扯了扯嘴角。自家大人的这张嘴啊……心里不一定把自己恨成什么样了,表面却薄情寡义的,装给谁看呢?
沈寒溪立了片刻,终是没往大牢里进。他还得继续忍着,否则一切便要前功尽弃。本以为只是让她吃些苦头而已,并不会伤及她的性命,贺兰珏这个人知分寸,会拿捏妥当,可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他发现他……太高估自己。
宋然在疼痛中醒了过来。黑暗中,她沙哑着嗓音开口:“夏大人?”
夏小秋听到她的声音,嗯了一声,道:“在呢。”
她道:“我们说会儿话吧。”
他知道她是疼,偏眸看着那道纤瘦的身形,道:“你想听什么,我讲给你听。”
她似想了一下,轻声道:“我想听沈大人的事,劳烦夏大人,同我讲一讲吧。”
说罢,却只觉周身发冷,想要裹紧身上的衣袍,可是被拔了指甲的手指却使不上力。她浑浑噩噩、半醒半梦地听着夏小秋说话,却也难以说清究竟听进去了几分。
漫漫长夜,甚是难熬。
此刻的陵安城,已经被黑夜吞噬。月亮隐没在积云下,透着微弱的光。万籁俱寂中,有一道身形悄无声息地落入一所宅院。
男子身穿夜行衣,遮住了半张脸,唯有露在外面的眼睛,如同一只夜行的猛兽,在黑暗中发出冷静而幽寂的光。
他收敛全部声息,在这所宅邸中穿梭。
他已将贺兰珏给他的这所宅邸的地图暗记在心间,又有多年的盗窃经验,对于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心中早有大致的判断。他等回廊上的夜巡人员走远,自假山后闪身而出,落到一个房间前。
袖中滑出一把精致的银钩,他对准锁眼捅去,只片刻的功夫,便听到锁头发出轻微的动静。他推门入内,在房间里翻翻找找,待找过了书案和书架等明处,又四处寻找有无暗格或密道。
退出房间之前,他将适才挪开的东西归回原处,大体扫视一眼,轻轻将桌案上的砚台往右移了半寸。
此时房间里各种物品的摆设,与他进来之前,不偏分毫。
夜渐深,守卫在玉渊阁门外的家奴正打着哈欠,突然自后颈处传来钝痛,登时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哑巴将男子拖入房中安置好后,便专心寻物。这是一个专门收藏古玩的房间,主人似乎格外喜欢茶壶,放眼一看,这里有一大半都是历代的茶器,剩下的则是一些瓷器和字画。以他的眼光看来,除了几个茶壶值些钱外,这里并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品。
手落到一个紫砂壶上,他的眉头微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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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道通往地下,犹如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正盘踞在黑暗中,等待着猎物上钩。
他举步踏上台阶,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谨慎。行至第六个台阶时,身后传来暗门关闭的声音,钉在墙上的灯烛倏然一齐点亮。他眼眸沉了沉,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一步步往暗室深处行去……
一炷香过后,青年就着摇曳不定的晦暗烛火,拿起那堂而皇之地放在桌案上的信件,这些信件,全是此处主人与别人往来的密信。他的目光掠过那一个又一个朝中大员的名字,暗自道,王卓将这些可以当做证据的密信都留着,是想在关键时刻,用这些人来换自己一命吗?
鼻中突然闯入一缕独特的香,他的身子轻晃,原本捏在手中的信件如雪片一般撒了一地。
他及时闭气,手撑在桌上,暗道不好。
翌日,王卓早早便到官署应卯。他同沈寒溪一样,只有休沐的时候会回府,平日里都会宿在衙门后面的值房。
他将今日的事务安排下去,便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廷卫司不仅要掌管刑法事务,还兼理军匠,统管着十七个卫所,这些卫所的军卒加起来足有六万余人,各项事务自然十分繁杂。
沈寒溪对复杂的人事一毫兴趣也没有,平日里,便由王卓这个副使来协调各个卫所和东西两廷的事务,忙碌程度可见一斑。
今日,他的行动一如往常,仔仔细细地确认公文,井井有条地将文书归档。他手下的书吏心中直犯嘀咕,副使大人今日吩咐下来的,怎么尽是一些收尾的工作,其中有些事务,明明并不急于这一两天……
眼看就是放衙的时辰,王卓在最后一份公文上压下印鉴,平静地交给底下的书吏,让其下发给经历司。那书吏刚捧着公文踏出去,便见一个银灰色锦衣的男子率人行来,正是沈寒溪。他慌忙避在一边,却见沈寒溪目不斜视,踏入大殿。衣袂在他的眼前,划出一个锋利的弧度。
他的心中有股强烈的预感,今日,只怕有大事发生。
这二日,他已经隐约察觉到廷卫司内不同寻常的气氛,只是像他这个等级的官员,根本接触不到上层的机密。悄悄往大殿里看了一眼,慌忙收回目光,匆匆朝经历司去了。若真有大事,他还是尽早避开为好。
王卓见沈寒溪进来,平静地将头上的乌纱取下,只露出裹头的网巾。他身着深青丝的纱罗袍,身量虽不大,却也是深沉睿智,散发着翩翩风度。他的目光落到沈寒溪的阵仗上,眼睛里竟浮起一丝笑意。
沈寒溪直接在黄花梨六方扶椅上坐下,抬眸望向他:“王副使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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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作王卓的男子平淡道:“若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便白白跟大人这么多年了。”说罢又道,“大人所忍耐的时间,比我预想中要短。让我猜猜,可是为了宋姑娘?”
沈寒溪目光凉凉地望着他,并不应声。
他道:“若大人再熬上几日,说不定,我便乖乖的遂了大人的心愿,去把最后一封信给递出去了。啧啧,大人到底是个男人,终究还是难过这美人关。”
他边说边绕过桌案,朝沈寒溪行过去,见影卫立刻紧张地抽刀护在沈寒溪面前,他拈着胡须轻笑:“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难道还能伤着‘咱们大人’吗?”
沈寒溪淡淡道:“退下。”
没有影卫阻拦,王卓一步步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横竖都是死,但我想做个明白鬼,不知大人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沈寒溪捞起一杯茶,不紧不慢道:“怀疑你就有些早了。本官确定是你,是在浙江的时候。”
“哦?”
“严世宁认罪之后,本官答应他,保他家人平安,他当时已经明显表现出动摇,可是,不过瞬息的功夫,他就留下语焉不详的一个暗示,咬毒而亡。”
王卓微微勾唇:“果然是那个时候吗?”
“当时在场的人,只有本官、宋姑娘,还有你。当日严世宁本跪在地上,正要交待什么时,你上前扶了他一把。本官记得,那个时候,你提到了他未出世的孙儿的名字,然后,他便突然提出想要喝茶,留下一句‘《锦绣记》’的暗示,便吞毒而亡。本官记得可对?”
王卓理着衣袖,语气里有求教的意思:“大人当时便没怀疑宋姑娘吗?与我相比,她分明是最值得怀疑的一个人。”
“你若是严世宁,会将最重要的一句暗示,留给威胁自己的人吗?”
王卓了然地点了下头,道:“这么说来,大人已经明白《锦绣记》的意思了?”
“《锦绣记》所指的那个人,是一个死人,也是你效忠的对象。”
王卓的眸光微晃,继而露出赞许的微笑:“大人果然英明。”说着,便自己交待道,“我趁搀扶他时,将毒丸交给了他。那日之前,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可我稍一暗示,他便吓破了胆。”
沈寒溪记得他当时的那句话——
“听闻严大人给自己未出世的孙子取了个名字叫昭华,日月昭昭,富贵荣华,可真是个好名字。日后,他还有许多的福气要享。”
沈寒溪眯起眼睛,道:“那日,本官单独去见了严世宁的独子,他未出世的孩子,当时尚未取名。昭华二字,是严世宁害死的、周子澄还未出世的儿子的名字,这个名字,的确是他替周子澄取的。”说着,目光冷冷地落到他身上,“你暗示他,他若是说出真相,他未出世的孙儿也将如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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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卓叹了一声:“真没想到,大人竟会这般心细如发,我当时还以为顺利蒙混过去了呢。”
“王卓,本官从未小瞧过你,你却时常在小瞧本官。”
“我从未奢望能瞒过大人,自那日之后,我便早已做好了迎接今天的准备。”他说着,淡淡道,“墨家的那个暗桩实在没用,我刚入廷卫司,便已经发现了他的身份,当时他并未有所行动,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去了,说不定日后还有用呢。没想到,他竟真的派上了用场。知道他与解忧阁也有来往之后,我便刻意捡他想要的消息透露出去,顺便也利用了一把解忧阁。遗憾的是,解忧阁也实在没用,大人去浙江这么好的机会,他们竟然都不能好好把握。”
“还有九年前的爆炸案,我看那个被当成替罪羊的火药工匠实在可怜,便另找了一个同他身形容貌近似的死囚,将他给换了下来。当时也没指望这么小的角色能派上大用,谁曾想此人对大人的恨意,竟然九年都没磨灭,实在令人佩服。”
那个工匠自爆炸中死里逃生,却被沈寒溪当成替罪羊,打入了死牢,虽侥幸活了下来,却不能与自己的亲朋好友相认。九年间,他看着妻子改嫁,老母病死,至亲之人相继离去,这人间于他而言,便成了个活地狱。
为了在这地狱中活下去,他只能将满腔恨意,发泄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这个人,便是沈寒溪。对沈寒溪的恨,支撑着他度过了九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直到亲眼看见楼船爆炸,他才终于闭上了眼。
“九年来,此人多次来找我,让我为他创造机会,我便为他指了条路,没想到他还真差点做成了。可惜呀。”王卓摇了摇头,“他走得还是太早了,知道没把大人炸死,只怕在地狱里也不能安生。”
沈寒溪捏住茶盏的手收紧,语气却平静:“王卓,本官待你不薄。”
“是啊,大人待我不薄。在大人身边的这些年,我对大人也十分钦佩。跟大人交个底吧,我做的这些事,并非出于对大人的私怨,只不过这官场上,立场不同,便注定了要拼个你死我活。我王卓,问心无愧。”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夏小秋在大牢里守了两日,见宋然终于睡安稳了,才暂时离开,去外面透透风。
有个影卫匆匆过来,附至他耳畔,说了句什么。听完他的话,夏小秋眉眼一沉:“什么?”伸手扯住他的衣襟,“你再说一遍!”
不等那影卫重复完,他便重重将其甩开,朝王卓办公的厅堂行去。
途中遇到一个衣袂飘飘的青年,正是贺兰珏,他自岔路口行来,与夏小秋并肩:“夏大人也去看戏吗?正好,结个伴。”
夏小秋恶狠狠问他:“姓贺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贺兰珏为他的称呼扯了扯嘴角,念他年纪小,不跟他一般见识。
“也就比你早那么一些。”
“龙蟠呢?”
“唔,也是今日刚明白状况。”
夏小秋怒火中烧,很想将他揪起来打一顿,但他尽量克制,咬牙切齿道:“合着你们就蒙我一个人是吗?”
“大人这不是怕夏大人坏事嘛,干脆就瞒着了。你若知道,宋姑娘这么无辜,还能让她受昨日那份委屈?若你露馅了,大人好端端的计划,便全都要泡汤了。”
夏小秋的拳头紧紧握着,想起躺在牢房中那个纤瘦柔弱的姑娘,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又想到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个人,竟然是这一系列事件的罪魁祸首,更是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崩塌。
他努力让自己只考虑最要紧的事,沉声问贺兰珏:“他可上钩了?”
贺兰珏摇头,低叹道:“大人打算提前收网。”睨着他,道,“你当只有你心疼宋姑娘吗?”
夏小秋突然停下来,神色晦暗不定,贺兰珏回眸看他:“怎么?”
他转身就往回走,没走两步又突然冲过来,命令的语气:“钥匙给我!”
贺兰珏望着他的掌心,明白了过来。自腰间取下一串钥匙,不等找到夏小秋要的那一把,便被他一把夺过。望着他疾步离去的背影,贺兰珏不禁摇了摇头。
“啪、啪、啪。”
沈寒溪拍了三下掌,起身道:“好一个问心无愧。王副使说得不错,官场上,大家各为其主,谁也不比谁高尚。那些卑鄙下作的手段,本官也都使过,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成王败寇,王副使既然落败,那便应当表现得更像一条丧家之犬才合适。否则本官即使把你大卸八块,心头也将一直有口恶气出不去,你说是不是?”
因身高的差别,王卓需要略微仰一下头才能望着他,饶是如此,他也并没有被对方的气场给压倒。
他微微笑了:“大人以为,我会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吗?”他说着,将旁边桌案上倒扣的茶杯翻开,提起茶壶徐徐倒了一杯热茶,淡淡地交待,“我年少的时候,十分倾慕一个人。彼时,我的家乡饥荒严重,路边枯骨成堆,县里的贪官却仍旧酒池肉林,日日宴饮为欢,不将人间疾苦看在眼里。我的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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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赈灾使,便是顾蔺生。
第一次见到他,王卓还是十五岁的少年。那人不着官衣,只一袭玉色罗袍,素带素履,却气质天成,让人一目难忘。
到任的第一日,他便以极大的魄力杀了中饱私囊的县官,安抚了动荡的民心,又免了当年的全部赋税,采用纳粟赎罪、输纳钱谷授官赐爵等方式筹措赈灾的钱粮,他甚至亲自前往殷富人家,屈尊降贵地请他们赈济灾民,并对带头救灾的人家予以优赏……
顾蔺生只在县里停留了十日,便前去其他的府县赈灾,可是十日,足够在一个少年的心中,播下一颗仰慕的种子。
那些年,还是少年的王卓没命地读书,只为有朝一日,能够追上那个人的脚步。
可是,他拼命追逐的人,却死在了沈寒溪手中。
他知道,新帝夺位后,顾蔺生倒台是迟早的事。
那时的他已在官场摸爬滚打好几年,若是没有这样的觉悟,便枉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只是他无法原谅,背叛了顾蔺生的人,竟是沈寒溪——那个当年跟在顾蔺生身边的少年,那个曾让他多么羡慕的少年。
于是,他暗暗决定,要让那个少年,也尝到同样的滋味。
所以,他刻意接近他,努力受到他的赏识,多年来兢兢业业地为他挡掉各种明枪暗箭,帮助他建立了一个势力遍布整个大靖的廷卫司。
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亲手毁掉这一切。
可是,他太低估了沈寒溪。
世上最难得较量大概就是如此,他智计无双,他也势均力敌。
这个廷卫司,从一开始,就牢牢地控制在沈寒溪的手中,不曾因他这个副使的加入,而有任何的改变。
这么多年,沈寒溪是给了他无上的信任和权利,可他给的信任和权利,都在他自己的控制范围内。所以,王卓发现,他想要杀掉这个人,竟然都只能借助外力。龙蟠、贺兰珏、夏小秋……这些人出身不同,性情各异,追逐的东西也各不相同,对他的忠诚却不容任何人瓦解。
他承认,沈寒溪的身上有独特的魅力,可以让人心服口服地追随于他。他自己又何尝没有被他动摇的时候?
王卓回神过来,将刚刚斟的茶递给他:“大人这么些年树敌不少,身边也不乏阳奉阴违之辈,有些人,表面上恨不得与大人穿同一条裤子,背地里却早捅了大人无数刀。有一些人好猜,可是有一些人,大人一定绞尽脑汁也想不到。”
沈寒溪望着他递过来的茶,伸出修长的手指,接住了。
影卫伸出一只手阻拦,沉声道:“大人,小心有毒。”
沈寒溪挑眉:“王副使才不会这么傻。”说着,目光落到王卓的脸上,“他若想毒死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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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卓神色自若地点了下头,道:“大人英明。这些年,大人不是一直都在寻找顾蔺生的余党吗?今日一旦杀了我,大人便休想再得到这些人的半点线索。我一死,许多人都将高枕无忧,大人若再想揪出他们的小辫子,那可就难如登天了。”
这些年,他一直与这些人保持着密信往来,为了便是在这最后一刻,还能有一个与沈寒溪谈条件的筹码。
沈寒溪将茶水饮了一小口,慢吞吞道:“王副使事到如今,还在隐瞒。”目光凌厉起来,渐渐凝成一把冷冰冰的刀,“你想让本官相信,你效忠的是一个死人,是当本官傻?”
他的指尖一颤,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道:“无论如何,我都言尽于此。如何处置我,就看大人的了。”
沈寒溪将他看了半晌,忽而松口:“说吧,你想以你适才提到的那些条件,换什么。”
“简单。”他抬眸,望住眼前的男子,“换一个痛快的死法。”又添道,“为我的母亲,弟弟和小妹。”
他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只是苦了他的家里人,也要同他一起遭罪。
他太明白廷卫司的手段,为了逼他开口,他们定会拿他的家人相威胁。一旦进了廷卫司,便只剩这世上最残酷的死法。他也没有天真到奢望沈寒溪能放过他的家人,即便沈寒溪放过他们,那些被他出卖的官员,也定然会报复。
横竖都是死,他就只能,为家人争取一个有尊严的死法。
不死在廷卫司的大狱,便是最后的尊严。
沈寒溪还未回答,厅门处便响起男子的声音:“可惜啊,王副使已经没有资格谈条件了。”
他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贺兰珏施施然行来,边行边念出一串姓名,在沈寒溪身畔停下脚步时,他的口中,一共念了九个名字。
王卓从头到脚,都感到一阵透骨的凉,以至于久久没有反应。许久,他才浑身颤抖起来。像是为了遏止颤抖,他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透过指间,可以看到他微微张大的眼眸,和面部痉挛的肌肉。
“王副使是不是很震惊,这些名字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分明把那些密信藏在了密室里,一旦有人进入密室,便会被毒气毒死。”贺兰珏抄袖看着他,叹息的语调,“这就怨你忘了一件事了。有一个人,什么样的密室没有见过?对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样的物件,是他取不到的?”
王卓往后退了一步,突然有个名字浮上心头:“风十三……”
他的胸口起伏了片刻,口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在厅堂中回荡,却有无尽的酸楚和凄凉。
有两名锦衣郎上前,将他瘫倒的身子给架住了。
贺兰珏一副知会他的口吻:“龙蟠此时已经带人去查办密信上的那些人了,王副使,随我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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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寒溪望着他被架走,抚着手上扳指,久久没有说话。
宋然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自浅睡中睁开眼睛,她抬眸望去,只见夏小秋正在那里开锁。他的动作有些急,越急就越是打不开,他一气之下,一拳头砸在了玄铁的锁头上。
“夏大人,你慢些。”
听到女子轻柔沙哑的声音,他的手微微一颤,莫名觉得有些心虚:“宋、宋姑娘,你醒了。”
她嗯了一声,见他这反应,便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谁?”
听到她发问,夏小秋闷声应道:“王卓。”终于将铁锁给打开了,推门进去,道,“我来廷卫司的时候,他已经在大人身边了。他是我在廷卫司中,除了大人以外,最喜欢,也佩服的一个人。”他蹲在宋然身边,将她头顶的茅草摘去,“我没读过书,不认得字,他公务繁忙,还不忘教我写字。我的名字,都是他教我写的。”
他神色淡,没有当初知道内贼是宋然时的义愤填膺,而带着一种心死如灰的镇定。大约,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太大,大到他找不到一种适当的情绪来面对。这样的夏小秋,她不曾见过。
他叙叙地说了很久,都是与王卓之间的那些往事,她忍不住抬起手来,落到他的头顶,轻轻地为他顺了顺毛。
他回过神来,道:“宋姑娘,你赌赢了,我是来请你出去的。”说着,解下自己的外袍,搭在她的肩上,将她小心翼翼地搀扶了起来。
宋然虚弱地咳了两声,又问道:“王副使供出其他人来了吗?”
夏小秋摇头,道:“那是贺兰珏的事,宋姑娘不必操心。”
她默默地在夏小秋的搀扶下,一步步缓慢地踏出牢房,外面天色已迟,暗沉的天幕上只散落着几点星子。不远处树影婆娑,仿佛有风声掠过枝头,但仔细听又听不到了。
她突然有些累,轻轻道:“夏大人,我想回家。”
夏小秋的手臂一颤:“宋姑娘还是在这里休息一晚,待我请示了大人,再送你回去。”
她忽而开口:“……哑巴?”
一个青年抢上前来,重重推开夏小秋,将她搀扶到自己身边。望着她此时状况,眉眼微沉,却没有多问,只道:“钟伯让我来接你回家。”
她将手指往衣袖中藏了藏,道:“好。”
夏小秋却挡在他们面前:“不能走。”看到朝这里行过来的人影,忙唤道,“大人!”
沈寒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宋姑娘,本官可还没说过,你可以回家。”
藏在袖中的手指火辣辣得疼,也许是十指连心,宋然只觉得心口也在隐隐作痛。
她抬眸看着他:“大人,我的嫌疑难道还没洗清吗?”
沈寒溪看着她的眼神,突然有种感觉,今日输得哪里是王卓,分明是他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本官适才得到消息,墨家的二公子已率一队轻骑入京,不想被带回去,便乖乖留在本官身边。”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宋然闻言怔了一瞬,不等开口,喉间便有一阵不适袭来,她闷声咳了半晌,才虚弱地抬头,坚持道:“大人,我想回家。”
沈寒溪盯她半晌,终于转头对杵在那里的夏小秋道:“备车。”
夏小秋转身离开,很快,就赶着一辆车停在他们面前。
宋然在车内坐定,却见沈寒溪也跟着坐了进来。他面不改色,道:“本官送你。”
她默不作声了半晌,才轻轻点了下头。哑巴看着车内片刻,终是关上车门,坐在了外面的车辕上。
宋然疲倦地闭着眼睛,头轻轻靠在车板上,沈寒溪往香炉中添安神的香丸时,目光落到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他将紫金香炉的顶盖阖好,看向身畔的女子。她轻轻靠在那里,呼吸轻微,几不可闻。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一时却难以找到合适的语言。他绝不是笨嘴拙舌的人,却沉默了一路。
他不知该如何说起。
马车停在春深巷的宋宅门前,沈寒溪下车后,朝车内递了一只手臂过去,哑巴也同时伸手,二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接,谁也不让谁。
宋然微顿片刻,轻轻搭在了哑巴的小臂上。
沈寒溪眸色沉沉,将手收回。
夏小秋上前扣门,不多时,便有个扎双髻的小丫头探出头来,借着挂在房檐下的灯笼看清来的这一行人都是谁,脸上一喜,回头喊道:“钟伯,宋姑娘回来了!”说着,忙将大门打开,迎他们进去。
钟伯正在厨房忙活,闻言唠唠叨叨道:“少主可算是回来了,在沈大人府上乐不思蜀了吧。想着让哑巴去接一接,这可倒好,又多了一个一去不回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呐。”从厨房钻出来,看见沈寒溪和夏小秋,有一些惶恐,“哎哟,怎么还劳烦沈大人和夏大人亲自送回来了呢?”
见哑巴一直搀着宋然,他的脸色一沉:“少主怎么了?”
哑巴的目光停在沈寒溪的脸上:“出了点小‘意外’。”又道,“天色不早,就不留二位大人了。”
钟伯立刻轻轻斥道:“哑巴,不得无礼。二位大人先客厅里坐坐,六娘,快去上茶伺候着。”
六娘蹬蹬蹬地跑去煮茶了。
沈寒溪立在那里,并没有走的意思。
宋然见钟伯一脸关切,勉强挤出个笑脸安抚他:“钟伯,我不妨事。”
钟伯从头到脚将她看了一遍,见她除了气色不好外,并没有别的伤处,这才隐隐放了心,问她:“少主饿不饿?灶台上还炖着鸡呢。”
“老早就闻见香菇炖鸡的味儿了,钟伯,什么时候能吃上啊?”
钟伯见她还惦记着吃,眉头才舒展开来,满脸宠溺:“要多炖会儿,炖烂了才入味儿。”
“那我先去睡一会儿。”
“行,我去给少主铺床。”
沈寒溪立在一侧,望着他们亲昵地交谈。直到进了这个小院,见到了钟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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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身边,她好似一直都不似她自己。迄今为止他给她带来的,似乎就只有拘束和痛苦。
他因这个念头,神色愈发冰冷。
她转过头来,对他道:“大人来都来了,就进去坐坐吧,恕我身体欠佳……不能好好招待大人。”她客气地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便往自己的房间去了。钟伯留下哑巴招待客人,跟上她的脚步。
一关上房门,他便道:“少主别藏着了,把手拿出来给老奴看看吧。”
她轻轻顿了顿,这才将藏在衣袖中的手露出来,道:“什么都瞒不过您。”
钟伯一见那血肉模糊的手指,便心疼地皱起眉头,行到一个立柜处,找出一个黑漆的圆盒,拿到她面前。接着,又从盒中捡了一个瓷瓶出来,拔开塞子,将里面的药粉倒在她指尖的嫩肉上。
宋然疼得龇牙咧嘴,却没把手缩回去,放任钟伯拿白色的细布帮她把指尖缠起来。
钟伯心疼无比:“指甲连根拔了,可要一个月才能长好,怎么弄的?”
她并不瞒他,说完之后,听钟伯沉声道:“这姓沈的小子,可真是造孽。”说罢重重叹了一声,“此前听闻他从火海中救了少主,我还对他改观不少。不管那些世俗的名声如何,只要他待少主真心实意,我也能放心托付。谁知道……”哼了一声,道,“日后他若是想求娶少主,休想过我这一关。
宋然低眉,望着他一根根地给自己缠手,道:“还是您最疼我。”
“老奴当然疼少主。少主便像我的亲孙女,是心尖上的一块肉,怎能给人这么糟践?”他又恨恨将沈寒溪念叨了几句,板着脸道,“少主可不能犯糊涂,这尊佛咱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六娘停在门边,被隔着门板听到的这一番话吓得呆若木鸡。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身畔的男子,被他的神色骇得心口一跳,不禁结结巴巴道:“沈大人,您……您息怒……”
钟伯在气头上,又是关起门来说话,自然说得难听。若不被正主听到还好,被正主听到了,可句句都是要死人的。
六娘真怕沈寒溪会冲进去,却见他沉着眼立了片刻,转身离去。
屋内的人也听到动静,行至门边:“六娘,怎么了?”
六娘的手中捧着茶水,苍白的小脸还没从适才的惊吓中回神:“适、适才沈大人……让我来给姑娘送药。”
只见她手上的托盘中,有一白一青两个瓷瓶。一个内服,一个外用。宋然眼皮一跳,忙往前看去,却只看到那人疾步离去的背影。
钟伯神色依旧难看:“这么贵重的药,咱们可用不起。六娘,还不还回去。”
六娘自然连连摇头,她才不敢。
宋然对钟伯道:“您就别为难六娘了……便先收着吧。”
沈寒溪立在院中吹着夜风,本就短的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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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财:“嘎嘎!”
他眯起眼睛,没有回头,却忽而问道:“本官这一次,可做错了?”
夏夜的风拂过他的衣摆,撩动了远处的树影。
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夏小秋意识到,这句话是在问自己,不禁一顿。跟了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见他怀疑自己的对错。
“大人这事儿,做得是有些欠妥。”
沈寒溪没有说话,此时的他,整个人都隐没在黑暗里。
他这一生,艰难坎坷,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事,会比亲眼看着母亲受人侮辱,更令他措手不及,更令他茫然无措。
自那日开始,他便陷入一个噩梦。梦里是四岁的他,将母亲从乱葬岗拖出来,再一抔土将母亲埋掉。无数个黑夜,他都在用力地挖坑,直到指尖都是血,即便中途惊醒,眼前却依旧是同样的黑夜。没有出口,无路可逃。
那时,他心中所想,只有一件事。
他要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他什么事都可以做。所以这么多年,他比谁活得都清醒,却也比谁活得都困顿。
“恕卑职直言。”夏小秋道,“大人若是觉得对不起宋姑娘,直接向她道歉多好?”又迟疑着道,“您……是不是说不出口啊?”
沈寒溪扫他一眼,他立刻噤声。眼角的余光看见那个朝这里走来的影子,眉心轻轻一动:“钟伯。”
老人行至沈寒溪身后,仪态恭敬,神色却很冷淡:“少主已经睡下了。有一些话,老奴想同沈大人聊。”
宋宅,偏厅。
钟伯为沈寒溪斟了一杯茶,并不入座,道:“沈大人既已知道我家少主的身份,老奴便不再卖关子了。有些话,少主自己不愿提,但大人想必很想知道。”
眼前的老人其貌不扬,瘦瘦巴巴的,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从前的那副小老百姓的神态,略微佝偻的后背也挺了起来,神色从容不迫。
沈寒溪想,此人到底是墨家的人,自然不会是个普通的老仆。
“沈某是有许多事,想请钟伯解惑。少微她在墨家待得好好的,为何要离开墨家?”
老人为他这个问题笑了一下,道:“若是当真待得好好的,少主又何必离开呢?”他并不隐瞒,淡声道,“说起来也算是家丑了。自少主出生,侯爷便疑心这个孩子的血统,只因夫人嫁入墨家不过八个月,便妊娠分娩,诞下了少主。”
沈寒溪眉心一动,冷哼道:“并非所有胎儿都能足月生产,定远侯的疑心病,未免太重。”
钟伯摇了摇头,道:“夫妻之间的那些揣度和猜忌,哪里是外人能够说得清的。夫人性情刚烈,受不了侯爷的恶意揣测,少主刚满月,她便带着少主回了尧州的娘家。墨家门第的确高,秦家的门第也没低到哪里去,秦老太爷的火暴脾气,哪里能忍受嫁出去的女儿受这般委屈,差一点就将此事闹到太后那里。”
沈寒溪静静地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
“最后,终究还是侯爷拉下脸面,到秦家道歉,亲自请夫人回去。夫人却争着一口气,不愿随侯爷回云州。最后二人都退一步,墨家在尧州另建一座宅邸,给夫人居住,这样一来,于墨家的脸面上,也能说得过去。”
“夫人独自在尧州住了一年,最后到底还是侯爷先服了软,也搬来了尧州,在尧州的第三年,夫人生下了二公子少垣。侯爷十分宝贝二公子,与夫人的感情也不断升温。”
“然而,夫妻之间和乐的气氛只维持了三年,少主六岁的那一年,侯爷因从夫人那里发现了一封旧信,再度怀疑起少主的血统,两个人大闹一场,闹得整个尧州大院都不得安宁。自那之后,侯爷开始不断地迎娶如夫人,这些如夫人的身份,一个比一个上不得台面,此举大抵是为了羞辱夫人。夫人心如死灰,几乎不再与侯爷见面。”
“然后,在侯爷迎娶第七位如夫人的那一日,二公子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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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少主将二公子给抱了出来,少主只受了些轻伤,二公子却大范围地烧伤,几乎丧命。侯爷带着二公子发疯一般寻医,虽保住了二公子的性命,但身上那骇人的伤疤,却永远也去不掉了。”
沈寒溪眸光晦暗,抓住了事情的重点:“那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钟伯的眸中浮起深深的怜悯,道:“是少主玩耍时不小心,打翻了一个烛台。”
沈寒溪的指甲却再次深陷肉中:“所以,定远侯便更恨这个女儿?”
钟伯补充:“恨之入骨。夫人自那件事以后,也将自己关入佛堂,一心念佛,再也没有问过这个女儿的死活。”
沈寒溪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从六岁那一年,她在那个家中,活得何等艰辛。
“自出生以来,少主就没有得到过一日父亲的疼爱,六岁以后,又失去了母亲的爱护。直到老太爷云游归来,她才终于有了一个人庇佑。老太爷怕自己过世以后,这个可怜的孙女再无人照顾,便不顾全家人的反对,为少主定了一门他自认为妥当的亲。对方是周大人的得意门生,人品学识都出众,谁料……”
钟伯叹息道:“他竟会在婚期快到时,为了入京为官而退婚。老太爷本就有心疾,得了这个消息后,急火攻心,当即一病不起,很快就离开尘世。侯爷的迁怒,成了少主此生最大的劫数。若不是有神医相救,如今的少主,早就是一堆白骨了。”
沈寒溪语调凉凉,道:“你是说,萧砚退婚,差点害死了她?”
钟伯道:“萧公子又何错之有呢,他不过是做出了他的选择。说到底,此事的症结还在侯爷和夫人那里。”摇了摇头,道,“这几乎是个难解的死结。少主不愿再困在墨家,这才离开尧州,来到陵安。”
沈寒溪低眉沉吟,怪不得,她会以‘一摊子烂事’来形容她的家事。
钟伯铺陈至此,终于进入正题:“沈大人,少主之所以冒陷离家,便是想过普通人的生活,这世上很少有人疼她,所以但凡有谁待她好一些,她便恨不得涌泉相报。她对大人的倾心,是否男女之情,她自己都未必能说清。可她到底不是一个孩子了,不是打一顿再给颗枣就能哄好,有些事她口上不说,不代表她不伤心,也不代表她没有怨言。”
“说句杀头的话,您与萧公子其实是一类人,你们的心里都没有将少主当一回事,只不过萧公子更加坦荡磊落,没有给少主过多的幻想。老奴大半个身子都快入土了,不怕您听了生气。您与少主不合适,若是还有一丝恻隐之心,便请您放过少主,老奴在此拜谢了。”
沈寒溪望着在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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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带冷笑的声音落到钟伯的头顶,裹挟着森森寒意:“放过她?”
他起身离去,走到门口顿下,眸光凉如水:“痴心妄想。”
“不管从前如何,以后这个人,由我来疼。”
闺房内,六娘将雕花的木窗轻轻掩好,坐至床边的小凳子上,心中恨恨地想,沈大人怎么舍得下手的?却见床上的女子翻来覆去了几番,忽然睁开了眼睛。六娘见她要起来,忙伸手扶了一把。
“姑娘才刚刚躺了一刻钟,怎么起来了,再睡会儿吧。”
宋然想去揉头发,中途意识到自己的手指不方便,只好放了下来,犹豫良久,才朝六娘露出一个难以启齿的笑:“六娘,我想洗澡。”
在牢里待了几日,身上的味道让她有些不舒服,只是这手实在不方便,本想着再忍忍,可是躺下之后,终是没有忍住。
六娘起身:“我这就让哑巴哥去烧水,姑娘不必同我生份,便让我伺候你吧。”
宋然嗯了一声,放她去了。很快一切便预备妥当,六娘为她褪了衣衫,扶着她没入热水中。她怕手指会碰到水,便趴在木桶的一边,将头发撩至一边的肩头,让六娘为她清洗后背。
自屏风后冒出蒸腾的热气,小丫头轻轻感叹:“姑娘的皮肤真好。”
柔柔的滑滑的,触感细腻,水波下,隐约可以看到她纤瘦的腰肢。她从前伺候过的都是风尘女子,大多都生得丰腴,据说丰腴一些,才讨男人喜欢,可是眼前的这具身体,纤瘦羸弱,还略有些稚嫩,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
拿皂角替她洗发时,她突然开口,声音在氤氲的水汽里,有一些模糊:“六娘,你喜欢这里的生活吗?”
她不假思索道:“自然喜欢。姑娘待我这么好,粗活重活都舍不得我干,还经常买东西给我,哑巴哥和钟伯也都是好人,你们是除了我大哥,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
她提到大哥,眼神微微黯淡下去:“大哥在天有灵,知道我有这么好的归宿,也能瞑目了。”
宋然因她的话有些伤感:“可是这里,到底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六娘的手一顿,听她轻声问道:“若是你可以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呢?比这里更大的宅子,有更体面的主人,每月还有例银可以拿……”
六娘不等她说完,便松开她的头发,扑通一声跪下了。
宋然察觉到她的动静,在水中回过身去,只见她抬起小脸,坚定道:“我只想待在姑娘身边,哪里也不想去。是不是六娘做错什么事了?六娘可以改,求姑娘不要赶六娘走。”
宋然望着她,叹一口气:“你快起来,我只是随口一问。”
小丫头望着她:“真的?”
她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只能自己听到:“我只怕有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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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娘道:“姑娘说什么?”
她将情绪隐去,道:“没什么,起来为我擦头发吧。”
六娘为她把长发和身子擦干,穿好干净的寝衣,搀她回房间。
房间门口站着一个人,寒凉的眉目让人退避三舍。感受到六娘的退缩,宋然轻道:“去歇着吧。”
她却下定决心,挺直胸膛道:“我要陪着姑娘。”脸上一副就义的表情。
宋然道:“不必,下去吧,这里我能应付。”
与其让沈寒溪赶她,还不如自己先遣她下去。待六娘一步三回头地退下,宋然才举步走到他面前。他推开门,等她走进去,才跟着入内。
“大人今日是不打算走了吗?”
“不走了。”
“我若赶你走呢?”
“那便试试。”
“大人好生霸道。”她说罢,沉默片刻,忽唤道,“沈云。”
他的身子微微一顿,却久久没有听到她的下句话。
良久,才听她淡淡道:“能劳烦大人帮我梳一梳头发吗?”说着,将双手抬了抬,“托您的福,这双手短时间内是不好用了。”
他望着那裹得严实的十指,一句“疼吗”就在嘴边,却难以出口。他自嘲地想,显而易见的答案,他又何必去问。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铜镜中映出一副无悲无喜的清秀面孔。他执起一把沉香木梳,插入她浓密的发间。她弯了眼睛:“能让指挥使大人为我这个小女子梳头,我其实还挺争气的。”
“也只你有胆量,敢这般差遣本官。”他轻哼一声,又低眉道,“若你愿意,本官可以替你梳一辈子头。”
“若我……不愿意呢?”
他捏着木梳立在她身后,锦衣宽袖,长发都拢在黑色的官帽下,清俊的面孔精雕细琢般完美,狭长的眸中暗藏着翻腾的情绪。
他极力压下,装作没有听到她的那句话,继续为她梳头,将打结的地方细细梳开,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丝毫没有扯到她的头皮。
待头发全部梳顺,她才又开口:“我能不能求大人一件事?”
“本官知道你要说什么。苏珑的案子已经移交刑部,萧砚与本官之间的过节,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人在这个关口将苏珑的身世抖出来,便是想逼本官插手,本官眼下,不能有任何动作。”
宋然默了片刻,涩然道:“大人的顾虑我明白。”
“你可是觉得本官自私?”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墨少微。”他忽而连名带姓唤她,在她愣怔的神情中,扯着她的衣襟将她拽起,“把心里话说出来,便那般难吗?”
在凌乱的呼吸中,她终于开口:“是,我是觉得大人自私。可我又何尝不是?我不想因为我的私心,将大人推向危险的境地,又隐隐希望大人能因为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试一试。在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我矛盾地希望大人能够自私些,将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却又希望大人能够将我放在心里。”
她的眼眶渐渐红起来:“我只是不敢承认,大人心里一点也不在乎我,大人一点也不疼我……”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她的个性一向坚忍,大抵是委屈到了一定的境界,才会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番话来。
似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她说完,便低头绕过他:“夜深了,大人留在我闺房里不妥,我去让六娘给您铺床。”又恍然想起一件事来,顿住脚问道,“不知大人得知舍弟入京,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问这句话时,背对着他,并不回头。
沈寒溪望着她的后脑勺,道:“我已让人寻个由头拦下了,大抵能牵制几日。”
她的肩头放松下来:“那便多谢大人。”
他走到她身后,嗓音有些发沉:“墨家已知道你在陵安,能躲一时,不能躲一世。”
“若来的是少垣,我自有应对的方法。”
她继续往前走,还未走到门边,便被一双手从身后箍住了腰身。
沈寒溪的声音在她耳畔沉沉响起:“是谁安排你来陵安城的,他让你来究竟有什么目的?王卓与你并不是一路人,他效忠的另有其人,你包庇的也另有其人。这个人,是谁?”
宋然的心提了起来,不等回答,便被他转到他对面。
他垂眸望着她,语气虽冷,眼中却写满了妥协:“无论他是谁,本官都愿与他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
他抬起手指,落到她的眼眉上,沿着她五官的轮廓轻轻描画:“本官退一步,此前的种种,不再与他计较。他退一步,日后不再来找本官的麻烦。你觉得,可还公平?”
宋然为他的这一句话呼吸微顿,却立刻冷静下来,他是想借机试探她,还是想……继续利用她?
至始至终,哪怕一时半刻,她都不曾看透过他。
上一刻还温柔地拥她入怀的人,下一刻,便狠心地让人在她身上动大刑。
她又如何能够再次相信他。
自她唇畔不自觉露出的冷清笑意,微微刺痛了沈寒溪的眼睛。
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何谓进退失据。
他低下头,道:“少微,与我重新来过。”
这句话的语气,并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却少了往日的盛气凌人。
她不敢轻易点头,却又眷恋着眼前的这个人,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不觉,眼睛周围又红了一圈。
沈寒溪见她迟疑,只觉得此时的心像是被放在煎锅上,底下有小火在慢慢地烤。他终于忍受不住这份煎熬,低下头便要吻她,却突然被敲门声打断。
他停在她的唇边,面上划过一抹恼意,宋然趁机绕过他,前去开门。
夏小秋站在门外,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沈寒溪,道:“大人,太子殿下请您去东宫议事。”
他脸色不佳:“也不看看,此时是什么时辰。”
夏小秋知道自己打扰了他们,但事出紧急,不得不报:“是军机大事。”
碍着宋然在此,夏小秋不便多言,沈寒溪从他的严肃神情中,判断出事情的严重性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看了宋然一眼,命令夏小秋:“转过身去。”
夏小秋不明就里地转身:“大人让卑职转过身做什么?”
沈寒溪不回答,上前捏住宋然的下颌,在她的唇上印下适才没有得逞的那个吻,而后若无其事地离开,对夏小秋道:“没什么,走吧。”
宋然只觉得唇上火辣辣的,如被滚烫的铁烙过,她呆立在那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
沈寒溪一出院门,便问夏小秋:“说说吧,是何军机大事。”
“北方鞑靼兴兵南下,一路杀掠人口牲畜,掠取金银财宝,直取宣州,宣州因武器不全,军粮匮乏,今日凌晨便已失守,据一个时辰前接到的战报,又接连丢了好几个州。”
沈寒溪冷笑:“鞑靼一直想与我大靖互市,如今又对我大靖用兵,是想做什么?”
坐入马车内,他抚着扳指,眼眸缓缓被墨色侵吞,渐渐滑入深不可测的黑暗。太子还未登基,朝廷内部的那摊子烂事还没理顺,如今又遇到这样的外患,可还真是多灾多难。
不过,这倒也是个好机会。
文华殿内,内阁的几位重臣正在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大殿上摆了一个巨大的沙盘,上面砌有高山、丘陵、城池等,正是整个大靖的缩小图。在沙盘上,已经有宫人在鞑靼入攻的城池上放置红色的旗帜,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鞑靼兵南下的路线。
有一名青年男子正双手撑在沙盘边上,目光沉沉地注视着那些插有旗帜的地方。太子宽衣广袖,立在一边,脸上的神色也颇为凝重。
“这些鞑子,必定是见我大靖迟迟不同意他们的互市请求,想以战逼我大靖妥协。我大靖近年来财政吃紧,南方又接连闹水患,赈灾款也耗去了几千万两,军费更是连年缩减,若是真打起来,必定要掏空国库。”
“人家欺负到家门来了,难道便任他宰割吗?还想互市?他们想都别想!”
“开放几个地方允其互市,彼我双方都能得利,又能保边境安稳,有何不可?”
“堂堂天朝,与边臣互市,损国家之重威不说,加之这鞑靼狡诈叵测,我若竭财力与其互市,他却借互市而伏兵,将何以善后?”
内阁重臣围绕着是否互市吵得不可开交,太子却只关注着那个凝视着沙盘的青年男子。只见他自身侧的宫人那里拿起一把旗帜,插在沙盘中的一座城池的边上。
“鞑靼的下一个目标,应当是通州。”
他这句话一落地,大殿上当即鸦雀无声。
很快便有老臣提出质疑:“可是,此时看鞑靼的路线,却是朝着尧州去的。”
“通州是勾通南北的重地,又有太祖的皇陵,鞑靼若占据此地,所能掠取的利益自不必说,还能重创我大靖的声威。何况,尧州有秦家的铁骁卫驻守,去攻尧州无异于找死。若换做是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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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青年正是承武王,他连年守卫北方,对于北方的形势自是比谁都清楚,他不在军中,只怕也给鞑靼这次兴兵南下壮了胆。
故而,太子虽忌惮着承武王,怕他是在二皇子的阵营,却仍旧派人请了他来,为自己分析形势。
他适才的那番话,几乎说服了这里的所有人,太子的神色越发凝重,不等开口,便听到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不知王爷有何办法,可解通州之困?”
众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清来者是谁,立刻有人不满:“沈大人辅佐太子监国,遇到此等大事,却还姗姗来迟,不知是在忙些什么?”
有人暗嘲道:“自是忙着查抄逆党。”
今日龙蟠带人将与王卓有密信往来的那些人尽数押入诏狱,自是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沈寒溪的眼风扫向说话的那人:“李大人有话便直说,暗讽有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想说,本官如今大权在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吗?即便果真如此,你又耐我何?”
这番话说得极为嚣张,太子的额角不禁跳动了一下,那些内阁大臣,自是敢怒而不敢言。
沈寒溪轻描淡写地撂下那番话,便若无其事地转向承武王,等着他回答适才的问题。
承武王抱臂靠在沙盘边上,显得有些吊儿郎当:“若太子殿下让本王上前线带兵,本王自是别无二话,只是……”他斜着眼看向太子,有一些挑衅,“殿下敢吗?”
他这句话表达的意思很是清楚。他军功无数,圣上早有些忌惮他,想释掉他的兵权,如今,若是再次将领兵权交给他,只会更加放大他的声威,威及皇权。
见太子眸色晦暗不定,他唇角勾了勾,道:“殿下怕本王不好驾驭,本王也怕会功高盖主。”
他把话挑得很明,在场的各位大臣也都各怀心思,太子正要开口,沈寒溪忽而道:“既如此,臣便向太子殿下举荐一个人。”
太子眉头一拧,问道:“不知沈大人想举荐谁?”
沈寒溪轻轻启口,道:“崔遇。”
太子听到崔遇二字,心中不禁大惊。
这个人,正是他适才想要提的人。目前,此人还只是个低等的武将,却是他十分看好的一个后生,他十分清楚这个人的品性,并且十分清楚他对自己的忠诚。
在太子的震惊中,沈寒溪又道:“不过,此人资历尚浅,也无领兵的经验,只怕诸位大人会不服。”
当即有大臣道:“老夫从未听说过此人,沈大人,这可关系着数十万百姓的安危和大靖的安稳,你可不能因为此人顺你的眼,便任性地予以提拔!”
虽然知道沈寒溪任性惯了,这番话说了也是白搭,却仍旧极力地表达自己的质疑。
太子忍不住道:“本宫曾在虎踞营中看过崔遇的表现,无论智谋还是勇武,此人在虎踞营中都数一数二,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不过,正如沈大人所言,他并无领兵经验,只怕不能服众。”
沈寒溪却看向承武王:“所以,要向王爷借一个人用用。”
承武王抬头:“你要借何人?”
“听闻王爷身边有一位智谋过人的徐军师,不如让他从旁指点崔遇,若能退敌,也有王爷的一份功劳。”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承武王离开文华殿时,脸色相当难看,这个沈寒溪,竟将主意打到徐沅的头上了。可是转念想想,这于徐沅来说,却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若是打胜归来,功名利禄,基本上唾手可得,徐沅有这个能力,他又何妨给他这个机会?
刚认识徐沅时,他曾百般嫌弃他那弱不禁风的身板,甚至怀疑过他是怎么混到军中的。如今却觉得,以他的聪明才智,窝在自己身边做一个小小的谋臣,十分的屈才。
但,想到那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即将离开自己的羽翼,展翅高飞,他这心里,却有一些不是滋味。
在复杂的情绪中回到王府,刚换上一身宽松的便服,就有下人呈来了一大堆礼单给他过目。
圣上卧病在床有段日子,会在什么时候驾鹤西去,谁也说不准。一旦圣上驾崩,按照规矩,民间百日内不得婚丧嫁娶,官宦人家则要等上一年。所以,他的母妃觉得,应当尽快将这门婚事给定了,免得夜长梦多,再有变数。
定聘的日子,便挑在了这个月下旬的一个吉日。这两天,王府上下都在为备办聘书、罗列礼单做准备,忙得热火朝天。承武王这个当事人却整日不着家,对这门婚事显得有些漠不关心。
今日好不容易逮到他回王府,下人自然不肯错过。
他却只是草草翻看了一下礼单便撂下了,表示没有意见。下人又呈来一个红漆礼盒,里面装着的是写明缔亲之意的红纸小帖,封面上印着“敬求金诺”四个大字。
这种帖子被称为“龙凤帖”,男女双方互传过“龙凤帖”,即意味着已成姻眷,日后不得随意悔婚。
“王爷,这龙凤帖需要一个押帖物,最好是您贴身的东西,您看送什么合适?”
却见自家王爷坐在那里,手上转着一个茶盏,眉头一时皱起,一时又松开,不知在想些什么。
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王爷?”
承武王回神:“何事,说。”
下人只得重新问了一遍,问完之后,见他随手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丢到漆盒中,道:“还有事吗?”
见自家王爷满脸不耐烦,对方也颇有眼色,不再拿琐碎的事烦他,恭敬地退了出去。
承武王的心里却一直想着徐沅。仔细算算,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过他了。那小子的性子倔得像头驴,又不肯服输,他这个王爷的个性也又臭又硬,凑在一起时,时不时便会发生争执和口角。
不过,徐沅能言善辩,经常说得他气急败坏,他就只能拿出王爷的淫威来压他,想到他不服气却只能强忍着的憋屈样,承武王的唇角不由得向上勾起。
片刻后,他不由得顿了顿。
想起那小子时,自己傻笑什么?
翌日清晨,陵北大营。
李校尉正在洗马,忽然觉得身边光线一暗,回眸一看,只见有个高大威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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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校尉,回答本王一个问题。”
看到自家王爷煞有介事的表情,李校尉不禁将洗马的工作交给身边的小将,道:“您问。”
“若是你时时都会想起一个人,且想起他时,会不自觉地笑,这意味着什么?”
李校尉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想到自家王爷婚期将近,当即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来,道:“这还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看上这个人了呗。”
只见承武王神色一顿:“看上他了?”
“王爷说的是自己吧,这个人可是未来的王妃?只见过一面,便让王爷魂牵梦萦,这未来王妃必定美若天仙……”
承武王瞥他一眼,淡淡道:“不是李姑娘。”
这下换李校尉顿住了,然后渐渐变了脸色,迟疑道:“王爷你不是看上其他姑娘了吧?”
他道:“若他不是姑娘呢?”
李校尉有些受惊:“不是姑娘……您……您不会是……”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有那方面的爱好吧?”
他们这些当兵打仗的,常年在军营里,一年年的都见不到姑娘,在这种严峻的状况下,难免有些人会走上歪路。转念又想,自家王爷看着不像啊,除非他隐藏得特别好,连自己都给瞒过了。
见李校尉神情变幻莫测,承武王眯了眯眼睛,道:“那方面的爱好,指的是哪方面的爱好?”
适才李校尉说,若这个人是个姑娘,那他有可能是看上对方了,可是这个人却是个男人,那就说明,并不是这个原因。既然不是这个原因,又会是什么原因?
承武王陷入一种玄学的思索中,却百思而不得其解。
李校尉有一些难以启齿,犹豫片刻,道:“王爷要不,跟卑职去个地方?”
长春院。
承武王回京后常同谢七厮混在一起,京中叫得上名字的勾栏瓦舍,他也都跟着光顾过。这个“长春院”,倒还真是第一次来。
不过,等他踏入其中,便立刻发现,这里同普通的青楼,有一些不大一样。
有一个独眼的小哥,引他们进了雅间,请他们坐下后,便问他们要点谁来伺候。
承武王好整以暇地望了一眼李校尉,只听他咳了一声,道:“将你们这里有姿色的都叫来,我们爷要挑一挑。”
那独眼小哥一眼看去,就知道这二位的来头不小,当即媚笑道:“二位爷稍等,奴这就去叫人。”
承武王睨着李校尉,对方立刻解释:“王爷不要这样看我,我也是第一次来。您不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那方面的爱好吗,一会儿亲自试试就知道了。”
很快,那独眼小哥便带了七八个小倌进来,小的十三四岁,大的也只有十五六岁,各个画眉傅粉,一个个比女子还要精致。人还没走近,承武王便被那扑面而来的脂粉气呛得打了个喷嚏。
有个胆子大的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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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这声音,竟比女子还娇细。
承武王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立刻伸出一只手阻拦:“别过来。”
男孩立刻称是,规规矩矩地站住了,却不忘朝他抛了个媚眼。
那神仪中的媚态,看得承武王眼角直抽抽。
独眼小哥见状,以眼神示意了一下,其他的小倌立刻朝他围了过去,有的捏肩,有的捶腿,还有人倒了酒捧到他面前,朝他眨了眨眼睛:“一看爷便是第一次来。”
身子僵成这样,必定不是熟客,说不定,还没有尝过爷们儿的妙处。
承武王抬手把酒杯挡开,那小倌的身子却又往前趋了一下,几乎靠在他身上:“一回生二回熟,今日过后,奴保证您日后会常来。”
不等承武王说话,便又有一只手拈了葡萄递到他唇边:“爷不张口,是想让奴用别的方法来喂您?”说着竟将那葡萄含入口中,要往他嘴边凑。
其他的小倌,也都七嘴八舌地说着讨好的话,声音都尖尖细细的,听得他浑身不适。他终于忍不住道:“都给我退下!”
他这一声带着威慑,骇得那些少年纷纷退后,立在他面前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承武王捏了捏眉心,不耐烦地对一直在身后看热闹的李校尉道:“带了多少银子,都给他们。”
李校尉打赏过每个少年以后,追着他离开雅间。
承武王陷入沉思,他对那些男孩并无兴趣,那些男孩靠近自己,他甚至会有本能的排斥。而他之前与谢七逛窑子时,对女子则并无这样的排斥,证明他喜欢的到底还是女人。
既然如此,他对徐沅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此时,远在边境的徐沅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揉了揉红彤彤的鼻头,展开那封加急的信报。
读完信上内容,她将那封信捏紧,眸光聚敛,对身畔将士道:“备马,去通州。”
鞑靼一路烧杀抢掠,所过的城池,皆被洗劫一空,北地四处弥漫着外敌入侵的恐慌,京城却依然处于一种天下太平的氛围中。这鞑靼再厉害,还能打到这天子脚下不成?京城的百姓,依然优哉游哉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丝毫也不受影响,只是在街头巷尾的茶肆酒楼,偶尔会有一些谈论此事的声音。
自尧州而来的墨家二公子,却在临近京师的驿站中来回踱步。
昨日他们要入城时,那守城的署官却说他们的文牒有问题,要上头验过了才能放行,气得他七窍生烟,恨不得宰了那个署官。
若不是在来之前,他在定远侯面前指天发誓,绝不暴露他墨家二公子的身份,他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如今,戍城卫也不能动用,他就只能憋屈地困在这里,越想越是气愤。
名唤尚湘的青年目光随着他来来回回,劝他:“公子稍安勿躁,我已差人去打听,到底是谁故意阻拦,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少年停在他面前,恨声道:“这个人日后别栽在我手里,我让他吃不完兜着走!”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突然深了深,道,“戍城卫不能用,不是还有个人可以帮忙吗。快,去拿信鹰来。”
少垣将写好的纸条塞入信鹰脚上绑着的竹筒里,往空中一抛,然后抬手在眼前搭了个帘,一直目视着它在空中凝成一个点,彻底消失不见。
他不知道,这只信鹰刚飞入崇文门内,便被人打了下来。
一双修长的手懒懒将竹筒解下,抽出里面的纸条,看完之后,冷冷地笑了一声,将那纸片在手中碾碎。
墨家二公子求援的对象,是刑部尚书萧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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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七垂目望着眼前黑白纵横的棋盘,伸手将该撤掉的棋子一个个撤掉。安静的小厅里,一时只有棋子落回棋盒中发出的碰撞声。
许久,他才揽衣起身,踏出厅门,朝抄手游廊的深处行去。
虽已四月,却仿佛有桃花的香气萦绕在他的袖间。
他打开紧锁的房门,举步行进去,居高临下地望着已经被他关了好几日的江漓漓。
对方依然被绑在椅子上,听到声儿,轻轻抬了抬眼睛,又慵懒地闭上了。
她不再是那副驯服的样子,大约也是心知肚明,自己的那些小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不过,与他撕破脸,她也没在怕的。
谢七依然握着那把几乎不离手的玉骨折扇,勾唇问她:“不知漓漓这几日反省得如何?”
她抬眸,身子往后靠了一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得先请教公子,漓漓有何可反省的?公子吩咐漓漓做的事,漓漓可是样样都做了。若是漓漓做了什么多余的事,那也得怨公子啊,您可没事先告诉漓漓,什么事不能做。”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撂下两个字来评价:“狡辩。”
抬脚绕到她身后,将折扇别入腰间,手指落到绑着她手的绳结上。
在解绳结的过程中,手指有意无意地碰到她的皮肤,惹她轻轻颤了颤。
她心里有些恼恨,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这人一靠近,她这心就会不受控地突突乱跳。要不都说无意间的撩人最是致命呢?若不是她意志坚定,早就被他吃得死死的了。
幸好,她是个有理想有原则的女人,及时从美色的诱惑中跳了出来。
谢七的声音很淡:“我没告诉你哪些事不能做,所以,你便在浙江绑了少微,通知了墨家,那一日赶去渡口,也是想要阻止楼船爆炸?”
身上的捆缚松开,江漓漓揉了揉留下几道通红绳印的手腕,没有否认他适才的猜测:“可惜都没做成。公子既已知道我有二心,何不干脆处置了我。如今,我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抬眸看着他,语气里有自嘲的意味,“原本,我在公子的局里,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一个风尘女子,顶多也就是能帮着公子在床笫之间探听一些消息,用姿色骗一骗如杨成万那般的男人,委实没用得紧。凭借公子的魅力,还愁找不到能替代漓漓的女人吗?”
“漓漓又何必这般妄自菲薄。”他开口,虽笑着,语气却有些漫不经心,“我身边的女人,再没有谁比漓漓办事更得力。”
她勾唇:“分道扬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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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七挑眉:“你打算与我分道扬镳,我同意了吗?”
她愣了一下神,便见他在桌畔坐下了,绣银莲花暗纹的宽大袖摆垂落身侧,声音里有些好奇:“你跟着我也有大半年了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二心的?”又添道,“说实话。”
她沉默了片刻。去年,她接到阁主令,让她听候眼前这个人的差遣,那时的她,觉得自己何其幸运。
她与他第一次见面,远比他以为的要早,很久很久。
她敛去眸光,不去想那些前尘往事,道:“自一开始接到阁主令,我便在犹豫。老阁主创立解忧阁的初衷,是‘观八方之事,解百家之忧’,解忧阁要为天下有苦恼的众生服务,而不能成为某一个权贵翻云覆雨的工具。所以,解忧阁的历任阁主,都从不在江湖上现身,只以阁主令发号施令,这也是为了杜绝有达官贵人打解忧阁的主意。但,公子的所作所为,却与这个初衷背道而驰。直至今日,我都不知公子所谋之事是何事,若说从何时开始有二心,也许……”她抬眸,道,“我从未对公子效忠过。”
谢七手中的折扇动了动,而后,自那张风流俊逸的脸上,露出一抹寂寥的笑意。
“好一个从未对我效忠过。谢某人还真是,孤家寡人一个。”
听到“孤家寡人”这四个字,江漓漓的心口一紧,却嘲弄地笑道:“谢公子哪里是孤家寡人,单是与你有过山盟海誓的姑娘,从陵安城东头,都能排到陵安城西头了吧?”
他偏眸看向她:“我有这般风流?”又自问自答,“嗯,好似是有。只是那风月场上,大半逢场作戏,不妨碍我成为孤家寡人。”
她唇角嘲弄的笑意更浓。
陵安城所有青楼女子,都以睡到谢七为荣。可是谢七有一个规矩,那便是无论哪个姑娘,都只会有一夜之欢,再不会有第二次。据说,被他睡过的姑娘,都以为自己会是那个例外,可是一梦醒来,昨日还与自己耳鬓厮磨的温柔公子,连碰一下都是忌讳。
她曾听烟雨楼的姐妹哭着说起他的绝情:“漓漓,我只是碰了一下他,他竟让我‘滚’!昨日他在我身上卖力的时候,可不是这种态度!”
那时的江漓漓只能将小姐妹揽入怀中,替她问候谢七的十八代祖宗。
谢七见江漓漓神色微嘲,垂着眼不说话,不禁眯起眼睛,问她:“漓漓在走什么神?”
她慵懒地笑道:“漓漓在想,过了今日,自己与公子也许再不会有瓜葛,好歹跟了公子这么久,都还没睡到公子,当真可惜。”
她的脸上卸掉重重脂粉后,平白多了几分冷清味道,唇角勾着淡淡的戏谑,眼中有微微一抹挑衅。
从前她也偶尔会调戏一下他,但那调戏中带着对他的仰视——或许,是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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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今日的她,却判若两人。好似离他,更加远了。
有风将虚掩着的房门吹开,谢七盯了她半晌,仿佛是要从她的脸上瞧出她说这番话时,究竟有几分认真。
他终于放弃审视,自座位上起身,行到门边将房门给掩上了。
江漓漓看着他重新走回自己身边,脸上那戏谑的笑意还没有散尽:“公子要做……什么?”
他拦腰将她抱起,在她的愣怔中张开形状完好的唇,道了三个字:“成全你。”
江漓漓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落到了大床的软褥上,他的手灵巧地解开她的衣带,探入她的衣间。
很快,他便自她的腰畔勾出了一个香囊,只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便随手丢到了地上。
他扔掉的那只香囊,正是江漓漓用来应付来寻欢的客人的迷香。
那迷香会迷晕对方,让他做上一夜的春梦,是她这么多年一直带在身上防身的宝贝,除了她自己,应当谁也不知道。
谢七的桃花眸中含着摄人心魄的笑:“既真心想要睡我,这迷香,便用不上了吧。”
江漓漓大惊失色,他的唇却已经落到了她的耳朵上,只轻轻咬了一下,她的神智便一去不返。
在他面前,她向来很没出息。
很快,罗衣轻解,裙带宽松,发髻如乌云一般散开,与他的发缠绕在一起,难分难解。
她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在罗帐中响起,与男子沉重的喘息纠葛在一起,难分彼此。
巫山雨住,她趴在他胸前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传说中的谢七公子,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人翻身在上,漆黑长发垂落到她脸侧:“漓漓不满意,那便再来。”
江漓漓有一些茫然。
说好的不会碰同一个女人第二次呢?
他似明白她的想法,凑到她耳边:“这次是送你的。”
等他终于停下动作,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听他在耳畔低声命令:“容你歇上一日,明日替我去接一接墨二公子,也该到了。”
此时没到,应当是被谁给拦下了。
谢七见女子皱眉,微微眯起眼睛:“漓漓莫不是睡过了我,便不想认账?传说中的谢七公子……可不是白白给你睡的。
宋然这几日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将苏珑的事告诉哑巴。此案尚在刑部秘密地审理,并未对外公开。可是,传到哑巴耳中,应当也是早晚的事。
她坐在回廊下,入神地看着一处虚空,听到小丫头的声音:“姑娘?”
她的神智被拉回,看见六娘一脸忧心地看着自己。
“姑娘最近是不是有心事啊。”
她低叹:“是有一件事,很让人烦心。只是,那件事太大了,你我这等平民百姓没主意可想,想多了,是庸人自扰,明知如此,却又无法置身事外。”
六娘道:“难道沈大人也……”话一出口,便慌忙捂住嘴,这三个字最近她一直忌讳着,可是一听说自家姑娘有烦恼,便忍不住想到了他。
以那位大人的权势,还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可是,他到底不是自家姑娘的良人,日后还是少提为妙。
宋然听到她提沈寒溪,眉眼果真黯淡了一下。
六娘不忍她继续烦恼,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眼睛一亮,道:“姑娘你等等。”说着,便“啪嗒啪嗒”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很快又跑了回来,变戏法一样将一个玉佩捧到她面前。
宋然兴致不高,问她:“此物是?”
“姑娘还记得那日在书肆遇到的公子吗?你一定想不到他是什么来头。前段时间,他曾来找过姑娘,但姑娘不在家,他便留下了这个。他说姑娘日后若是遇到困难,可以拿着这个去找他,他还说自己是……”
六娘还要说下去,却见眼前的女子神色沉沉,不由得心口一紧,停住了嘴。
“六娘,去把那日他赠我的那本书,和这枚玉佩一起还回去。他应当告诉过你,让你去何处找他。”
宋然说完,便转身进屋,留下六娘愣愣地立在那里,一脸惊讶。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六娘垂目望了一下手中的玉佩,想起那赠玉之人的风姿,有些不解。在书肆遇到时,自家姑娘还对他客气有加,这才多久,怎么就突然翻脸了呢?
但不解归不解,她很快说服自己,自家姑娘翻脸,自然有翻脸的理由,既然让她把玉佩还回去,她照办就是。
宋然背靠在房门上,胸口一片茫然。萧砚之于她,是一道已经结痂的伤疤,不再痛了,却始终横在心里,时不时会膈应她一下。
他既找上门来,便是知晓了她的身份。赠她玉佩,又算怎么个意思?
是愧疚?
他的愧疚,她才不想要。
六娘正要去书房找来那本《锦绣记》,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只见宋然从房间走出,神色已然缓过来不少:“还是我亲自去还吧。毕竟是贵人所赠,可不能失了礼数。”
书房内,六娘研了墨,立在一旁看着她提笔写拜帖。她手上的伤尚未完全恢复,略有些影响握笔,但落到纸上的字迹却极漂亮。
萧砚贵为刑部尚书,每日都有许多人到其门下投刺,宋然的这一封拜帖,便夹在许多名刺中,递到了尚书府。本以为帖子递过去,总要等上几日才能有回音,谁料,第二日一大早,萧砚便遣了下人过来请她,连车马都替她备好了,十分有心。
六娘昨日不知吃什么吃坏了肚子,如今在床上躺着起不来,哑巴想跟着一道去,宋然却没允,她与萧砚之间有一些话,不方便他在场。
哑巴望着离去的马车,神色间流露出一抹挂念,身畔的钟伯反倒很放心:“又不是廷卫司那样的龙潭虎穴,以萧大人的为人,必定会将少主平安送回来,你我不必操心。”
今日,正赶上官员休沐,萧砚身着月白常服,望着手中的那个名帖。那上头的字迹瘦劲清峻,墨采飞动,实在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可是,这一字体,他却无比熟悉。
从前,他曾在墨府指点墨二公子的功课,这位墨二公子贪玩任性,很少能老老实实地听他讲完一篇文章,但每次交上来的作业,却都写得极为规矩。那时,他便怀疑是有人代笔,而且代笔之人,绝不会是墨二公子那般的年纪,他那般的年纪,不可能写出见地那般深刻的文章。
墨家府上人才济济,他那时并没有想过,代笔的竟会是一名少女——且是那个让墨家讳莫如深的大小姐。
他在墨府许多年,墨二公子好似不曾对他说过一句这个姐姐的好话,尤其是在他们缔亲之后,更是时不时在他面前渲染,自己这个姐姐的品性有多恶劣。
他自然不是因为嫌弃她才会退婚,只因当时的那纸婚约,是恩师周广通擅自替他定下,他一直想要找机会说清,却数次错失良机。临到参加科举前,他才下定决心,在尚未交换缔亲帖时,向墨家禀明了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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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墨家的那一系列变故,令他始料未及,也让他愧疚至今。
那是他造的孽,他必须面对。
下人进来禀报他客人已到,他将那张拜帖压在白玉的镇纸下,朝着他深藏在心中的愧疚和罪孽,缓缓行去。
碧空之上,有白云孤飞。
女子身穿素色罗裙,朝他作揖行礼。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撩起她两侧的额发,自她唇畔浮起一抹疏离冷落的笑意,但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转瞬消逝,无迹可寻。
他停在不远处看着她,没有立刻上前。
她挑起眉梢,声音温软,却并不腻人:“萧大人,你打算一直将你的客人晾着吗?”
他这才敛去眸中情绪,唤她:“墨姑娘。”提议道,“今日天气尚好,在下看了一夜文书,眼睛略有些疲累,你我便在园中走走,如何?”
她轻轻顿首:“客随主便。”
他微微侧了下身,等她过来,她也不扭捏,与他并肩往后园走去。
萧府的后园简单整洁,所有的园景都没有精细雕琢的痕迹,但胜在天然去雕饰,偶然在一丛竹子旁边发现一株紫叶李,也别有意趣。
二人沉默着行了几步,萧砚伸手为她撩起自旁边伸来的枝杈,听她淡淡开口:“萧大人便不问我,今日是为何而来吗?”
他低眉道:“大抵是六娘说漏了玉佩的事,姑娘是为了还玉而来吧。”
她忍不住看他一眼,恭维道:“难怪周世伯常夸萧大人聪明。”又道,“不过,萧大人只猜对了一半。”
“另外一半,在下愿闻其详。”
“大人给了我这枚玉佩,是一番好意,若是就这般把玉还给大人,岂不是辜负了大人的这番好意?所以……”她停下脚步,眼神明净清亮,“我想用这块玉佩,换大人应允一件事。”
他顿了片刻,道:“你若开口,在下便是许你一百件事,又有何妨?”
面前的男子有萧然尘外的风姿,清润的眸中皆是坦荡,这句话并非刻意讨好,而是发自内心的诚恳允诺。只是看着这双眸子,她便无端地相信,他说到便能做到。
宋然避开他的目光,道:“我只有一件事,想要劳烦大人。大人也许做不到,但我想请大人尽力一试。”
他望着她,点头应道:“好。”
宋然抬脚继续往前走,在凉风习习中开口:“我有一个友人,他的妹妹在年少时,与他在逃荒的路上走散,十多年来,他从未放弃过打听妹妹的下落,而他的妹妹,在与他走散之后,被一位贵人收养,多年后,又被这位贵人送到宫中。不久后,这位贵人因谋逆罪被满门抄斩,她因入宫时用了假身份,躲过一劫。困在深宫十多年,她一直安分守己,几日前,却被指责以巫蛊谋害太后,而她曾是逆贼养女的身份,也被揭发了出来。”
萧砚听明白她说的人是谁,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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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迎上他的目光,眸中亦清明坦荡:“萧大人是那种会出于人情,而徇私枉法的人吗?”问完,目光便投向不远处的青竹,全没注意到他微微怔住的表情。
“我一直欣赏萧大人,便是因为您秉公持正,不会因为私情而有任何动摇。您的心里有一杆秤,对这个案子,会有自己的判断。若您也觉得,怡妃果真大奸大恶,不光以巫蛊谋害太后,还有藏了十多年的谋逆之心,那便尽管将她交给大靖的律法。可我却想托付大人,尽量查明此案之中是否另有冤屈,请大人尽量公正地判断,怡妃娘娘她,是否真的该死。”
他望着说这番话的她,神色渐渐温柔下去,道:“姑娘说的是在下的分内事,这个案子太后交给在下,在下自当尽力去查,若有冤屈,自是会还她一个公道。”
一阵风吹来,将她的衣袖卷起,她立在朗朗清风中,眉目舒展,道:“我相信大人。”
他有一瞬的晃神,手在袖间握了握,于心中轻轻问自己:“萧砚,这便是曾经被你放弃的女子吗?”
她忽而直呼他的姓名:“萧砚,我有一件事,一直想要问你。”静静望了他片刻,问道,“退了墨家的婚约,你可曾后悔过?”
“这个问题,在下也想过许久。”他望着她的眼睛,眼里有深深的愧疚,“负了你,我会一生歉疚,但我……不曾后悔。”
凝视他良久,她突然笑了。
那笑十分纯粹,仿佛仅仅是因为困扰多年的难题,终于得到了答案。眼睛不会骗人,她清透的眸中并无怨恨,也并无难过。可就是这个无嗔无怒的笑,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的笑意敛去,轻轻道了句:“是吗。”自袖中摸出他给的那枚玉佩,道,“这枚玉佩你拿回去吧。退婚一事,我并未怨你,但也不想再与你有什么瓜葛了。我曾经默默地喜欢了你很多年,今日,也算是得到了一个答案。”她仿佛是要同过去的自己诀别一般,垂眉道,“你也许不会相信,从我六岁的那一年,便很喜欢你。”
萧砚为她的这句话微怔。
他的那枚玉佩,被她包在一个手帕中,那枚手帕,略有一些眼熟。
她的语气很平淡,并不伤感,只带着一些遗憾:“你大概已经忘了吧,那一年在上元灯节,有一个小姑娘迷了路,是你一路将她背回家中。自那日起,她便没有忘记过你。”顿了顿,叹了口气,“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他将玉佩和手帕一起捞到手中,正要开口,忽而被家奴的声音打断:“大人,有贵人来访。”
萧砚自然知道对方口中的贵人是谁。
宋然整理好情绪,道:“你既有客人,我便先行告辞了。”
他却对那家奴道:“带宋姑娘到玉竹轩暂歇片刻。”又转向她,道,“还没与你说几句话,怎能就这般送你回去。这位贵人我不能拒在门外,否则,便陪你一起过去了。”眼睛眨了眨,道,“府上近日来了一只狸奴,可是我‘买鱼穿柳’聘来的,如今养在玉竹轩那里,你可以去看看。”
他擅自为她做了主,便抬脚往正厅去了。
宋然迟疑片刻,看在他口中狸奴的面子上,在仆从的指引下,往玉竹轩行去。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萧砚如今的府邸,乃他登科的那一年,负责会试的主考官刘伯吾所赠。历任的状元郎,都会有官员排着队来结交,或赠他金银财宝,或遣媒人上门。这些好意,他一概没有领受,唯独接受了刘老所赠的这座宅院。
一则刘老已是耄耋的高龄,却之不恭,二则他老人家已到致仕的年纪,接受他赠的宅院,不会有结党的嫌疑。
宋然随仆人来到玉竹轩,此处窗明几净,陈设极为简单,可以看出,主人的生活并不奢侈。来接待她的丫鬟模样也极普通。不似沈府,随意一个侍女,都年轻貌美,简单的一套茶具,都价值连城。
她捧起茶盏时,为这个念头怔了一瞬。
为转移注意力,她环顾四下。这里大概是萧砚平日休憩的地方,有一个供人坐卧的软榻,竖立的画屏前,还摆着一架不加雕饰的古琴。
房间的后门通向一方小院,透过挂在小银钩上的竹帘,可以看到院中的青竹和开得正好的杜鹃花丛。
宋然惦记着萧砚说的小狸奴,丫鬟笑眯眯地带着她到后院去,“花奴花奴”地唤着那猫儿的名字。只见杜鹃的花阴里,躺着一只黄色的狸花猫,听到唤自己的动静,却只摇了摇尾巴,继续懒洋洋地躺着。
瞧它的个头,应当才出生不久,却已经养出了一身的膘,十足的一只胖猫。
“都怪大人平日里惯着,天天在这里犯懒,客人来了,也不知起来迎上一迎。”
宋然朝它走近了,蹲下身子,笑眯眯地唤道:“小狸奴,过来。”
那胖猫的耳朵动了动,回头看了她一眼后,慢吞吞地起身,围着她转了一圈后,腿一蹬,跃入了她的怀中。
丫鬟很是诧异:“真是奇怪了,平日里连大人都唤不动呢。”又笑着添道,“除非带着鱼来。”
宋然抱着胖猫起身,抚了抚它的头:“我从小就很招猫。”
不光是猫,少垣养的那只白狐,也很喜欢黏着她,每次少垣找不到了,总是气呼呼地来找她,十有八九是又钻她的被窝里来了。
丫鬟提议道:“大人跟客人议事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姑娘要不要去躺一躺,或者到大人的书斋里看看?”
宋然道:“去书斋吧。”
此时,萧砚与登门的贵客,正在客室聊天。
太子自他官复原职便时常出入萧府,但都是秘密地来,秘密地去,萧府上下,也只有萧砚和几个近侍知道他的身份。凡遇到军国重务,太子必要与他相商,对他的信任可见一斑。
“此次鞑靼进犯,沈寒溪举荐崔遇当这个总指挥,实在是出乎本宫的意料。”
听了太子的话,萧砚抬眸道:“他举荐崔遇,岂不是正合殿下之意?”
太子眉头轻蹙:“若是其他人,本宫倒是不至于往歪处想,只是,换做沈寒溪,便不得不多想了。”
“殿下是担心崔遇不可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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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摇头:“崔遇这个人,本宫自然信得过。本宫只是怀疑沈寒溪的用心罢了。”
萧砚在心里笑了一声,沈寒溪那个人,的确不大好猜,沉吟道:“他开口举荐崔遇,总好过殿下开口,家父曾任文华殿大学士,辅佐东宫十二载,历来的东宫殿下,最难做的一件事就是平衡各方面的势力,不能表现出明显的倾斜。若殿下那日当真开口,提拔虎踞营的年轻将领,兵部的老臣必会反对,这个崔遇日后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他的手指拈起一个棋子,摩挲了片刻,道:“但是,沈寒溪一开口,所有的矛头便全部对准了他,便是有人想要暗中对崔遇使绊,也多少会忌惮着沈寒溪。即便沈寒溪此举当真别有用心,殿下又何妨顺水推舟,静观其变呢。”
太子的神色轻松了不少:“萧大人说的是,是本宫思虑过甚了。这些年,廷卫司大兴诏狱,沈寒溪这个总指挥使,更是横行霸道,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这头猛虎,如今尚有圣上的恩威牵制,可是圣上若有不测,放眼整个大靖,还有谁能驾驭他呢……”
他说罢,揉了揉眉心,道:“不提沈寒溪了,倒是还有几件事,想请萧大人来拿主意……”
密室之中,二人相对而坐,一边对弈,一边交谈,偶尔遇到意见不一的地方,一人谈自己的见解,另一人便停下来静听。太子性情谦恭,萧砚也不专横,二人虽有争执,却都心平气和。
很快,便日影西斜,密室中的交谈也告一段落。
太子透过窗,望了望外面的天色,起身道:“萧大人好不容易有一次休沐,又让本宫给占了。”
萧砚亦揽衣而起,理了理袍袖:“太子殿下信任微臣,又心系社稷,是微臣和百姓之福。”
太子微笑,道:“本宫便不打扰你了,再不回去,又该有人来催了。”
萧砚随他一起踏出房门,见外面日暮迟迟,才突然想起,府上还有一位客人。想起她今日说的那一席话,不禁陷入沉思。直到听见太子提醒,他才回过神来。
太子的马车停在一个偏门,萧砚随他一起往后庭走去。
没走多远,走在前面的太子突然止住了步伐。
抄手游廊的尽头,有个素衣罗裙的姑娘立在廊下,怀中抱着一只小狸奴,她乌发玉簪,样貌清致,似是被他们的脚步声惊动,朝他看了过来。
那一回眸间,她身后所有的繁花都化作背景,令太子微微怔住。
她好似视力不大好,看了他们很久,才认出他身畔的萧砚来,微微行了个礼,唤了声:“萧大人。”
萧砚神色微变,越过太子,快步行到她面前:“宋姑娘,不是让你在玉竹轩等在下吗?”
她摸了摸怀中胖猫的头,略有些茫然,道:“天色不早,再不回去钟伯该担心了。在大人的书斋里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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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挡住她看向太子的视线,以口型对她道:“太子。”
她读出他的唇语,反应过来,忙低下眼,望着怀中的狸奴,道:“不知萧大人有客,是我唐突了。”说罢,道,“大人忙,我先去玉竹轩等着。”
却听到年轻男子的声音:“姑娘留步。”
太子走到她面前,打量她片刻,命令道:“抬头。”
她心知躲不过去,反倒冷静了下来,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太子一身玄色的常服,玉冠束发,虽依旧文弱,但眉宇间锋芒隐现,竟有一些不容人直视。
从前的他需要韬光养晦,如今却不再需要收敛锋芒,他是圣上钦定的太子,将来会是那金銮殿上的九五之尊。
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顿许久,眸色愈发深沉。宋然能够听到自己拖长的呼吸,一下又一下。怀中的胖猫突然挣扎了一下,她失声唤了一声“花奴”,眼见着那个胖乎乎的身子跳到地上,伸了个懒腰,跑远了。
萧砚神色自若,道:“宋姑娘,还不来见过殿下。在李太傅府上,你应是见过的。”
宋然忙规矩地拜道:“小女宋然,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失礼,请殿下恕罪。”
太子的目光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离开:“你是那日随王叔赴赏花宴的宋姑娘?怎会出现在萧大人府上?”
宋然还未开口,便听萧砚答道:“几日前,微臣听闻裴大人家中的狸奴新添了崽,且只有珍贵的一只,怕被人抢了先,便早早裹了盐前去求猫,也是裴大人糊涂,忘了自己已经将这只小狸奴许给了宋姑娘。直到宋姑娘亲自登门,微臣才晓得自己是夺了她心头所好。”
他编起瞎话来同沈寒溪有得一拼,惹宋然不禁看了他一眼。
承武王当初说她是驸马裴述娘舅的堂兄的外侄女,按照这个辈分,她应当唤裴述一声兄长,想起裴述在裴家排行老三,立刻道:“裴三哥向来糊里糊涂,怎能将许给我的狸奴,又转送给萧大人呢。”
萧砚一本正经地应道:“裴大人答应宋姑娘,只是口头允诺,本官可是裹盐买鱼,亲自将这祖宗从裴大人府上请来的。若是以娶亲为喻,裴大人便是收了本官的聘礼。这猫在本官府上也吃了好些日子的鱼,那便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宋姑娘这时再来讨要,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他说得一套一套的,宋然也并不认输:“难道新娘子上错了花轿,便要将错就错了吗?萧大人带了多少聘礼,被吃掉了多少鱼,小女原数退回就是。”
太子听着二人你来我往地争论,评价道:“萧大人这次算是碰到难断的官司了。”
萧砚神色无奈,唇角却含着淡淡笑意:“是啊。”
太子的注意力却并未从宋然的身上离开,眯眼问道:“不知宋姑娘可有兄弟姐妹?”
她心口一跳,喉咙有些紧:“殿下何出此言?”
他盯了她良久,终于放软眼神,道:“随口问问。本宫该走了。萧大人,送本宫吧。”
宋然忙恭敬地退到一边,直到二人走远了,她才松出一口气来。
萧砚将太子送到马车旁,忽然撩衣跪下,道:“微臣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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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大人何罪之有?”
“微臣与宋姑娘,并非在太傅府上结识,宋姑娘也并非承武王和裴大人的远亲。”
太子已经开始疑心宋然的身份,且对她有浓厚的兴趣,他不知太子对她的兴趣从何而来,却敏锐地察觉到,太子看她的眼神并不纯粹。
若太子去查,早晚会知道,她与裴家、与承武王没有一毫关系。
他今日就应该让人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不给她与太子见面的机会,可是而今,什么都晚了。
“殿下,微臣在尧州时,曾与宋姑娘私定过终身,只因种种事由,才不能与她在一起,她瞒着父母,追随微臣来到陵安。微臣不知她如何与承武王结识,但,王爷带她去赏花宴,怕是觉得人言可畏,才随口替她编造了一个身份。还请殿下看在微臣的面上,不要怪罪于她。微臣会择日将她送回尧州,交予她的父母……”
他将真正的“宋然”的身份套到她的身上来,想以此打消太子对她的探究,这是他如今唯一能为她做的。
“能让萧大人亲自揭自己的短,不惜以自己的名节相护,看来她对萧大人,十分重要。”
太子在马车内坐定,道:“沈寒溪的身边有一名男宠,同宋姑娘生得极像,若是放在一起,怕是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对孪生兄妹。”言罢,又轻笑一声,“孪生兄妹,只怕都没有那般相像。”
萧砚肩头一颤,抬头时,马车的垂帘却已经放下,将太子的表情隐在其后。
望着马车驶出巷子,男子的神色缓缓凝重起来。
回到玉竹轩中,宋然正对着庭院中的竹叶发呆,名唤花奴的胖猫围着她的脚边蹭了两圈,见她不理自己,干脆坐在她面前,喵喵地叫了两声。
她这才蹲下身子,问它:“可是饿了?”
将它抱起来,预备带它找鱼吃,转身却看见月白袍的男子停在身后。
萧砚上前,探手摸了摸她怀中的胖猫的头,动作极为自然和亲密。
宋然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没看出任何端倪,只得问道:“殿下他可起了疑心?”
萧砚伸出手指,从容地逗弄着她怀里的猫,淡淡道:“你可知道,太子年少时是有名的神童,别人诵读百遍都未必能背下来的书,他看两三遍就记下来了,堪称过目不忘。当今圣上即位后,他才慢慢‘平庸’下来。可是,他的‘泯然众人’是一种自保方式,你真当他是另外一个‘方仲永’?”
怀中那只胖猫终于将他的手指捉住,抱在口中轻轻啃咬,只是玩闹的性质,并不真的用力。
他的目光落到她有些发怔的脸上,道:“墨姑娘若是不想再生什么枝节,便听我的,断了与沈寒溪的来往,尽早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她的神色一顿,眼神渐渐变冷,带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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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色丝毫不变:“暗中盯着你的,可不止我一人。有人将真正的‘宋姑娘’送到刑部,交给我来发落,若非我将此事压了下来,你觉得你还能在京城安稳地待多久?”
宋然为他的这句话后背一凉,凝眉问他:“是谢七哥?”
他不置可否,道:“有些事,你最好不要知道。陵安城的这一潭水,比你想得要深得多。沈寒溪如今看来是很风光,可是这风光,还能维持多久?”
他不深入与她聊,有避重就轻的意思:“布好膳了,先用餐吧。”
宋然没有动,自唇畔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若萧大人觉得,离了你的帮助,我便难以安身立命,那也太瞧不上人了。”恋恋不舍地把猫递给他,“你不愿我寻根究底,我对这些阴谋算计也厌倦透了,谢七哥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为他做的事,也足够报答了。日后,你们谁也不要来安排我的生活。”
她抬眼,眸子漆黑沉静:“天下如此之大,离开陵安城,我哪里不能去?”
这几日,她只是需要下一个决心,一个抽身而出的决心。
他望她许久,才伸手将猫接到怀中,没有再说什么。
她不是一株养在深闺的花,随意一阵风雨便能摧残,即使没有阳光和雨露,她也能活得好好的。从前,他没能如她祖父期待的那样庇佑她,今后,他也没有那个资格。
他抱着狸奴送她到马车上,突然开口:“有一件事,墨姑娘可能有所误会。”
男子温文尔雅地立在那里,屋檐下的灯笼落在他脸上,将他的眉梢眼角染上一层暖意:“上元节乃先妣的忌日,每一年的灯会,在下都是在灵堂度过,所以,令墨姑娘挂念了这么多年的,大约另有其人。”
他的这句话,令宋然屏住了呼吸。
良久,她才找回说话的能力,气息有些凌乱,就连适才在太子面前,都不见她如此失措。
“可我赠予他的手帕,为何会在你的手上?”
萧砚茫然片刻,想起那枚包着玉佩的手帕,眉间一跳,只听耳畔传来她的解释:“当初你与少垣出门郊游,少垣贪玩伤了手,你以那枚手帕替他包扎,你忘了吗?”
听她这般说起,他是有一些印象,但是毕竟时日长久,他的记忆已经模糊。
萧砚有一些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道:“时隔太久,我也记不清了。”
她有些失神,喃喃道:“那位哥哥与你应当都是周世伯的门生,本应在他手上的手帕既会到你的手上,你与他必然是认识的,能否请你……”
她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原本满怀期待的眸子,很快黯淡下去。
她的睫毛低垂,下定决心一般,道:“罢了。”
十多年过去了,算一算年纪,对方应当早已娶妻生子。即便她真的打听出来他是谁,又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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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她对他的执念便有一些可笑,不过是一面之缘,她又何必非要从这茫茫人世中找到他?
找到他,又能如何呢?
她只觉得心口空落落的,仿佛被人挖去了一块。
正有些伤感,怀中突然一重,她垂目,见本在萧砚怀中的胖猫睁着琉璃一样的眼睛望着自己:“喵。”拿头蹭了蹭她的手,又道,“喵。”
她神色缓下来,道:“小狸奴是在安慰我吗?”在它身上撸了几把,道,“你想跟我走,萧大人可不答应,跟着我,也没有鱼给你吃。”
它却在她膝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打起了呼噜。
宋然抬起眼睛望向萧砚,只见他挑起一边眉毛,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没良心的小东西,既然心不在此,那便跟墨姑娘走吧。”
回家的马车内,宋然手轻轻为那猫儿顺着毛,神色寂静下去。
她怕是要为以后的日子做打算了。
马车突然一个急刹,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撩起车帘查看外面情况,却见一名锦衣青年将萧府的仆人赶下马车,自己坐在赶车的位子上,对她道:“宋姑娘,得罪了。”
她的眼一沉,质问他意欲作甚,对方赶着车往前走,只道:“大人有请。”
他口中的大人,她自然知道是谁。也只有他,行事才会如此粗暴。
她的手指缓缓在袖中握了起来。
正是晚膳的时辰,街头的食肆嘈杂热闹,沈寒溪坐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张桌子前,抬眼看向她,神色有些不善:“还不过来。”
她到他面前坐下,听他懒懒地向伙计要了几样小食,转向自己:“想吃什么?”
“馄饨吧。”等饭期间,忍不住问道,“大人是不是一直都派人盯着我?”
“不盯着你,还不知你会主动跑去见萧砚。宋姑娘,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萧砚那般待她,她竟还主动跑去找他,他今日得了消息,恨不得冲去萧府将她拎出来,若不是怕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他也不会将这个念头忍下。
她在萧府一待便是一整天,他也被这种焦灼的情绪折磨了一整天。
她知道他是在说她被萧砚退婚的那件事,慢慢地笑了一下,道:“很多事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大人眼中的伤疤,有可能早就不疼了。而大人眼中那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说不定最伤人。”
她说这番话时,神色有些冷清,望着食肆的伙计将她要的馄饨放下,坦诚道:“大人派人盯着我,我不喜欢。”说着,便拿起汤匙,凑到嘴边将馄饨汤吹了吹。干净的眉眼上沾染了一丝烟火气,没来由的动人心弦。
他望着她吃东西的模样,将心里的那些动摇和不舍狠心压下去,语气极力显得轻描淡写:“本官在苏州有一座隐秘的宅院,过几日,让夏小秋带你去苏州。”
她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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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线天生有种冰冷又高高在上的质感:“本官又何尝想让你做笼中鸟,只是有些事不能两全,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她抬起那双美丽的眼睛,瞳底有一丝嘲弄:“又是暂时委屈我吗?”
他耐着性子哄她:“宋姑娘,本官如今所面对的局势如雾里看花,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可以顾及你。你留在京城,只会让本官分心。苏州那里本官会将一切打点好,不会委屈你。”
她没有应声,继续吃馄饨,直到碗里见了底,她才艰涩地吐出一句话来:“大人从来都不问问我,你的安排,我到底愿不愿意。”
她今日是考虑过,离开陵安城这个是非之地,再不受任何人的摆布,可是一见到他,她便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想再如许多年前那样,等着一个可能不会来的人。
“大人不能娶我吗?”
这一句话,停在她的喉间,马上就要冲出去,却被她硬生生地吞回腹中。
他若能娶她,也不会这么着急要将她送走。
她唤来食肆中的伙计,道:“小二,有酒吗,要最烈的酒。”
小二很快上来了一壶酒,宋然倒了一杯推给沈寒溪,又为自己倒了一盏,什么话也没说,就抬起袖来一饮而尽。烈酒顺着喉咙坠入腹中,辣得她几乎流眼泪,她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连饮了好几盏,沈寒溪终于看不下去,修长手指将酒壶夺过,他凉凉道:“你身上有伤,不宜多喝。”
她的眼里雾蒙蒙的,瞳底好似有一片水光,但唇角又分明含着笑意:“大人替我喝。”
她白皙的脸上浮起一抹嫣红,映入他眼中,是一副俏生生的少女模样。
他为自己斟满,将酒盏举到唇边。
她双手支颐,望着他喉头滚动,将酒水咽下去。眼前的人有一副世间少有的好皮相,不似萧砚那般温润似玉,而是带着极大的侵略性。
若是她继续喜欢他,或许有朝一日,会“尸骨无存”。
突然生出的这个念头,令她悚然而惊。
她突然站起,摇摇晃晃地朝外面的大街上走去,沈寒溪的眼睛一沉,忙起身追过去。
小二扯着嗓子喊道:“客官还没给钱呢?”
一名黑色锦衣的男子上前,在桌上撂下一贯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吓得不敢往前,等对方离开,才小心翼翼地将那钱收起,心里却在骂:“天杀的锦衣郎。”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宋然脚步虚浮地走在人烟浩闹的夜市之上。
四处可见腰系青花布的妇人为酒客换汤斟酒,也有一些手作人当街叫卖酥蜜食、砂团子、蜜煎雕花之类。
出了安奉门,自朱雀桥南去,皆是酒肆瓦市,东去有妓馆勾栏五十余座,南去则有果子行、香药铺,过了如意楼,有一条通往大昭寺的横街,香车宝马往来不绝,不分昼夜,一派热闹光景。
宋然刚到陵安时,时常在这一带闲逛,吃饭、听曲儿,偶尔逛一逛书画珍玩,不觉便已抵暮。
有时她扮作男装,路过青楼画阁,还会有姑娘趴在窗边,朝她招一招小手。
她不自觉停下脚步,四处灯烛荧煌,各种声响直往耳中灌。
这样大的陵安城,为何便容不下她呢?
也许,并不是陵安城容不下她,是他的身边容不下她。
身后有车铃声响起,她避到一边,目光追随着那辆牛车,逐渐汇入这市井的繁华。
沈寒溪跟在她身后,见她忽然抬起手来,指了一个地方,道:“大人,我想去那里看夜景。”
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望去,是遥远的凤阳门的城楼。
凤阳门下是皇帝出行的御道,人马皆不得通行,城楼更是不能无故攀登,每年只有上元灯会和中秋佳节,帝后才会携百官登楼,观灯赏月。
沈寒溪听到她这堪称任性的要求,却眼睛也不眨一下,道:“你乖乖的,便带你去看。”
不过是被那些言官多骂几句,他有何可怕的?
她露出微笑:“我不是一直很乖吗。”说罢,还主动伸出了手,让他握着。
一坐入马车,沈寒溪便听到一声猫叫,眼睛一垂,看到脚下蹲着的那只橘色的胖猫。琥珀色的眼珠,瞳孔细成一条线,正警惕地看着他。
他眼睛微眯,嫌弃道:“哪儿来的猫?”
宋然道:“从萧大人家跟来的。大人,到前方鱼市停一下吧。”
他神色当即沉鸷下去,语声凉凉:“萧砚的猫,你便不怕本官将它丢下去?”
那猫仿佛通人性,闻言跃到宋然的膝上去,撒娇地叫了两声。
她看向他:“大人同萧大人有过节,同一只畜生计较什么?”
沈寒溪见她将那猫宝贵地护在衣袖间,神色愈发不善,又不能真的同一只畜生计较,只能讽刺一下主人解解气:“萧大人在京中可是有名的清贫,单指着朝廷发给他的那点儿饷银俸禄,只怕连府上的下人都养不起,牙缝里省出来的银子,倒很舍得花在这小畜生身上。”
宋然为猫顺着毛,好似漫不经心,却又好似意有所指:“萧大人两袖清风,自是及不上您雍容富贵。可是,心上没乱七八糟的外物挂碍,也挺好的。有些人金玉满堂,能可劲儿地挥霍,夜里能不能睡着却要另说,睡着了会做什么样的梦,也没人知道。”
沈寒溪眯眼:“宋姑娘今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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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当着他的面说萧砚的好话,还敢这般暗讽他。不就是说他的家产见不得光吗?
她却很心安理得:“酒壮怂人胆,便是明天被您拉去杀头,今日能当着您的面过把嘴瘾,也值了。”
她一直习惯了对他用敬称,直到今日也改不过来,改不过来没关系,他由着她去,却实在听不惯她将“杀头”挂在嘴上。
她不理会他的不善目光,将侧边的车帘打起,让夜风吹进来。
今日喝了许多酒,她浑身都热。
“大人,鱼市要过了。”
“这么胖的猫,饿一日无妨。”
他真要同一只猫置起气来,她也没办法,眼看着马车驶过了太常寺的南门,距离城楼越来越近了。
跳下马车时,她的脚步微微不稳,他将她扶好,眉眼依旧冷淡:“把猫留在车里,碍眼。”
她只得将抱在怀里的猫放回马车,将车门掩好,随他朝城楼走去。
城楼上灯火通明,有门军值防,另有玄甲卫在城楼上稽查。值班的守将发现不速之客,自是警惕上前,大声询问来者何人。沈寒溪的近侍亮出廷卫司的腰牌,向他们禀明身份。他听到沈寒溪的名号,当即收起兵器,询问贵干。
“本官要登楼。”沈寒溪淡淡撂下一句话,连理由都懒得编一个。
“不知大人可有兵部职方司的文牒?”
沈寒溪看他一眼,一副“你觉得本官需要吗”的表情。
守将顿了顿,道:“下官不敢擅做主张,待下官禀明上级……”
沈寒溪却已经携着宋然往前走去,傲慢到极点:“你即便是现在请来兵部尚书,你看看他敢不敢拦本官?”继续发号施令,道,“将城楼上的玄甲卫暂撤下来。”
那守将脸色难看,却不敢表现出拒绝,僵持片刻,终究朝楼上打了个手势,撤掉了巡视的官兵。
待沈寒溪携着宋然上了城楼,一名副将忍不住上前,压低声音道:“将军,这沈寒溪是唱哪一出戏?”
对方神色发沉:“管他唱哪一出戏,你我位卑言轻,拿他没办法,此事传出去,自有人去参他。”
此时他是嚣张,可总有秋后算账的那一日。
宋然揽起罗裙,一步步走上城楼,视野随着高度的升高渐渐开阔起来。高处有风,将竖在城楼上的旗帜吹起,极目远眺,整座陵安城都尽收眼底。
听闻每年的上元节,帝后会登临此楼,平日里禁止通行的御道也会向游人开放,自十四日起,整座城池都会张灯结彩,在各个街道上,会有奇术异能、歌舞百戏上演,单是想想那光景,便让人心驰神往。
大约是酒力作祟,她的眸中,仿佛浮现起千万盏灯齐齐点亮的盛景,但再一定神,眼前却只剩下模糊成一片的万家灯火。
她突然开口,语气说不上多认真:“大人难道没有觉得,高处不胜寒吗?”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沈寒溪望着她白皙的侧脸,声音依旧带着随意:“高处是不胜寒,可这世间,哪有什么温暖的地方。本官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还是看不上本官这个总指挥使。你以为本官不想辞官,去陪你过逍遥的日子?奈何这些年树的敌太多,哪日真将权力放下了,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好似没什么重量,她有些失神,望着遥远的万家灯火发呆。
他将她转到自己面前,嗓音沉了些:“你今日去找萧砚,让本官很生气,只是忍着才没对你发火。无论如何,日后都不许再见他,否则你也知道本官的脾气,绝对轻饶不了你。”
她并不抵抗,乖乖应道:“好,大人不让见,我不见就是。”
他见她这般听话,这才满意,拉着她的手往远处的城墙慢慢行去。
登过了城楼,看腻了夜景,又听她道:“我今日不想回家,大人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可以带我去吗?”
他挑眉看了她一眼,不知她今日为何这般精力旺盛,想了想道:“上次没能带你坐成楼船,你若还有兴致,前方不远倒是有渡口,可租画舫夜游。”
她道:“好,听大人的。”
沈寒溪财大气粗,租下的画舫自是精致舒适,摇桨的是貌美的垂髫少女,拨弦唱曲的也是这浣花河上的名妓。
只听了两支曲子,宋然便伏在他的膝上,睡意昏沉。
沈寒溪的宽大衣袖覆到她的身上,对那些伺候的人道:“都退到外间去。”
伺候的女婢都是会看眼色的,自然知道这位贵人接下来要办什么事。垂帘放下时,看见他抬起手指,落到怀中女子的脸上……
他一身华贵的锦衣,模样漂亮得让人惊叹,只是浑身寒气腾腾,令她们不敢逼视,更不敢深入探究,这位贵人究竟是何身份。
看一眼那守在外面的锦衣随侍腰间的佩刀,也能猜出来,这位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待所有闲杂人等退出去,伏在沈寒溪怀中的姑娘轻微地动了动,大约是他手指的动作弄醒了她,只见她睁开眼睛,睡眼惺忪,眼底却是清醒的。
“困了就睡。”
她枕着他的腿,闻着他衣袖间的味道,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本官明日还要早早入宫,可没功夫陪你耗到天亮。”
“陪我到天亮,大人不肯?”
从她这个角度,看到的是他白皙修长的面颈,往上则是线条优美的薄唇。听了她的话,只见他漂亮的唇角上扬,似是笑了下:“那便要看是做什么事了。”将她从腿上捞起,道,“若是空耗时光,于本官自然不划算。”
不等她说话,那双唇便朝她的唇边靠了过来。
双唇相触的那一刻,冰凉柔软的触感让她的心跳骤然停了停。她没有多想,下意识地便往后躲,身后没有支撑,整个人便仰面倒在了地上。
他的手比她倒下的动作要提前一步,垫在了她的脑袋下。等她躺安稳了,才将那只手抽出,撑在她的耳侧。
他的唇勾了一下,是一个极细微的冷笑:“宋姑娘还是没原谅本官。”
他的眼底有潋滟的光,手指自她的耳侧往下游移,动作有些轻佻,宋然只觉得脖颈处一凉,被那只手挑开了衣领。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心中生出疯狂的邪念。他低下头去,微凉的唇擦着她颈间的皮肤,滑落到她精致的锁骨上。他并不再有别的动作,却足够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做好戒备。
他声音低哑,闭着眼睛道:“少微,本官将软肋都给了你,你还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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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想要推开他,然而刚抬手,便被他的大手给压住了。
两个人以一种危险的姿势贴近,又是初夏的天气,即便身着轻软的罗衣,后背依然有薄汗渗出。
她被他的呼吸撩得心里发痒,头不由自主地往旁边偏去,平复了一下呼吸,同他商量:“能不能起来说话?”
他仿若未闻,轻轻亲吻她的鬓发,乌黑的发如缎子一般在他手下铺开,他捡起一缕来,凑到唇边亲了亲,又低下头,继续吻她白皙的脖颈。
“少微,本官想要你,今日就想。”
他的手勾住她的衣带,缓缓将那个活结扯开。她的尾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大人,不可……”
按住她手腕的力道却很紧。他的气息越发粗重,声音却依然悠凉,维持着优雅的调子:“有何不可?”手滑入她的衣袖里,在她的手臂上游移,他的手掌微微粗粝,有着炽烈的热度,他贴近她,说话声柔得像是在引诱,“你可知有多少女人,想着法子要来伺候本官,嗯?”咬了咬她的耳朵,在她的耳畔呼着热气儿,“今日,本官伺候你,你并不吃亏。”
她的呼吸一声声地重起来,鼻尖和鬓发旁汗涔涔的,这一看就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身子,如同将开未开的花蕾,他任何一个简单的碰触,都能激起她强烈的反应。在这样的诱惑面前,哪个男人能抵挡。他已经忍了够久,决心今日不理会她的任何反抗,他没时间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了,她是他在这个世上仅剩下的念想,他今日就想成全了这个念想。
他强硬地压制着她,动作娴熟地抽出她腰间的衣带,挑开她的外袍,随手丢到一边,她的身上只剩下贴身的内衫,急得快要哭出来,直喊他的名字:“沈云,你不能……”
“你不能这般对我。”
灵台分明是清明的,身体却不受控制,两只手臂软软的使不上力道。
她咬着牙,承受着他的重量,她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每一个弹指自己身体上发生的变化,那是一种介乎渴望和羞耻之间的感情,令她茫然而又恐慌。
她怎能不慌?她虽然爹不疼娘不爱,却也生在清白的人家,哪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糟践?
同这位爷谈廉耻礼节?别闹了,他若在乎廉耻礼节,此时也不会压在她身上这般放肆。
她的头在他的亲吻下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这一情不自禁的动作于他而言,近乎像是邀请,他的眸色越来越深,手也游入她的衣襟里。
胸前那地方被他触碰到的那一刻,一阵酥麻在她的血液里扩散,她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想逃得远远的,还是想更靠近他一些。
她的手软趴趴地落到一边,时轻时重的喘息,将他那熊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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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皮肤白皙如玉,嫩得能掐出水来,脸上浮起的红晕,为那副干干净净的面孔添了几分明艳。他找到她微微张着的唇,将自己的嘴压了上去,对她的身体的渴求,已经到了无法自控的那地步,他的手终于往更罕无人迹的幽处探去,她的身子重重一缩,出声前立刻咬紧了贝齿,不让那羞人的声音出来。
画舫内,灯火映着轻纱软帐,氤氲出一片暧昧气息。
忽然之间,有悠长的钟声随夜风送来,那是来自不远处的大昭寺的晚钟,伴随着钟声,传来僧人低沉吟诵赞偈的声音。
他略微清醒,这才听到身下女子无助的呜咽。
他的动作停下,问道:“本官弄疼你了?”
长发凌乱地遮了她半张脸,他拨开头发后看清她的表情,心口登时像被钝器击了一下。小巧的脸上,一双哭红的眼睛,十分惹人心疼。他缓缓将那几根肆无忌惮的手指收回,抱着她坐至软榻上。拉起她的衣襟,遮住她胸前被他咬出来的痕迹。
她似乎被他吓得不轻,浑身都有些颤抖,他的手往她眼睛上探去,手指背上留下一片水泽。
他将她在腿上抱紧,此时的他同样衣衫不整,两个人贴身的衣衫都已被汗水湿透,彼此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衣下的身躯。
她的颤抖久久不止,想挣扎,却听到他低微而压抑的一声:“别动。”
有什么东西抵在她的大腿根部,只听他声音低哑用力,带着咬牙切齿的劲儿:“那地方胀得厉害,你若再动,便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了。”
她听出了这话里的警告,不再乱动,却仍在恨他适才的冒犯:“大人不能因为我喜欢你,就这般欺负我。我……”
他挑起眉毛:“喜欢我?”
她不再说话了,整个房间里,便只有他们交错的呼吸,和灯烛的燃烧声。
他再次将她揉入怀中,同她算账:“你委屈,本官便不委屈了?这是第几次在你身上栽跟头了,你算算。”
她没力气与他掰扯,哑声问道:“大人适才说的软肋,是什么意思?”
他听清了她的问题,却并不回答,闭目调息良久,才缓缓睁开眼睛。
眼底已经看不出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声音也恢复了惯常的慵懒:“你平日里的那些聪明劲儿,都到哪里去了?”
他说着,将戴在自己拇指上的那枚扳指取了下来,穿上了一条他今日预备好的红绳。他将红绳绕过她的脖颈,在她身后打了一个死结。
宋然望着垂在她胸前的扳指,仍旧带着哭腔:“这是大人娘亲的遗物,大人为何……要把它给我?”
他将她的长发从红绳中捞出来,声音有些虚浮:“这便是本官的软肋。宋姑娘可以拿着这枚扳指,到任何一个衙门告发本官,本官有一个曾犯株连九族之罪的爹,这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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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慢条斯理道,“这不是本官把它给你的理由。”自他的眼底浮起从未有过的深情,语气却轻描淡写,“这是我爹娘的定情之物。”
她为这句话怔在那里。
他却又换上轻佻的语气:“若是随便派个人去云州提亲,定远侯岂肯将女儿给我?本想生米煮成熟饭,便不再有这个烦恼,哪里想到……”他笑得有些玩世不恭,态度很是狎昵,“哪里想到进展到一半,宋姑娘却不肯了。看来,本官也只能择个日子,亲自去见一见未来的老丈人了。”
有些话说得好听了本该令人感动,他这副将求亲当儿戏的态度却让她直皱眉:“谁是你的老丈人?”
他扬了扬眉毛:“可不是你爹定远侯?”
她没想到,他的脸皮厚起来,竟是这副样子。
她仍旧恼着他,一脸倔强:“大人要娶我,我答应了吗?”
他好整以暇地着看她:“除了我,你还想嫁给谁?有我在,又有谁敢要你?”
“……”
他对她有话说不出来的反应很是满意,放她下了地,起身将银台上的灯盏逐个吹熄,道:“不早了,睡吧。”
第二日一早,画舫靠岸,有近侍为沈寒溪送来了官服,恭敬地等在门外。他将衣裳一件件穿好,看了一眼仍在床上沉睡的女子,起身离开。
到了门外,淡淡吩咐近侍:“待宋姑娘醒了,护送她回去,看着她进了家门,再向本官复命。”
“是。”近侍应下后,又沉声禀道,“大人,今日一早,便有人拿着一枚腰牌,让通渠门放墨二公子入了城,暗中跟着的影卫,被发现在荒郊丧了命,动手的怕是墨二公子身边那个墨家的暗卫。”
出手狠戾而利索,只怕是数一数二的杀手。
沈寒溪沉着眼问道:“是何腰牌,敢令那守城的千总连本官的命令都不顾?”
“据说,令牌上刻着的是三足龙纹。”
“三足龙纹?”
如果只有这一个线索,那范围可就广了。不光宗室子弟,还有一些位高权重的大臣,或者如秦、谢这般的大家族,也被格外恩准可以使用龙纹。
宋然刚刚走到雕花的木门旁,便听到沈寒溪凉凉的语调:“让龙蟠去寻墨二公子的行踪,萧砚那里务必给本官盯紧了。”
她拉开门,神色讶异中带着一抹凝重:“可是少垣入城了?”
他伸手将她睡乱的头发理一理,漫不经心的语气:“给你半日的时间,回去打点一下,今日就走。”
不等她提出反对意见,便听他道:“本官是在命令,不是在与你商量。”
说着,便丢开她,转身上了停在那里的官轿。
她追到轿边时,垂帘已经落下,便只来得及看到他织金蟒袍上的一片衣角。
望着官轿远去,她的唇边露出涩然笑意。昨日说得那般动听,到底还是要把她送走。她想起那只狸奴还在马车上,忙要去找,却被那近侍伸手拦住,提醒她:“姑娘,马车在这里。”
她见马车不是昨日的那一辆,沉声问道:“昨日乘坐的马车呢?”
近侍面无表情道:“自是已经还回萧府。”又道,“大人说了,姑娘想养猫,日后有机会养,但不能是这一只。”不理会她凉凉的表情,打起车帘,道,“姑娘,请吧。”
此时的陵安城,表面上维持着该有的风平浪静,暗流却已经不动声色地涌动了起来。
(第三卷终)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六娘打理着行李,问道:“姑娘,我们要去哪儿啊?”
宋然平静道:“去苏州府住些日子。”
六娘不禁关心:“那我们还回来吗?”
宋然不答话,走到廊下,望着这个小院。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和钟伯亲手侍弄起来的,后来多了哑巴和六娘,为这本来稍显冷落的宅院添了许多人气儿。
如今突然要她走,她自是舍不得。
钟伯行至她身后,问道:“少主当真打算离开陵安吗?”
她叹气道:“门外那些锦衣郎您也看到了,容不得我不走。他们主子的担心不无道理,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不能再放一个不稳定的人在身边,解忧阁的那些事他没再继续追究,已经算是格外开恩。”
她沉吟片刻,忽道:“钟伯,有件事我想让您做。”
“少主尽管开口。”
“找到另外那枚阁主令的下落,再找些心腹的人手,帮我盯着谢七哥的动静,万万不要让他再与少垣接触。我写了一封信给少垣,在我房间的枕下,等他寻来时,替我转交给他。”
钟伯眼皮一跳:“少主的意思是……”
她抬眸,道:“少垣的事需要您盯着,您得暂时留在京城,六娘好不容易有个安稳的地方,我也不舍得让她随我奔波。”
哑巴行到她身后不远处,听到她的话,没再往前去。风将他零碎的额发吹乱,底下那双原本沉静的眸子,被一片浓浓的暗夜侵吞。
他望着她的后脑勺,缓缓握紧拳头,此时的他,也不能跟她走。
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听她先道:“哑巴,你功夫好,钟伯有一些事需要你来帮衬,你也留下。”
他为她的话肩头轻颤。
她向来善解人意,不动声色间,就将他的难处给看在了眼里。
她的神色却轻松,语气中并无多少伤感和阴霾:“家里没了人,也就不再是家了,你们留下也好,省得我再花银两找别人看家护院。”
钟伯失语片刻,道:“少主独自前往,老奴怎能放得下心?”
六娘也抱着整理好的包袱出来,小脸上写满坚持:“姑娘去哪儿,六娘就去哪儿,到了苏州,姑娘总需要有人伺候的,我本就是个无家可归的野丫头,到哪里不行?”
正说着,夏小秋便推门进来。大约此行要掩人耳目,他没穿那身扎眼的锦衣,只一身黑色的劲装,腰间的佩刀也低调得换了另外一把。
宋然朝他看过去:“夏大人,可是到了时辰?”
夏小秋还未说话,哑巴便已走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瞳底隐隐藏着一丝冰冷的杀气。
夏小秋明显有些心虚,气势没有从前那么大,撇了撇嘴道:“大人的命令,我也只是奉令行事,只是让宋姑娘先出去避一避风头,待局势安稳了,再接姑娘回来。”
钟伯闻言扬声问道:“敢问夏大人,何谓局势安稳?只要沈大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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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伯的话,句句都让夏小秋皱眉头。
“沈大人经手过那么多的人命官司,早脱不开身了,我们少主却不一样。人生在世,不能桩桩件件都顺着自己的意,倘若他当真想对少主好,就离少主远远儿的,也算是为自己积阴德了。”
夏小秋终于忍不住,沉声道:“钟老伯,不得诋毁我家大人。”这番话若是出自旁人的口,早被他千刀万剐了,可他没办法同这护主的老仆计较,只能替自家大人解释,“宋姑娘已经卷进来了,我家大人若是不管,指不定又有谁想来利用宋姑娘。今日宋姑娘必须得跟我走。”又道,“风十三,你让开。”
哑巴却一动不动,与他僵持,六娘也冲过来,圆圆的眼睛里写满了胆怯,却抱紧怀里的包袱瞪着他,没有退缩的意思。
宋然揉了揉额角,道:“好了。”起身道,“六娘若想跟着,便跟我一起走吧。钟伯,不要忘了我适才的那些话。”
夏小秋道:“还是宋姑娘识大体。”
宋然走到门边,又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在门楣上的“宋宅”二字上停留片刻,才揽衣登上了马车……
此时的沈寒溪,正走在通往刑部衙门的路上。
苏珑的案子还处于查明案情的阶段,尚未公开审理,她毕竟是圣上的宠妃,刑部自然不敢如普通的囚犯那般对待。萧砚特意命人在刑部大牢拾掇出一个干净的房间,让人好生伺候着。
要进刑部大牢,需要萧砚的手令,沈寒溪入了刑部官署,不等人通传,便径自行至衙署的大堂上,捡了个位子坐下。
刑部的一众官员不禁面面相觑,谁不知道,自家大人与这姓沈的有深仇大恨,今日这位爷铁定又是来找麻烦的。
终于有个大胆的官员上前,问道:“不知沈大人大驾光临,有、有何公干?”
他道:“许久没见过萧大人,怪惦记的,本官来坐坐,与你们大人叙叙旧。”
自萧砚官复原职以来,他们便没怎么在私下的场合见过面,之前的那些过节,自然也还没有清算。
萧砚行至堂上来,声音朗朗:“能被沈大人惦记,本官真是受宠若惊。”
沈寒溪抬眼朝他看过去,并不起身,语气微嘲:“大人这不是挺康健的嘛,当初还到大理寺状告本官对你用大刑,但凡是用了一点大刑,萧大人今日都不该完整地站在这里。”
萧砚并不为他的话所动,吩咐其他署官暂退下去,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本官命硬,让沈大人失望了。”
沈寒溪抬手接过茶盏:“本官有何可失望的,没有萧大人与本官针锋相对,本官的日子过得别提多寂寞。”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萧砚与他对视,眼睛眯了眯:“那还真是萧某之幸。”
沈寒溪懒懒地撩了撩茶烟,这才慢条斯理地进入正题,道:“萧大人与本官认识这么多年,应该明白本官的脾气,我这个人生平最讨厌,便是自己的东西遭别人惦记。墨家的那孩子,萧大人当初不要,如今入了我的眼,也是她的造化,容不得旁人再来打她的主意。”抬眼看向他,修长的眼眸中有露骨的警告,“萧大人如果后悔了,便来抢抢试试,能抢走,算你本事。”
萧砚的眉稍轻微地挑了一下,道:“沈大人气势汹汹地来,便是为了这个?”悠悠道,“能抢走的东西,说明本来就不属于你,你得认。”
“本官活了这半辈子,还没有学会过‘认’这个字。”
“好办,萧某教你。”
“这么多年了,萧大人还是这么好为人师。”沈寒溪冷哼一声,并不与他计较,将茶盏随手放下,道,“除了这件事,还有一事需要萧大人通融。本官要见苏珑一面,便劳驾萧大人写个手令吧。”
一直维持着翩翩风度的尚书大人,听到这里总算变了脸色,道:“刑部要犯,岂能说见就见。除非有太后娘娘口谕,谁也不得探视。沈大人,这里可是刑部衙门,不是你廷卫司,可以容你为所欲为。”
沈寒溪慢悠悠地起身,行到他面前,几乎与他脸贴着脸。
他的眉眼形态锋利漂亮,始终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与萧砚那副清雅温润的眉眼,形成极鲜明的对比。
沈寒溪声音微凉,却动听得如同山涧的一淙细流:“萧大人,圣上可还没驾崩呢,何时便轮到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做主了?”
萧砚脸色更加难看,见面前的男子撤开一步,举起一个赤金的令牌:“看好了,这是圣上钦赐的令牌,只要圣上还在,我廷卫司便可以从大靖的任何一个衙门提人。本官今日只是见她一面,而不是把她带走,也算是赏你刑部一个面子。”说罢,脸上浮起极细微的冷笑,“本官也不想萧大人,在太后娘娘面前交不了差。”
萧砚听完他的话,终于不再是适才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沉声道:“沈寒溪,此时去见怡妃,于你无任何好处,别怪本官没有提醒你。”
他的话音里,有一丝愠怒,竟还隐隐有一丝劝诫。
沈寒溪挑起眉梢,依旧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慢:“有何后果,本官一己承担。”
萧砚盯了他半晌,终于行到桌案上,写了个手令给他,又唤来一名署官,带他去刑部大牢。
望着那个锦衣身影远去,年轻的刑部尚书理着绯色的官衣,脸上有一抹复杂的凝重……
马车沿着既定的路线,由夏小秋和几个影卫护送着,缓缓朝出城的方向去。唤作六娘的小丫头不时挑起车帘去看,宋然却全程抿着唇,始终保持着端坐的动作,不发一言。
六娘将她的手拉住,天真道:“宋姑娘,说不定沈大人舍不得你,一会儿就追过来了呢。”
宋然的手指动了动,却笃定道:“他不会。”
他那个人只怕永远都学不会儿女情长,也不会将儿女情长放在首位。所以,她根本没有盼着他来。
可她心头有抹疑云,总觉得他这个时候让她走,很不像他的做事风格。他那般不可一世的一个人,竟然肯承认,他无法保护她在陵安城的安全。
也许,是他知道接下来,会有何事发生。
她凝眉良久,忽然掀开车帘,对夏小秋道:“夏大人,停车!”
骑马行在前面的夏小秋回头,道:“宋姑娘,马上就要出城了,有什么事,等出城以后再说。”
不等宋然开口,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前方传来,只见前去探路的锦衣郎去而复返,夏小秋慌忙示意马车停下,眯眼问道:“怎么了?”
那人勒住马,神色凝重,道:“夏大人,今日出不去了。”一字一句道,“圣上驾崩,全城戒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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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之中,自皇帝的寝殿延寿殿内,传来一片宫妃的哀哭之声。皇太子和两位皇子,也已经满身缟素地跪在了龙榻前。
沈寒溪刚拿着萧砚的手令进入刑部大牢,还没有同苏珑说两句话,便有传信之人匆匆赶至,告知他圣上殡天的消息。
他虽早有预料,脸色却依然变了一变。
回眸看向立在那里的苏珑,只见她面无表情,似对皇帝的驾崩无动于衷。
“本官适才说的话,请娘娘谨记在心。”自她入宫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唤她的名字,“苏珑,你要好自为之。”
沈寒溪言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牢头见这位祖宗终于走了,匆匆过来锁门,往里面看了一眼,却见女子的身子一晃,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他慌忙入内,焦急唤道:“娘娘,怡妃娘娘?”不经意间,却看到她裙下渗出一大滩血迹。
牢头的脸色登时大变,忙高喊着跑出去:“不好了,快传太医!”
入宫的路上。
“大人,夏大人迟了一步,没来得及将宋姑娘送出城。”
“千算万算,没算到圣上走得这么突然。”走在前面的男子步履不停,唇边浮起一抹妥协的笑,“看来是老天爷,偏要让她留在本官身边。罢了,让夏小秋先带她回府。”
近侍确认道:“是回宋宅,还是?”
沈寒溪顿住脚看他:“你觉得呢?”
他立刻垂眉道:“卑职明白。”
宋然坐回车内,神色有些恍惚。六娘也怔怔道:“圣上他……驾崩了?”
当今天子年纪轻轻,距离自宫中传出他病重的消息,也才一个来月的时间,实在令人猝不及防。
天子……不,此时应当称他大行皇帝了。他在位期间,除了重用廷卫司惹人诟病以外,可以说是一位合格的帝王。他勤政爱民,雷厉风行,尤其是对贪官污吏,绝不姑息容忍,比之即位后便整日吟诗作画,将所有政务全都推给以顾蔺生为首的内阁的永睿帝,更加有帝王的风范。
宋然年少时,曾见过他一面。按照辈分来算,她还应当唤他一声舅舅。她很小的时候,尚是皇子的他被排挤离京,路过尧州时,曾在墨家停留过一日。
那一年,她五岁,少垣两岁。他曾将他们姐弟二人同时抱起,微笑着询问他们的名字。她隐约记得,他的手臂有力,笑容温暖而俊朗。
年少的她没有想过,她与自己的这个“舅舅”,竟没有再见之日。
也许有些人,一生就只有那一面的缘分。
她再次感受到,生命是这般的无常。
她神色寂寥,而身边的小丫头却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姑娘,圣上驾崩了,太子是不是要登基了?”
宋然答道:“按照大靖的礼制,要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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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月间,有可能会发生任何事。按照惯例,天子驾崩后,太子登基前,为防别有用心的大臣扶持其他皇子谋乱,需要加强对军队的控制,甚至需要京畿各卫的将军上交调兵的虎符,宫城则由禁军日夜宿卫。
然而,在太祖时代,由皇帝直接控制的亲军二十六卫,因永睿帝在位期间文臣势力和内阁权利的膨胀,如今除了鸾仪卫尚在廷卫司的掌管下,只听命于沈寒溪和天子以外,其余各卫皆由兵部控制。
至于禁军——那禁军统领谢禾乃谢家出身,他究竟会为谁效力,谁也说不准。
从现在开始,到登基大典前的这一个月间,太子将会面临严峻的考验。
宋然的脑海中已勾勒出那纵横复杂的暗流,六娘却只哦了一声,挑起车帘看了一眼,惊讶道:“姑娘,这并不是回家的路!”
既然不能去苏州了,不是应该送她们回家吗?
宋然也挑起车帘,眼皮不禁一跳。夏小秋骑马来到旁边,道:“宋姑娘,大人有令,让你去他府上暂住几日。如果你想,可以派人将钟伯他们也接过来。”
她将马车的侧帘放下,手不由得握紧了胸前的那枚扳指。
皇帝大葬,定远侯应当也会入京奔丧,先到沈府避避风头,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只是,她还能躲多久呢?
一入沈府,便有管家迎过来,恭敬地带她到厢房去,又召了一众下人过来,告诉她:“宋姑娘日后便当这里是自己家,从今日起,沈府上上下下所有奴婢,姑娘都可任意差遣。”
说完,又向她介绍沈府的情况。
沈府虽大,但因沈寒溪不曾娶妻纳妾,所以后宅并不像一般的大户人家那般关系复杂。
六娘听说沈寒溪这些年不曾娶妻纳妾,不由得吃了一惊。就连松年县那样的小地方,随意一个做官的,都免不了三妻四妾,还时不时地会去窑子里偷腥,堂堂的廷卫司总指挥使,可以说是天大的官儿了,身边竟没有一个女人?
管家看出小丫头的惊讶,解释道:“以前圣上倒是赐了大人许多美人,只因她们争风吃醋,大人嫌聒噪,便一个个遣出府去了。”
六娘年纪小,好奇心重,忍不住问道:“大人便没有个暖床丫鬟?”
她一进府就注意到了,这府上的女婢全部年轻貌美,随意拎出一个来都很赏心悦目,他置身于这美人如云中,怎么可能清心寡欲?
她想,宋姑娘脾气好,自己得替她好好把关。
却听管家道:“大人爱干净,也不喜欢人近身,在大人床上睡过的,宋姑娘是第一个。”
听到这里,六娘的脸不禁一红。
宋然却坐在桌边,理着衣袖,不知在因为什么出神。
“姑娘好好休息吧,小人先行告退。”
待管家退下去,她才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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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娘应了一声,忍不住小声问她:“姑娘是不是想嫁给沈大人?”
宋然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否认,又听小丫头道:“沈大人若是当真想娶姑娘为妻,便应当明媒正娶,给姑娘一个名分,这般将姑娘不清不白地困在府上,算怎么回事?”
六娘的语气里都是对她的关心:“我自小在青楼长大,见了太多薄情的郎君,他们便只会花言巧语地哄骗人,口上说得动听,实则只是觊觎……觊觎着姑娘们的身子。我曾经伺候的一位姐姐,曾是飘香楼的花魁,她虽沦落风尘,却一直守身如玉,只愿将自己的处子身献给中意的公子。”
她想起悲伤的往事,声音微哑,道:“当时,有一位公子取得了她的芳心,也一直承诺要为她赎身,起先,楼里的老鸨因那公子身份尊贵,又出手阔绰,便不逼迫她接待其他客人,可是后来渐渐地,那公子不再来了。她以为那公子有苦衷,一直痴痴地等着他,依然拒绝其他的恩客,也因此挨了不少毒打,那一年的年底,她生了一场重病,即将不久于人世,死前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名公子。”
她说到这里,嗓音有些颤抖,哽咽道:“可是,当我费尽周折,将那名公子带到她的面前时,那公子却……却连房间都不肯进,还以袖掩嘴,说:‘一股臭味,脏死了’。”六娘深呼一口气,平复下心情,“‘一股臭味,脏死了’,便是她离开人世前,听到心爱之人的最后一句话。”
她抽了抽鼻子,看向宋然:“我不该将宋姑娘与青楼的姑娘相提并论,可是,我见了太多遇人不淑的姑娘,不想如宋姑娘这般好的人,也遭受这样的委屈。”
宋然听完她的话,起身朝她伸出双手,道:“过来。”
六娘乖乖走到她身边,被她伸手给抱住了。
小丫头体格瘦小,虽已快到及笄之龄,却像是十二三岁的样子,宋然抱着她,声音温和:“沈大人不是那负心的公子,我也不是你口中的那位青楼的姑娘,并没有瞧不起她的意思,只是我不会选择她选的那一条路。有一句话说得好,‘你若无情我便休’,若是有朝一日,我喜欢的人不再喜欢我,我也许会难过,却不会为他做傻事。命最重要,离了谁都该好好活着。”
六娘听她这么说,这才安下心来,嗯了一声,又忍不住嘱咐她:“沈大人若是回来了,想……想欺负姑娘,姑娘该怎么办?”
宋然顿了顿,道:“他大概……会忙一段时间,不会那么早回来。”
自大丧之日始,各寺庙宫观,要敲钟三万下,举国致哀,小殓过后还有大殓,大殓过后,各部的大臣和官员还要到本衙门集体斋戒,散闲官员也要齐集于午门斋戒住宿,不得回家。
文武百官皆难以清闲,更何况是他?
此时,太医院的院使陈贵,正在为突然昏迷在刑部大牢的怡妃诊脉,待他探清那脉象,手不禁重重一颤。
两个时辰后,他带着一则消息匆匆入宫,这则消息,几乎足以扭转苏珑的命运,也几乎打乱了沈寒溪的全部计划。
怡妃娘娘的腹中,已有大行皇帝的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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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缘故,她虽无性命之忧,却一直昏迷不醒。
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即便她的身份未曾被揭穿,作为一个没有子嗣、又无家族背景的宫妃,她也很难逃过殉葬的命运。可是有了身孕,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谢太后闻听这个消息,立刻派人将她接回宫中,她虽是罪妃,肚子里的孩子却是皇室的血脉。
这期间,皇太子需为大行皇帝守孝二十七天,但大靖正处于与鞑靼交战的非常时期,太子仅仅辍朝了七日,便穿着粗服孝衣,继续到文华殿处理政务。即便太子此举乃是心系社稷,却依然有人在鸡蛋中挑骨头。
太常寺指责太子藐视礼制,二皇子的老丈人、通政使吴伯英,更是公然冷嘲热讽:“太子只怕早盼着这一日了吧,圣上尸骨未寒,就已经盼着坐那龙椅了。”
以吴伯英的公开挑衅为开端,文武百官纷纷站队。
有人认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在筹备圣上大葬的过程中,应当同时筹备太子的登基大典,也有人以为,太子监国时间尚短,经验不足,不如先请太后垂帘听政。
甚至有人质疑起了大行皇帝的立储诏书。毕竟,当时在场的便只有司礼监的掌印公公李墨亭。那诏书的真假暂且不论,是否圣上在意识清醒时写下,也值得再三推敲。
众口悠悠能烁骨,太子还未即位,便已身陷险恶的流言。
还有一些老臣,竟绕过东宫,直接将政务禀报给太后,显然没将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太子倒也沉得住气,在这般复杂的权力博弈中,他便只专注于与鞑靼的战事。
崔遇这个年轻的将领很是为他争气,自前线接连传来捷报,沈寒溪让徐沅协助于他,也是一步乍看之下有些捉摸不透、深思起来却走得很妙的棋。
徐沅是承武王的心腹,这个人乃下等士卒出身,一直远离庙堂,既不受兵部制约,也不会站在任何一派。即便将来不能拉拢此人,此人也绝不会成为东宫的威胁。
至于承武王——以太子对这位王叔的了解,他若想谋反,不会等到今日。
总而言之,承武王是要防,却不是他主要该防的对象。
这世上,从来没有永远的朋友,也从来都没有永远的敌人。承武王如此,沈寒溪也是如此。
“殿下便只需做好分内的事,那些嘴上没把门儿的人,微臣自有办法让他们闭嘴。”
沈寒溪说到做到,没有几日,叫嚷得甚凶的那几个老臣,便乖乖来到文华殿报道,至于请太后垂帘的事,也就没人敢再提了。
廷卫司的耳目无处不在,沈寒溪的手上,自是握有许多朝官的把柄。
虽不至于从根上解决问题,但也让太子的耳根清净了不少。
宋然在沈府已经住了一段时日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如她所料,沈寒溪一直没有回府。
这一日,钟伯倒是带了则消息过来寻她。
“少主,老奴通过解忧阁的眼线,探听到了二公子的下落。据说二公子入城之后,便直奔萧大人府上,没与其他人有什么接触。”
宋然这才放下心来,这世上能让少垣乖乖听话的,除了她以外,便只有萧砚了。
“另外那半枚阁主令呢?”
“自廷卫司的那名暗桩暴露以后,那半枚阁主令便再没有出现过。据说,此前的所有命令,都是通过江漓漓下发,只要能找到她,或许便能真相大白。只可惜,江漓漓已经失踪多日,楼内无一人知道她的行踪。”
宋然微微可惜,那日她在浣花河畔已经抓住了江漓漓,却因沈寒溪所在的楼船爆炸,让她趁乱跑了。
她收起可惜,对钟伯道:“圣上大殓,墨家……我爹他会不会亲自过来?”
钟伯道:“少主放心,侯爷派墨三爷进京,并没有亲自前来。”
她明显松了口气:“父亲还是喜欢欺负三叔,明知他那个人最讨厌这些俗世的虚礼,偏偏挑他来奔丧,这不是故意的吗?”
钟伯颇有同感地应道:“三爷这一路上,只怕少不得抱怨。他们兄弟二人打年轻时就互相看不顺眼,如今都是半个老头了,还这般喜欢与彼此较劲。”
宋然笑了一下,又听钟伯说了近日的局势,得知苏珑有孕时,她的手微微一顿,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中。
苏珑在这个关口有孕,是好事,却也不全是好事……
若这个孩子没有生下来,她的性命不保,若是平安生了下来,他们母子所面对的,也必定会是一条充满坎坷的道路。
寻常家庭的遗腹子尚且命运叵测,更何况是生在帝王家。只怕这个孩子还未出世,阴谋算计便已接踵而至。
“哑巴可知道此事?”
钟伯点了点头,道:“少主是不是担心他会铤而走险?”
宋然正色道:“帮我好生看着他,不要让他莽撞行事。”
“老奴明白。但老奴也要劝少主一句,这是他的事,少主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揽。还是那句话,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世间诸事,皆是造化。”
“钟伯放心。我如今自身难保,自然不会多事。若哑巴需要我帮忙,我也只能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帮一把。我知道分寸,不会把自己搭进去。”
老人点了点头,见眼前的女子眼睛一弯,有了一些小女孩的情态:“许久没吃过钟伯做的饭了,做梦都在想。”
钟伯眼里也有了笑影,语气宠溺:“老奴来之前啊,便知道逃不掉这顿饭。少主想吃什么,老奴这就去做,只是圣上大丧期间,民间要戒荤腥,怕是只能做几个素菜,暂且给少主解解馋了。”
她也不挑:“您做什么我都爱吃。”
吃饱喝足,送钟伯离开,与六娘在花园中散了会儿步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因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便去洗了个澡。躺在浴池中,她算了算日子,今日应该是百官斋戒的第二日,也不知,沈寒溪此时在做什么。
意识到自己在想他,脸不由得烫了起来,想起分别之前,他那差点逾越雷池的举动,更是心跳不已。她的身体里好似有两个自己,一个极力想要保持清醒,另一个却想要做一只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投身那诱人的欢愉。
好在理智始终占据上风。
沈寒溪回来时,她已经躺在床上睡熟了,身上穿着雪缎的寝衣,绣有精致莲纹的衣袖下,露出半截光滑纤细的手臂。她的睡相很好,安安静静的,闭起眼睛后,更加显得睫毛浓密纤长。他坐在床畔脱靴,本没预备吵醒她,但她睡眠轻,床铺一动,人就醒了。
她坐起身子,恍惚地看着他,床头的案上放着一盏小灯,映出男子披衣散发的模样。
她嗓音有一些沙哑,唤道:“大人?”
他此时应该与百官一起斋戒。是做梦吗?
他坐在床畔看向她,还未开口,女子便倾身过来,伸手在他脸上摸了几下。大约是从触感上确认了他的真实存在,脸上的恍惚便转成了惊讶:“您不是应该在斋戒吗,怎么回来了?这若传出去,又该有人说三道四了。”
他却不以为然,将她的手从脸上摸下来,轻哼道:“且由他们说去。本官为圣上鞍前马后这么些年,只不过少了两日斋戒,便是大不敬了?”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是很多事情,面儿上要过得去,大人在朝为官,不能这么任性。”
他看她一眼:“这几日跑断了腿,也没能睡上几个时辰,好不容易抽空回来歇上一日,还要听你教本官做人。”
宋然见他一脸困倦,这才将话吞了下去,道:“大人很累?”
他道:“浑身都快散了架。”
“那我给您揉揉肩?”宋然说着,便跪坐在他身后,手落至他的肩头。
他微微闭着双目,感受着她手上的力道,渐渐放松下来。
中途,忍不住夸了一句:“力气不大,用力倒是很巧。”
身后传来她的温软嗓音:“小时候,我时常替祖父揉肩,还被逼着背过穴位图。”
他闻着她身上的味道,闭目感受着她手上的力道,这些日子处理大丧的疲惫好似消解了不少,心里很是安稳。
她揉了片刻,仿佛是累了,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他换了个侧坐的姿势,回头将她的手拉到掌中。她的手指甲已经长出了新的,虽然还很短,却终于不是那触目惊心的样子了。她仿佛知道他想什么,感叹道:“没想到指甲长得这么快。”
他让贺兰珏喂她吃了半朵黑莲,便是致命的伤口,也能很快痊愈,更何况只是拔了指甲?
心里这么想,口上却什么也没说。若是楚千阳知道,他将黑莲用在了这里,一定要破口大骂,说他杀鸡偏用牛刀。
她身子骨弱,即便不受刑,吃下去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抬眸,见她寝衣下隐约露出那根挂着扳指的红线,眸色微深,手也移到了她的腰侧。
见她立刻如临大敌一般变了脸色,他强压住心头不满,没有继续动作。
“几日没见本官,你便一点也不想?”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随着他的这句话,有幽冷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端,慢慢地往她的神智里头钻。
她原本以为,那味道是来自他衣服上名贵的香料,后来才发现,那是他肌肤上的味道。同他这个人一样,那般独一无二,那般不可一世,不容她有一丁点儿的拒绝和抵抗。
她反问他:“大人想我了吗?”
他伸出手来,将她抱至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臂坚实沉稳,抬眸看着怀中的人,自双唇间吐出让人面红心跳的一句话:“每个弹指都在想。”
帘帐中的空气凝滞了片刻,一时之间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声。她搂紧了他的脖颈,垂下头,轻声对他道:“我也是。”
他仿佛是要确认这个答案,气息又更近了一些,问她:“是怎么想我的?”
她被他逼得无处遁逃,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那个吻如杏花时节沾衣欲湿的雨,带着点潮湿和清凉,直沁入人的心脾中去。
她既主那动同他亲昵,他也没道理不还回去,只是比之她极为内敛的献吻,他的还礼便要直白霸道得多。
他在她唇上压下去,擦着她的唇瓣低低命令:“少微,把嘴张开。”
她闭上眼睛,身子往他怀中陷了一些,老老实实地与他交换了一个潮湿的吻。结束后,两个人在凌乱的呼吸中对视,彼此眼中都有浓郁深沉的情愫。
“沈云。”她先开口,“你是何时爱上我的?”
也许他自一开始便中意她的这张脸,但那并不等同于爱上她的时间。她记得在去浙江之前,他还对她不假辞色,后来一些越轨的举动,也是戏弄的成分占得更多。
或许,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真正地爱上她。她知道聪明的女人不该寻根究底,可是在这一刻,她便只想要那一颗明明白白的心。
他反问她:“这个答案,对你来说重要吗?”
她的眼眸明亮,道:“也许不那么重要,但,我很想知道。”
沈寒溪想,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呢。
也许,是在第一次吻她的时候,也许,是她终于愿意告知他姓名的时候,又也许,是在某一个并不那么深刻的瞬间。但是如果让他现在来决定,他想,自己应该是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便已经深刻地爱着她——有那么多的或许,有那么多的不确定,相爱的时间,又何妨长上一些?
他不愿给她这个轻浮的答案,深思熟虑后,才慢慢道:“你只需知道,在你还对我处处防备的时候,我便已有了非分之想,总归是比你接纳我,要早那么一些。”将她的手捉住,轻轻吻她的手指,“对于我这样的人,感情大约是地狱,因它会慢慢深刻,慢慢伤人,总有一日会变成一把凌迟的刀,割肉削骨。遇到你,我甚至没有第二个选择,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这话让人心惊胆战,她慌忙抬手覆上他的口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皱眉道:“大人又胡言乱语了。”
他却只弯了下眼睛,没有反驳。
她平复下心悸,手从他嘴上放下,问他:“沈云,你老实告诉我,你是想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还是……已经不甘于只做别人的臣子?”
她这个问题十分大胆,他却只是唇角浅勾,闲闲道:“屈居于人,心里自然时时都不安稳。即便是累世公卿,一旦这天下改了姓,那世代累积的财富和功勋,也都将是过眼烟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或许转眼间,便会沦为阶下囚,受人欺压,受人轻贱。”
“所以?”
“所以只有蠢人,才会走一步算计一步。与其被人推着走,不如逆流而上,若是有朝一日,这天下要背弃我,那么我夺来又何妨?”
他的眉眼间有着不可一世的狂傲,这一席话,听得宋然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他却忽而换了话题,问她:“你觉得太子如何?”
她想了想,道:“龙章凤姿。”
简单的四个字,足以表达她对太子的赏识和认可。
他强压下对她这个评价的不悦,道:“可偏偏有人,不想让他坐上龙椅。”
“不想让他坐上龙椅的人中,也包括你吗?太子殿下好似自一开始便很防备你,他若顺利登基,日后必然会为难你。”她不禁沉吟,眉宇间有着深深的不解,“圣上立大皇子为太子,我至今都还想不通,他难道不怕太子将来登基,会为难两位皇子吗?两位皇子毕竟才是他血脉相连的儿子。难不成……”她顿了顿,为一个猜测惊讶道,“立储诏书当真被人做了手脚?”
他看她一眼,道:“圣上传位给大皇子,也算是物归原主。”
宋然不由得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圣上是要将从永睿帝那里夺来的皇位,重新还给永睿帝的嫡长子?这……”
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沈寒溪好似没兴致更深入的解释,只道:“帝王心,海底针,谁知他在想什么。”
宋然沉默片刻,忍不住问他:“还有怡妃娘娘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似乎是说到了他的烦心事,只见他眉眼微沉:“原本有一个机会可以将她弄出去,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出她竟有了身孕。能难倒我的事不多,这算是其中一桩。”
无论是苏珑,还是她腹中的孩子,都是烫手的山芋。
宋然隐约瞧出他的心力交瘁,眸中露出不忍之色,轻轻为他揉了揉眉心。
他望着她,挑起了一边的眉梢:“差点忘了,这世上最难的事,早已摆在我眼前。”
宋然不解其意,茫然地看着他。
他的面孔上浮起微笑,令那无瑕的容颜更添风情,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上她脸颊:“有个不自量力的凡人,竟妄想摘取那天上的少微星,你说难不难?”
宋然脸颊微烫,忙垂下眼去,轻轻命令:“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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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她片刻,竟乖乖地听了话,把眼睛闭上了。
她握住他发尾的一缕长发,动作极轻地将那缕长发,与自己的发尾结在了一起。
沈寒溪睁开眼睛,看到那结在一起的两缕发,眸中浮起笑意,评价她:“幼稚。”
她不为他的评价沮丧,道:“大人,吹灯睡觉吧。”
他依言掀起灯罩,吹了灯。宋然刚躺下去,他的身子便覆了上来,他以手撑床,身体虚虚压着她,从上到下将她的脸看了一遍,道:“结了发,可就是夫妻了,夫妻之间,好似有一些例行公事。”
她看出他眼中并无情欲,弯了眼睛,道:“我困了,大人别闹。”
他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躺到她身边去。夜渐深,二人相偎而眠,彼此的呼吸如同那两缕发梢一般,缠绕在一起,缓缓融入这幽暗的夜色……
在同样的夜里,蛰伏多日的危机却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悄无声息地在皇城各处完成了部署。在这么敏感的时期,如此大规模的兵力调动,本该掀起极大的波澜,然而,兵部却不发一言,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的相关官员,也都视而未见,放任事态继续酝酿。
深宫之中,昏睡多日的女子终于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她数着更漏声,缓缓坐起身子。纤细柔弱的手放到小腹之上,良久,才有颤抖自她的肩头蔓延。
痛苦到极致,反而是静默的,没有任何声响。
她就这样成了母亲,可是腹中孩子的父亲,却已经不在人世。
他那般精于算计的一个人,是早已预料到了吧,没了他,她一定活不下去,所以他才给了她这个孩子,要将她绑在这人世间。
他残忍地剥夺了她活下去的欲望,却又给了她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是何等的……不讲道理。
听见她唤了一声,守在床外的宫女慌忙上前,挂起床帐,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袍,她是大行皇帝最宠爱的贵妃,此时虽然容颜憔悴,却依然美得令所有立在她身边的人黯然失色。
宫女递来一晚药汤,道:“娘娘,用药吧。”
忽然有阵风吹入殿中,灯火倏然暗了暗,这风吹得有些邪乎,往旁边一看,原来是窗子被吹开了。
“冷,去将窗关上。”
宫女闻言,将汤药暂时放下,行过去关窗,等到回到床边时,苏珑已将汤药饮尽。
小宫女没有注意到,她的手指此时已经轻微地痉挛了起来。
“娘娘,陈太医说您身子虚,这安胎药要一个时辰喝一次,您再躺一躺吧,等到了时辰奴婢再来喊您。”
苏珑张口欲言,却先喷了一口血出来。
宫女的惊叫声响起,原本安静的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掀起了层层波澜……
那碗药汤的残渣,很快便被送至太医院,而经手过这碗药汤的所有人员,皆被严密控制。首当其冲的,便是亲自熬了这碗药汤的——太医院的院使陈贵。
当苏珑的脉搏停止跳动时,陈贵也在严刑审问下招认,他受人指使,欲图谋害皇嗣。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夜半大雨突至,宋然在滂沱的雨声中骤然醒来,本该在自己身边的人此刻正立在床边,衣靴已经穿戴整齐,头发还没有束,垂落到腰际。
他俯下身子,向她索了一个吻。分开后,她望着他袍服上凶猛遒劲的蟒纹,这才意识到他没有穿素服。
虽不知是什么时辰,但必然还不到鸡鸣时分。
她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劲。
他在她开口前,笑了一下,道:“先帝还未入梓宫,找麻烦的人便来了,也太心急了一些。”
自心口处有惊悸蔓延开来,她听到男子极凉的嗓音:“苏珑昨夜被害,负责药汤的陈贵,是本官的人。”
她用最短的时间理解了他的话,脸色虽微微发白,倒也没有因此失了分寸,起身道:“我为大人束发。”
他没有拒绝,道:“好。”
她为他将头发束好,表现得还算镇定:“陈院使是大人的人,不代表便是大人指使,大人有什么理由杀害贵妃和她腹中的皇嗣?”
“当然是为了自保。苏珑与我有旧情,手上极有可能有我的把柄,说不定她腹中的孩子还是我的,你若是我,会让一个会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活在世上?”
宋然额角轻轻跳动,若她不认识他,只怕也会陷入这样的猜测,只因这位大人实在是恶名远扬,由不得人对他有半点善意的揣测。
苏珑的身份刚刚被揭穿,她就死了,第一个受到怀疑的当然是他。
她将他的头发束好,沉声道:“可他们并没有证据,陈太医可能是被人买通,也可能是受人威胁。”
“陈贵招出本官后,就畏罪自杀,相当于死无对证。只要让天下人觉得自己占着理,有些事,并不需要证据,一个大义名分,足够用来杀人。”
她的手顿住的功夫,他已自凳子上起身,垂目望着她:“头上扣了那么多不该我戴的帽子,再多一顶也无妨,只怕这把火要烧到东宫去,太子本就根基薄弱,可不像我这般禁得起人编排陷害。”
他虽这么说,对太子却并无多少关心。
有人行至隔帘外,禀道:“大人,外边在催了。”
沈寒溪懒懒道:“让他们等着。”又转向宋然道,“去把衣裳穿好,此时用膳是早了点,怪只怪这官司不挑时辰,你便权当是陪我了。”
那通传之人听到里面的话,只得退出去,他明白自家大人的脾气,催也没有用。
等在沈府门外的人倒也沉得住气,即便是在大雨中,那领头坐在马上的人依然意态悠闲,仿佛早已预料到一般,唇角轻轻勾了一下,抬手示意身后等不及的下属稍安勿躁,继续等待。
宋然简单洗漱好,到偏厅陪沈寒溪用早膳,忍不住问他:“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接下这个差使?”
放眼京师,她还真想不出一个敢到沈府拿人的人。
他慢条斯理地喝着汤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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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卫司……神督营?
宋然对京卫司倒是了解,廷卫司和京卫司皆是本朝所创,一个负责缉查,一个负责军务。与廷卫司不同的是,京卫司并行于五军都督府,内卫京师,外备征战,与兵部相互配合,相互牵掣。
神督营这三个字却极为陌生,宋然一时想不出,京卫司中竟还有这个编制。
沈寒溪望着她皱眉思索的模样,淡声道:“神督营乃京卫司的特殊军队,非常时机才会有所动作,执掌神督营者,由圣上秘密指定,不怪你没听说过,就连本官,这十多年来,都还没见过这位大人的庐山真面目。”
宋然眸光闪动,见他放下汤匙,拿干净的布巾擦拭唇角,眼睫下的眸子仿佛深潭,表面永远波澜不兴:“这场雨一来,终于有蟪蛄忍不住爬出来叫唤了。”
她随他一起起身,神色坚定:“我与大人一起去。”
沈寒溪看了她半晌,没有拒绝:“那便送本官一程吧。”
他行至门边,接过下人递来的伞,握住宋然的手,将伞打至头顶。
一路上,二人都没再说话,掌纹贴着掌纹,让人的心里很是安稳。无论前方等着的是什么,她都不怕。即便外面风雨如晦,只要这把伞尚撑在他手上,她就不怕被雨淋湿。
沈府门外,乌泱泱停了一大片人马,皆身披玄黑罩甲,头戴红笠,看上去威严肃穆。为首之人的穿戴明显区别于他身后的军士,头上是竹胎绢糊的雨帽,周围加檐三寸许,身上则披着玉色杭稠的雨衣,处处都透着精巧与细致。
他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脸上却无丝毫不悦,看见执伞行出大门的沈寒溪,笑吟吟道:“沈大人可真是让人好等。”目光落到他身边的女子身上,恍然地点着下巴,“唔,原来是在与佳人缠绵,倒也值得理解。”
察觉到身边姑娘的气息微乱,沈寒溪便知,这人是她认识的人。
他抬眼看向那马上的男子,见对方生着一双标致的桃花眼,即便是这大雨中,也难掩出众的风流。
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沈寒溪的态度依旧倨傲冷漠:“阁下怎么称呼?”
男子笑着介绍自己:“神督营右军统领,谢玄英。”
耳边雨声滂沱,宋然的心智仿佛也被这雨声暂时压下去。在这里见到谢七,不在她的意料之外,却也不在她的意料之中。意料之中的是,与沈寒溪对立的人果然是他,意料之外的是,他竟会以这样的身份出现。
京卫司成立的时间可以追溯到十年前,也就是说,早在那个时候,他便已经身在官场。那副纵情山水不惹尘埃的姿态,竟然全部都是伪装。
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声音依然温柔,却仿佛隔着无法填平的沟堑:“少微妹妹,这才分别多久,竟连哥哥也不会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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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感受到沈寒溪手上的力道紧了紧,她才突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呼吸,后背爬满细细的冷颤。
圣上一直忌惮着谢家,不断将谢家在朝为官的子弟排挤出权力的中枢,如今,谢七公子却打着圣上的旗号,要拿沈寒溪问罪。
这种不合常理的矛盾,才是最让她感到不寒而栗的地方。
在谢七的身上,究竟还有多少谜团?
沈寒溪凉凉地笑道:“原来是谢家的七公子,阁下藏得可够深的。”又问他,“谢统领今日来此,是何公干?”
“沈大人又何必明知故问呢,陈贵可是什么都招了。放眼这天下,没有人敢在沈大人面前造次,在下也是被逼无奈,才接下这个差事。还望沈大人,不要让在下为难。”
他用词虽然谦逊,却一直没从马上下来。他代表的是整个京卫司,与沈寒溪乃是平级,自然不需下马。
沈寒溪语气轻松,含笑问:“你莫不是觉得,只凭一个太医的口供,便能请得动本官吧?”
“一个太医的口供,沈大人看不上眼里。圣上的密令,大人总要给个面子。”他将一枚令牌递给身边将士,那将士立刻接过,呈到沈寒溪的面前。
沈寒溪动作优雅地将那令牌接过来,确认片刻,神色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看来的确是圣上的密令。”
是圣上的密令,那又如何?
谢七悠然道:“除此以外,在下的手上,还有一道圣旨。”他睥睨地望着沈寒溪,“在下遵循圣上的意思,在他老人家驾崩后,请出了这道圣旨,却发现,这是一道立储诏书。”他的脸上依然笑意盈盈,眼底却完全没有笑意,有的只是复杂深沉又极度寒冷的幽光,“沈大人你说,奇不奇怪?”
宋然闻言,瞳孔不禁张大,竟然出现了另一道立储诏书?
此时的东宫,也为这个消息而震荡不已。太子未曾想到,在他尚且极力收敛锋芒的时期,便出现在自己身边为自己出谋划策的翩翩公子,竟是十多年不露真容的神督营统领。
这些年,他始终无法判断谢七是敌是友,因此并未与他深交。对方也并不刻意讨好攀附,与他的交往始终都拿捏着适可而止的度,因此,这些年,二人之间虽然经常来往,却没有半点利益的牵扯。
可是而今,谢七手上的那道新的立储诏书,却将他逼到了另外一个绝境。
那道立储诏书,是圣上三个月前写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怡贵妃的腹中若是龙子,则立为皇太子。
两道立储诏书,真假难辨,若两道都是圣上亲手所写,那么究竟哪一道,才是圣上真正的意图?
若是怡贵妃还活着,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如今,怡贵妃身死,下手的又是沈寒溪,究竟谁会得利,不言而喻。
所有人都会觉得,是沈寒溪想要扶持他登上皇位,才会杀了这个潜在的威胁。
圣上尸骨未寒,太子便已受到这样的猜忌,不必等文武群臣集议,他便已经离那个皇位又远了一步。
沈府门前,谢七已将圣旨念完。斜风吹来,雨水打在男子的织金蟒衣上,在上面流下一道道水痕。
“好。”沈寒溪自伞下抬头,露出那张苍白阴冷的面孔,目光寒冷慑人,“今日本官便随谢大人去,将事情说清楚。”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谢七笑吟吟道:“多谢沈大人配合。”
锦衣近侍来到沈寒溪近前,低声告知他,廷卫司在皇城各处的兵力,包括鸾仪卫在内,都已被神督营控制。难怪,他沈府前这么大的动静,都不见有人马赶至。
沈寒溪看了谢七一眼:“谢统领好样的,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吧?”
“未雨绸缪,总好过临渴挖井。圣上大葬期间,指不定哪位有权势的大人生了逆反之心,届时苦的还是这无辜百姓,在下总领神督营,整座皇城的安危系于一身,自然要将所有的变数考虑在内,并不是独独针对沈大人。”
沈寒溪微微一笑,抬眼见谢七为他备好的车架停在旁边,倒也没闹得太过难看。
宋然却扯了一下他的袍角,在他看过来时朝他摇头,眼中水波盈盈,低低道:“大人,不能去。”
她身穿青素色的外衫,底下是玉色的素纱内衬,并无多余缀饰,在他的眼中,却光耀射目,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他回之以狂妄的一句:“你以为他敢轻易动我?”
闻听此言她反倒更加担心,他平日里张狂惯了,谁又知道他是真有底气,还是在虚张声势?
这位神督营统领,不是她认识的谢七公子,但他来势汹汹,绝非善类。
若是随谢七去了,前方等着的,不是龙潭便是虎穴。
谢七的目光却落到她身上,桃花眸轻眯,突然道:“少微在沈大人府上也打扰不短时间了,沈大人怕会有很长一段时日顾不上你。不如随我走,让我这个做哥哥的尽一尽地主之谊?”
她闻言,一张小脸十分冷漠:“谢统领认错人了。民女宋然,不是您口中的妹妹,民女也没有您这般有来头的哥哥。”
谢七笑了笑,翻身下马,玉色的雨衣下,露出天青色纻丝袍的下褶。很快,他脚上的那双黑色防雨的油靴,便稳当当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声音和缓:“临别时我便说过,再相见时你我立场会截然不同,你看,我并未骗你。”脸上依然是和善的笑意,道,“但你好似全然忘了,你究竟是托谁的福,才有命站在这里。给你个机会再说一遍,认不认识我?”
宋然凉凉地望着他:“我认识的谢七哥,是个纵情恣意、不惹凡尘的翩翩公子,而非精于算计、笑里藏刀的神督营统领。你口中的少微,是那个困顿无助的墨家少主,也非此时此刻你所见到的人。既然你我都已面目全非,你又何必问我,认不认识你?”
谢七的眼中有怔色浮起,但旋即便敛在含笑的目光里。他轻浮地伸出手来:“还是这般伶牙俐齿,有你这般翻脸不认人的吗,嗯?”
手落到她脸上之前,却被另一只手给扼住了。
沈寒溪悠悠道:“本官可还活着呢,谢统领这是作甚?宋姑娘是本官未过门的妻子,谢统领大约,认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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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七闻言,唇微微勾了勾,突然附至他耳侧,以只有二人听到的声音道:“少微的心口靠左侧,有一颗小小的痣,沈大人应当清楚,我是不是认错了人。”
手腕上的力道蓦地一重。
他及时提内力抵挡,若非如此,腕骨只怕已被沈寒溪捏碎。
沈寒溪将他的手甩开,凉凉笑道:“本官同宋姑娘发乎情止乎礼,谢统领又何必拿这样的事来试探?”
宋然不知谢七对他说了什么,但见沈寒溪反应,便知不是什么好话。
谢七却全无被揭穿的狼狈,揉了揉手腕,道:“如此最好。”示意了一下马车,道,“沈大人请吧。”
沈寒溪捞起宋然有些凉的手,将撑着的伞交给她,又理了理她并不凌乱的鬓发。
他并不多言,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迈步走入雨中。
她望着他上了马车,脸颊旁仿佛还留有他手上微凉的触感。
沈寒溪刚在马车内坐定,便有一个黑色锦衣的身影落到外面的车辕上,那赶车的军士还未反应过来,脖子上便架上了一把刀。
夏小秋的眸中闪着杀人的寒光:“给爷爷滚下去。”
与此同时,另有十数名锦衣影卫,迅速地取代了车架旁边的所有神督营的兵士,神督营的人反应过来,腰间佩刀纷纷出鞘,那些锦衣影卫亦握住龙纹佩刀,眸光森冷,每个人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沈寒溪的声音显得无比悠然闲适:“本官不习惯不熟悉的人近身,谢统领这么大阵仗地请本官前去议事,怎么不先打听一下本官的规矩?”他习惯性地抚摸着右手拇指,“谢统领没有规矩,本官身边的这些人,更加没有规矩,还望谢统领不要见怪。”
谢七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可是如今这情形,他倒像是被动的那一方了。
唇角勾了勾,示意自己的人收回武器,道:“是在下思虑不周,沈大人才是,莫要见怪。”
神督营的军士将刀还鞘,遵照谢七的指示,将马车周围的护防和赶车之任,尽数交给以夏小秋为首的影卫。
谢七离去之前,笑眼看着宋然:“你的沈大人如今自身难保,更别提能护得住你。你想嫁给他,即便我能答应,墨家也不能答应。”
听到墨家,宋然的肩头轻微一颤:“你知会墨家了?”
他语调轻松:“昨日见到了墨三爷,与他老人家秉烛夜谈,是不是不小心说漏了嘴,我也记不清了。”
“你……”她平复下情绪,凉凉问他,“怡妃娘娘暴毙身亡,可也是你所为?”
“虽说无毒不丈夫,但这件事,与我没有关系。”
谢七撂下这句话,翻身上马。
宋然望着那队人马远去,将伞檐往下压了压,挡住了挟着雨水往脸上吹的风。
她暗暗想,三叔若是知道,必定会将她带回墨家,如今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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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到云消雨霁,她便带着六娘坐上了返回宋宅的马车。
谢七今日一来,她的身份也已经瞒不下去,无论身在何处,都已经没有区别。她不能寄望于沈寒溪护她到底,有些事,她也不能一味的逃避。
宋宅的门大敞着,她刚行入院中,便听一个少年的嗓音穿透雨帘,直入耳中:“少微!”
不等反应过来,便有一个身子撞入她的怀中。手中的伞被撞飞,她往后退了半步,才堪堪稳住。抱住她的那人在她怀中抬起头来,抬手将她的脸寸寸抚过,又顺着她的肩头将她大致摸了一遍。
少年眉眼苍白纤细,眼睛死死盯着她。
她见到他仿佛并无惊讶,将他推开一些,道:“快进屋里去,莫要淋了雨。”又吩咐愣在一旁的六娘,“拿干净的布巾和衣服来,让钟伯煮些姜汤。”
六娘见那少年同自己一般年纪,一身白衣,模样俊秀,他的身后立着一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黑衣束发,浑身都是煞气,心中不禁猜测他们的来头。
听了宋然的嘱咐,她忙应了一声,匆匆去办了。
少垣对自家姐姐的态度有一些不满,这是久别重逢该有的反应吗?
进了房间,她按着他坐在凳子上,拿干布巾轻柔地为他擦去脸上的雨水,又拿起一件衣裳丢到他怀中:“去换上。”
他咬牙切齿:“这可是女人家的衣裳!”
她弯了弯眼睛,道:“家中只有你我身形相近,再说,钟伯和哑巴的衣裳给你,你穿吗?”
她太了解她这个弟弟,别人碰一下他的东西,他能膈应好几天,更别提让他穿别人穿过的衣裳了,这一点同沈寒溪倒是很像。
他轻轻哼了一声,直接在她面前脱起了衣裳,她的眼睛落到他身体上那烧伤留下的痕迹上,眸光轻晃,手不禁伸出去,在那伤痕上轻轻抚过。
他突然抱住她的手臂,漆黑的眸子盯紧她,问道:“少微,你心疼吗?”
虽是姐弟,但他这般裸着上身同自己亲昵,到底不合规矩,她将衣裳兜头罩到他脸上,问道:“我写给你的信,你可看到了?”
他边穿衣服边道:“没看,撕了。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还是说你压根儿就没打算见我?你个没良心的!”
她上手为他把衣襟整理好,不理会他的控诉,继续问道:“是谢七哥告诉你我在陵安城的?”
他道:“你别管我怎么找着你的,听闻三叔也入京了,等到皇帝的事儿办完了,你跟我们一道走。我知道你不想认咱那个爹,我也不想认他,咱们不回云州,三叔的朋友遍天下,想去哪里不能帮我们安排?再不济咱们还可以回尧州,到秦家住一段时间。去浙江投奔周世伯也成,你不是许久没见过慧娘了吗……”
宋然却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少垣,我不能走。”
少年的眼睛沉下去,眸色森冷:“为什么?”
“我心爱之人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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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垣闻言,神色愈发阴鸷凶狠:“心爱之人?”眯起眼睛猜测,“萧砚?”见她不回应,以为是戳中了她的心事,咬牙切齿道,“你果然是追随他而来!”
他在萧府住了几日,一直想从萧砚口中问出什么,但萧砚口风紧,总有办法绕过他的旁敲侧击,不透漏一星半点消息。
“墨少微,你在他身上栽的跟头还不够大吗?信不信我去杀了他!”
当年,他日日在萧砚耳畔说她的坏话,千方百计地阻挠二人见面,就怕他们会看对了眼,听说萧砚退婚之后,他还幸灾乐祸了好些天。他一直觉得,这桩婚事没成,有他的一半功劳。因此,即便后来祖父过世,父亲迁怒,少微险些丧命,他都没有将萧砚给恨上。
老爷子本就年迈体衰,那段时间心疾更是频繁发作,萧砚退婚的打击,不过是诸多诱因中的一个,即便没有那事儿,祖父也没几日好活。至于少微后来受的那份罪,一则怨他那个糊涂的爹,二则愿那个狠毒的姨娘——娶了那般狠毒的女人进门,归根到底还是怨他那个糊涂的爹。
冤有头债有主,这罪还轮不到萧砚来顶。
他这个人虽然唯恐天下不乱,但在这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比谁都冷静透彻。
他也并非不喜欢萧砚,只是接受不了,萧砚成为自己的姐夫。
他接受不了任何人成为自己的姐夫。在他心里,他们都不配。
宋然却给他擦着头发,淡声道:“你不必胡乱猜测。我与萧大人自始至终都无男女之情,有一些事,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误会,如今误会已经说开,我们再没有任何瓜葛。你这火,怎么都不该撒到他的身上。”又问他,“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你杀了,萧大人冤不冤?”
“不是萧砚,那就是另有其人了?”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问。”她将他湿漉漉的头发擦了个半干,停下手望着他,半年没见,他的个子长高了一些,与自己的眉眼有几分相像,但他生得更像母亲,若非那自耳下蔓延的丑陋伤疤,只看这张脸,也是祸国殃民的长相。
她收回心神,道:“少垣,我有些事要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我。”
少垣哼道:“你今日若不告诉我,究竟看上了哪个混蛋,你的问题我一个字也不回答。”
宋然微微一笑:“好。你我便都不说,从今日起,你不问我,我也不问你,谁也不要坏了规矩。”
她比谁都了解他,知道以他的脾性,必定无法忍受有事搞不清楚。果真,他从凳子上起来,在房间里踱了几圈,突然走回她面前停住:“咱们交换问题,你问一个,我问一个。”
她理着衣袖,并不答应:“你只需问我那个人是谁,便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可我的问题却不能一口气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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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垣额角频跳,终于做了让步:“我不直接问你那人是谁就是,一个问题换你一个线索,如何?”
她蹙眉良久,才勉为其难地道了一声:“行吧。”
少垣见她点头,眼睛立刻放了放光,拉了凳子在桌畔坐下,道:“你先问。”
他倒了一杯茶等着,听到她问:“今年的年初,你曾来过陵安城。听说了萧大人被陷害入狱,你想要救他,却没有门路,于是便动用了解忧阁的阁主令。不过,替你出面的是谢七哥,对不对?”
她这个问题,看似是一个问题,实则他要回答,便必须要否认掉那些不准确的部分,他却浑然没有察觉到其中的陷阱,只为她已经猜到这个地步惊讶不已。
在她挑起眉毛时,他将讶异隐去,道:“不错。母亲三令五申,解忧阁不得干预政事,我的身份也不能暴露,所以,替我出面的不能是墨家的人,谢七哥最合适。”
“第二个问题。你知不知道,谢七哥乃京卫司神督营的统领,他借用解忧阁的阁主令,明着替你隐瞒身份,暗中,却一直都在将廷卫司的目光,引到墨家来。”
听她将一切说完,少垣的脸狰狞起来,手上也有青筋暴起:“好一个谢七!当初不过是将阁主令借给他用了一次,他竟拿着鸡毛当令箭,打着我的名号做了这么多恶心事儿!”冷着脸道,“这些事,我全然不知,你继续问。”
宋然又问了他一些细节,确认他只是上了谢七的当,并不是与之同流合污,心中略微放了心。
“好了,该我问你了。”
少垣喝口茶,强压下对谢七的愤怒,问道:“你说的那个人,我可认识?”
宋然摇头。
“他是何出身,家世如何?”
“若是以墨家的标准来看,他出身寒微,谈不上家世。”
他眼皮跳了跳,不禁脱口道:“你说的这个人,不会是个平头百姓吧?”
“不是。这是第三个问题了。”
少垣不禁为白白浪费了一个问题恼恨不已,能入了她的眼的,自然不会是个普通人。
出身寒微,不是普通百姓,这范围就太广了,他努力缩小范围:“此人如今是不是有权有势?”
“是。”
所有的问题,她都只以是或不是来回答,很快,少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然而,她给他的线索却远远不够他确定这个人是谁。
他思索良久,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这个人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喜欢?”
宋然轻轻抚着衣袖,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他身上有许多地方我都不喜欢,他傲慢狂妄,举止轻浮,脾气也不是很好,但,这些我看不惯的脾性,或许也是我喜欢他的地方。”
也许,向来温顺的她,脑后其实生着看不见的反骨。他的离经叛道,让她想要敬而远之,却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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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眸中的柔情隐去,抬眸看向他:“少垣,你的问题问完了。”
六娘刚捧着姜汤走到门边,门就被粗暴地打开了,少年阴沉着脸,身上是一件白色的裙装,若不是知道他的性别,她怕是会以为出来的是个小姑娘。
少垣的动作急,一时没看到她,登时与她撞在一起,姜汤泼到了他的白衣上,他被烫得往后退了一步,心中正愁火气无处发泄,脸上立刻浮起阴翳之色:“不长眼的东西!你想烫死本公子吗?”
六娘立刻上前,拿着手绢就往他身上去,慌道:“我不是故意的,您……您没事儿吧。”
碰到他之前,却被他一脚踹开:“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六娘身板小,哪里禁得起他踹,身子当即倒下去,正好压在打碎的汤碗上,夏日穿得薄,碎片刺入肉中,疼得她小脸苍白。
抬手一看,手掌也扎破了。她自是委屈,却强忍泪水,想到他适才的那个“脏”字,眼眸不禁更加黯淡。
跟在他身后的宋然见状,沉声道:“少垣,不得放肆。”
她将六娘搀起,扶到房间里,找来药箱给她处理伤口,柔声问她:“疼不疼?”
少垣见她胳膊肘往外拐,不禁大步走回她身边:“明明是她先烫我的,你就不问问我疼不疼吗?”
宋然头也不抬,声音有些凉:“你自己撞上的,疼也受着。”
她向来帮理不帮亲,少垣这混世魔王的脾气,都是被家里人惯出来的,她若是再惯他,他只会更加不知收敛。
他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眼睛当时红了一圈:“好呀,我找你找了这么久,跟咱爹也闹掰了,你就这么对我?为了个外人,你连亲弟弟都不管了!”他扬声唤道,“尚湘!我们走,不在这里受这份气!”
宋然终于硬不下心肠,道:“回来。”放缓语气,道,“是姐姐不对,可你也有错在先,六娘比你还小一岁,又是个姑娘,即便她真的有何处惹了你,你也不该出言不逊,更不该对她动粗。”
六娘小声道:“是我不小心冲撞了公子,公子打骂两句,应该的。”
少垣重重哼了一声,语气里并没有悔改:“你也听到了,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该教训,用得着你为她委屈吗?”
宋然皱起眉头,又要开口,却被六娘扯着衣袖制止了。
钟伯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见地上一片狼藉,便知道是发生了何事。
“二公子,老奴带你再去换件衣裳,拿玉露膏给您抹一抹,一会儿就不疼了。”
等到少垣跟在钟伯身后气哼哼地出了房间,宋然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若无当年那场大火,他也不会性情大变,养成这副古怪刁蛮的性子。
她这时才想起一件事来,神色微沉:“怎么没有见到哑巴?”
“对啊,哑巴哥去哪儿了……”
怡贵妃薨逝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京师,身为她兄长的哑巴知道了此事,该是何种心情。
若他也同世人一般,误以为是沈寒溪杀了苏珑,他会不会……
宋然为这个念头渐渐心惊,他不会是去寻仇了吧?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齐聚一堂,正在就第二道立储诏书和贵妃薨逝一事进行集议。有风裹着暑热,将莲池中芙蕖的清香吹入殿中,但那芙蕖的清香行至冰绡帐前,却骤然被龙涎香的味道拦阻在外。
帘后坐着的女人,正是当今大靖朝的皇太后。
她始终没有说话,赫赫威仪却无处不在。
“太子一向循规蹈矩,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若他当真指使沈寒溪谋害皇嗣,自然不能将大靖江山交到他手上!”
有人指责太子,有人却为太子说话:“即便太子当真失德,为了稳固自己的皇位行此逆举,可是在这内忧外患的非常时机,废太子并不是明智之举。二皇子和三皇子都无大才,有哪一个能担得起治国大任?依臣之见,当务之急还是要保太子的。”
这话立刻招来其他大臣的反驳:“立储诏书尚不知孰真孰假,难道要违背圣上的意思?”
“即便谢统领手上的那道诏书是真的,如今贵妃和她腹中胎儿都已不在尘世,再争论是真是假并无意义。再退一步,即便贵妃尚在人世,她生下的是个小公主也未可知。难道你们要迎立一位女帝登上帝位吗?”
“如今商议的是太子是否失德,把这事儿先理清了,再来谈让谁来坐这个龙椅!”
“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这是本末倒置!”
眼看就要吵起来,司礼监的掌印李墨亭终于忍不住站出来。
他态度温煦,声色淡淡:“诸位大人不要吵,今日大家聚在这里,是要拿出一个主意来,想必大行皇帝在天之灵,并不想看到如今的场面。贵妃娘娘被害一案还未查清,仅凭一个太医的一面之词,便认定此事乃太子指使,未免过于草率。”
“李掌印说得是,但贵妃身上所中之毒,太医院数十名医官皆验过,名唤落雁沙,无色无味,瞬息之间便能夺人性命。不过,此毒早在十年前便已在江湖上绝迹,据陈贵临终时的证词,这世上仅有的一粒,收藏于廷卫司的西廷,若是廷卫司能够说出这粒毒药的去向,尚能撇清关系,可是,谁又敢去廷卫司中搜查?”
冰绡帐后,太后终于出声,那声音历经沧桑,却仍然清晰而威严:“谢统领已奉哀家的旨意去‘请’沈大人了,诸位大人耐心等等吧。”
入了太和宫的掖门,谢七偏眸望向身畔男子,只见他身着廷卫司总指挥使的官衣,深绯色的云锦衬里,领口袖口皆有镶红的滚边,衣裾上的蟒纹随着他的步伐翻动。
在圣上还未入帝陵期间,他这般穿着打扮,自是不妥之至。
在谢七的印象中,此人向来锋芒毕露,即便经过岁月的雕琢磨砺,他依旧如一把没有鞘的利剑。
这世上,无人能将这把利剑还鞘。谁也不知道,他真正致命的锋刃,究竟朝向何处。
粼粼莲花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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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话音刚落,便有个绯色的身影踏入殿中,李墨亭随众官员的目光朝他看去。
胆敢在圣上大葬期间服绯,可真是大胆。
他敛了看向沈寒溪的眸光,又移到他身边的男子身上。
原来,这便是那个只听说过,从来没人见过的神督营统领。
不光是李墨亭,文武百官的脸上皆露出意外之色。谢七的风流名声虽在陵安城流传甚广,但谁也不会将他与神督营联系在一起。
他生来一副纨绔的模样,即使不笑,微微上挑的唇角,也自带着三分笑意。这副模样,能让人想象得出他如何与狎朋昵友声色饮酒,与优伶娼妓谈笑说情,却想象不出,他如何统领神督营的精锐大军,如何蛰伏在帝国的暗夜里十数载,默默注视着朝局的一举一动。
谢七越过众位官员,直接走到冰绡帐前,垂首禀道:“太后娘娘,沈大人已经请到。适才臣已派人去廷卫司搜查过,并没有找到陈太医所说的那粒落雁沙。”
他的这句话,无异于告诉众人,那毒杀贵妃和龙嗣的,正是廷卫司不见的这一粒。
有沈寒溪的支持者当即道:“廷卫司的这粒毒药不见了,有可能是已用在其他地方,也有可能是陈贵的证词本就有假。”
说罢,立刻朝沈寒溪投去巴结的目光。
沈寒溪却并不看他,神色竟还一派轻松,道:“我廷卫司的确有一粒落雁沙不见了踪影,也的确是用在了贵妃娘娘的身上。本官不辩解什么,杀害龙嗣的,正是本官。”他抱起手臂,在众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倚柱而笑,“诸位大人和太后娘娘,不正是想要本官这样的交待吗?如今本官交待也给了,诸位大人还有什么非难,便一并说了吧。”
他这么爽快地承认了,众人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一时之间,殿上一片沉寂。
还是谢七率先开口,声音在一派静默中显得有些冷落:“沈大人,你可知你的这个交待,意味着什么?”
“杀害贵妃,谋害龙嗣,天大的罪过,本官自然知道。不过,有个人应该最清楚,本官为何会这么做。”他抬眸,唤道,“萧大人。”
随着他这句话,所有的目光便都落到刑部尚书的身上。
萧砚沉默数息,终于走上前来,今日众臣集议,他始终有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只一味地听着,并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听到沈寒溪唤自己,他才缓声言道:“怡贵妃苏珑曾是逆贼顾蔺生的养女,在她的寝殿,供奉着顾蔺生的牌位,数日前,这个案子交到了刑部这里,因关系到皇室尊严,并未公开审理。”
这番话如一颗巨石投入湖中,瞬间掀起千层浪。
萧砚自然明白沈寒溪的意图,他适才一直在犹豫,是否要说出此事,这是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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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眼望向沈寒溪,心中隐隐有个感觉,也许,他本就没打算洗清。
只听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谢统领手上的诏书,也许的确是圣上亲笔所写,但是,本官斗胆做一个猜测,彼时圣上尚不知怡妃身份,知道她怀有身孕,便有意将皇位传于这位宠妃的骨肉。圣上有可能是觉得,自己不久于人世,无法护他们母子平安,因此将此事秘而不宣。”
他的声音清冷动听,如莲蕖的冷香,扩散至所有人耳中:“至于当着李掌印的面写的那道诏书,便只是圣上布的一个迷魂阵。他知道,一旦立储诏书颁布,所有的攻讦便都将朝着太子来,此举或许只能为怡妃母子换取短暂的平安,但,这或许是圣上能给他们母子留下的最后的保护。”
“不过,圣上千算万算,没算到怡妃娘娘竟是顾府出身,本官得知此事,岂能容这样一个有污点的人,生下龙嗣,动摇东宫的地位?所以,本官便除去了她。除去她时,本官并不知谢统领手上的这道诏书的存在。”
他说到这里,脸上忽然现出阴鸷的笑容,恶意满满道:“谢统领此时才拿出这道诏书,安的是什么心,不必本官再说了吧?”
文武百官几乎都领教过沈寒溪的巧舌如簧,可谁都没有想到,事到如今,他都能在这险恶的境况中另辟一条蹊径来,不光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还倒打一耙指责谢七的用心,黑白霎时颠倒,令人除了钦佩也没别的词可以形容了。
然而,谢七的神色却只是微微一顿,依旧淡定自如地应对:“沈大人可真是巧舌如簧。圣上只告诉本统领,在合适的时机拿出这道诏书,本统领也是奉令行事。即便事情真如沈大人所言,怡贵妃的出身有污点,可她腹中的龙嗣,到底是圣上的骨肉。”
太后亦怒道:“哀家应当早已传过旨,怡妃的案子,在尚未查明真相之前,谁也不能动她,沈大人擅自杀害皇室骨血,还如此大义凛然,无半毫悔改之心,是将皇家的颜面,天家的威严,置于何处?在你心中,这大靖的江山,究竟是姓朱,还是姓沈?”
太后的话音刚落,便有宦官尖细拖长的声音传来:“太子驾到——”
一身孝服的太子匆匆上殿,文武百官纷纷为他让路,他停在帘后,唤道:“皇祖母。”目光转向沈寒溪,停了片刻便收回,缓缓道,“父皇命沈大人辅佐儿臣,若沈大人当真为了东宫稳定,谋害贵妃,杀害皇嗣,那儿臣也当同罪。”
萧砚上前,与太子并立,掷地有声道:“东宫若无过失,何得妄议废立?此事,应为沈大人一人之责。”
有官员观望至此,立刻与他采取同样的动作:“太后娘娘明察,太子执掌东宫至今,并无任何过失,废立之事,恳请太后娘娘三思。”
沈寒溪勾了勾唇,终于放下抱着的手臂,恢复端正的仪态:“此事是本官一人所为,谁知这火竟烧到了太子头上。”他说着,竟脱起了身上的衣裳,“本官身上的这件蟒衣,是圣上所赐,如今圣上归天,这身蟒衣,便还给圣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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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之后,他走下玉阶,听到身后太子的声音:“沈大人。”
他回过头去,抬眸望向与自己相隔几级台阶的年轻储君。
有风从远处的莲池吹来,卷起二人的袖摆和袍角。
太子沉声问他:“为何不同本宫商量?”
他眯眼,装傻道:“殿下说的是何事?”
“本宫说过,会与你同进同退,即使今日被废,也是本宫的宿命。”
沈寒溪笑了:“本官今日保下殿下,殿下乖乖领情就是。如今四面楚歌,还请殿下擦亮眼睛好好看着,你的敌人究竟是谁。”
太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渐渐锁起眉头。直到一个微低的嗓音打断了他心中翻腾的情绪:“这世上有一种人,像是沙漠里的孤狼,没有人能真正驾驭他。顾蔺生不能,圣上不能……”
眉目清俊的尚书大人停在他身后,眸中映出朗朗晴空,瞳底有一抹深远的情绪:“殿下,也不能。”
良久,才听到太子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即便是无人能驯服的孤狼,也当有他的软肋。”他站在玉阶的尽头,望着那恢弘的楼阁宫阙,“可是,那些人算计错了。他们看到他汲汲钻营,为了权势地位,甚至不惜用卑劣乃至肮脏的手段,一步步走到今日,便以为,他总有一日要因膨胀的权欲露出破绽。他们百般试探,殊不知这试探,全都用错了地方。”
“萧大人。”太子转过来看着他,问道,“他的软肋,会是何物呢?”
百官退下之后,武英殿上,只余谢七和太后二人。谢七隔着帘帐,声音无甚情绪:“真没有想到,沈寒溪竟然保下了太子。”低眉笑道,“如今躺在棺中的那一位,只怕是也没有料到吧。”
太后的声音裹挟着凛凛的杀伐之气,落入谢七的耳中:“为了大靖的江山安稳,不能让他再夺这从龙之功。他的权势已达到顶端,有朝一日想要登天,也未可知。太子根基薄弱,欲稳固地位,必要倚仗权臣,这是哀家最不愿看到的,也是皇儿临终前最后一桩心病。他大费周章地设下此局,便是不想再给沈寒溪留活路。玄英,不要让他活到太子登基的那一日。”
在满室的龙涎香中,他沉默数息,对着那个映在帘帐上的剪影道:“是。”
他的眼角好似闪烁着一点点寒光,却倏然收敛了,无迹可寻……
沈寒溪刚行至宫门,面前便直直横过一道剑光,他勾唇望着早已等在那里的禁军统帅,声音懒懒:“早就猜到,太后娘娘不会让本官出这道宫门。”
他依然是居高临下的模样:“本官虽卸了廷卫司总指挥使之职,可还兼着辅佐东宫之务,这朝中多少人的荣华富贵,都还在本官的手心里攥着。所以,娘娘切不可操之过急,兔子被逼急了尚且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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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来,难免有虚张声势的嫌疑,可是说话的是沈寒溪,便由不得人不心生忌惮。
本要借此事挑拨他与太子的关系,逼他与太子互相推诿,他们好坐收渔利,谁知,他与太子竟然站在同一道阵线。
据之前得到的消息,太子对沈寒溪多有猜忌,沈寒溪在太子面前也极为傲慢,他们的关系表面上看来不温不热,暗地里却早已剑拔弩张。
今日这样的局面,不知是否也在谢七的意料之中。
禁军统领想起太后的嘱咐,只得收剑还鞘,冷冷道:“沈大人说笑了,娘娘怕大人在路上遭遇不测,特意让下官送上一程。大人,请吧。”
沈寒溪却道:“多谢太后娘娘美意,本官有人来接。”
对方又冷冰冰地注视他片刻,才示意守在宫门前的禁军为他让出路来。
刚踏出宫门,便有人上前,在他肩头搭上了一件锦缎长袍。
“大人。”夏小秋唤了一声。
他整理着衣袍,道:“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廷卫司内会有许多变动,告诉龙蟠和贺兰珏,若他们有更好的去处,本官绝不阻拦。”
夏小秋的手一颤,眼中闪着冷光:“他们若是敢有二心,卑职便去替大人杀了他们!”
沈寒溪瞥他一眼:“跟着本官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官接手廷卫司时,便没奢望所有的衷心,都干净纯粹,至死不渝。比如王卓,即便他另有效忠的主子,本官非但不恨他,还十分欣赏他,毕竟,得力的下属易找,势均力敌的对手却难寻。”
将王卓交给贺兰珏后,他便再也不曾过问此事,今日才第一次提起这个名字。
夏小秋想起王卓的结局,只觉得胸中如有千钧的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那日,他们赶去王家,发现他的母亲和妹妹皆悬梁自尽,他自己也在当日晚上撞死在牢中。也许,从一开始,他便没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少年眼眸凛了凛,道:“大人赏给我一口饭吃,才有了我的今日,我的这条命是大人的。即便有朝一日,大人让我替你杀尽天下人,我也不死不休。”
他表完衷心,却换来对方一声轻笑:“杀尽天下人,还为时尚早。”抬了抬下巴,示意他道,“有人来取本官性命了。”
视线的尽头立着一名玄衣青年,手中提着一把剑,面容模糊难辨,眼中却有翻腾的血气。
夏小秋一眼认出他来,眼皮不禁跳动:“……风十三?”
欲要上前,肩头却陡然一沉,回过头去,发现按住自己的正是沈寒溪的手,只听他道:“退下。”
“可……”
只听“铿”地一声,腰中的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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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寒溪注视着那佩刀锋利的刀刃,在寒冷的刀光中,怀念的口吻:“本官杀人时,你可能才刚学会跑。今日,不需你替本官出头。”
他提刀迎上去,懒懒对那青年道:“这里都是宫卫禁军,不想惹麻烦,便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青年沉默地跟上他,握剑的手越来越紧。
沈寒溪却神态悠然,慢吞吞地离开皇城禁军的视线,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空地,对跟着的夏小秋和几名影卫道:“本官有桩私人恩怨要解决,旁边放哨,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
夏小秋知道他的个性,依言行到旁边,眼睛却密切地关注着风十三的动静。
沈寒溪的眼中有一抹不耐烦,道:“不必废话,苏珑的确是死于本官之手,你若有能耐,便来取本官性命。”
风十三闻言,眸中狠色骤然激荡,旋即举步朝他冲了过去。
眼前的人有着举世无双的俊美,却也有着深不可测的恶意。
风十三的心头升起漫天的杀意,失而复得的喜悦,短短数月,就化为得而复失的悲恨,他在心中描摹的所有未来,皆因这个恶魔化为支离破碎的幻影。
“咣——”
刀剑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不等那第一声撞击声归于静寂,便一连又有数十下撞击接踵而至,漫天的刀光和如虹的剑势,显示出二人深厚的功力。
沈寒溪握刀挡住对方下沉的剑锋,勾唇讥道:“风公子的剑法原来是师承天剑山庄。十三年前,本官曾与欧阳老前辈切磋,顺便问一句,他的小手指长出来了吗?”
听到他讥讽同门师叔,风十三眸中杀机更甚,振臂挥开他的刀锋,在须臾的间隙朝他刺去。沈寒溪旋身躲过,反刀回击,刀尖紧贴着风十三的鼻梁擦过。
风十三发现,沈寒溪攻击的角度甚是刁钻,招招都直逼他的要害,若非他轻功好,只怕早已命丧刀口。
右臂上一痛,一块肉被那刀锋生生割离。
他压下眉眼。此人所用的功夫,绝非正派武功。所有招式,都是杀人的招式。
不过数十招,他的身上已经挨了数刀,但沈寒溪也绝没在他身上讨到好处。
风十三内家功力深厚,剑法也已臻化境,待熟悉了他进攻的路子,渐渐压制住那凶狠凌厉的杀招,并且开始反击。
沈寒溪的锦缎长袍,渐渐被斑斑血迹染红。
可是,与风十三不同的是,他仿佛全然没有痛觉!
此时的他更像一个冷酷的杀手,没有感情和痛苦,比往日更加冰冷无情。
风十三渐渐杀红了眼,沈寒溪的眸中,却依然透着难以置信的冷静。
即便二人功力不相上下,可是胜利永远不会眷顾率先失去理智的人。
只露出了一瞬间的破绽,对方便抓住了这电光火石间的绝佳机会。
胸前一凉又一热,风十三低头看,只见胸前有一条深达半寸的伤口,鲜血正慢慢透出,染透了他的衣襟。
抬起头,只见沈寒溪居高临下地停在自己眼前,那双狭长的眸子里,依然是一泓不会动的水。
风十三感受着那留在自己体内的冰冷的刀锋,意识因疼痛时远时近,却缓缓勾起唇角。
他手中的剑,也赫然插在对方的胸前。
旁边传来夏小秋的声音:“大人!”
却听沈寒溪沉声道:“不要过来。”
他的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和清醒:“挨你的这一剑,是本官还给苏珑的。至于赏你的这一刀,则是为了解本官的心头之恨。”
他握住插在自己心口的剑,一寸一寸抽离体内,风十三甚至能听到剑锋与血肉摩擦的声音。
他抬眸,冷漠道:“不想死,就速速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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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他们母子必须要死?
沈寒溪苍白的面孔上没有一毫波动:“没有为什么。自她被顾蔺生送入宫的那一日起,她就是一个活祭品,献给这危机重重的宫廷。没有本官保她,她连天子的面都见不到。本官这些年对她的保护,足够偿还今日让她去死的罪孽。”
他的脸上仿佛覆着一张冰冷生硬的面具,让人窥不见他内心的丝毫情绪。
因胸口的剑伤发作,他微微喘息,唇角却勾起一抹微带恶毒的弧度:“她活不下去时,能求救的人只有本官,本官为她劳心费力的时候,你这个兄长,是在何处?”
这句话成功在风十三的心里激起涟漪,他握紧手中的剑,杀气腾腾地朝对方的喉间刺去。
“铿——”
剑再次被隔挡开来,他的身子在巨大的冲击下往后踉跄退去,自紧握的剑上传来巨大的内力,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他单膝跪地,双手撑在剑柄上,霎时呕出一大口血来。
待喘息稍定,他僵硬地抬起脖子,透过凌乱的额发,看到名唤夏小秋的少年挡在沈寒溪的面前,正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此时此刻,有一种巨大的宿命感将他包围。
他自己何尝不是一个满身罪孽的人?年少时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事,再次在他脑海中闪现,他仿佛再一次被那破庙中的菩萨像所俯视。天道轮回,有些孽债,冥冥之中,自有偿还的办法。
他终于撒开手中的剑,朝后仰倒。
疼痛逐渐将身体侵吞,五感一点一点往无止尽的深渊坠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断下落、再下落,所有的意识,终于湮灭在芜杂的梦境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辘辘的车轮声和女子的惊讶声:“小姐,这里有个死人!”
接下来,他又听到另一个更为清亮的声音:“还有气儿,快将他扶上车去。咦?这张脸,怎么如此眼熟……”而后是女子试探的语气,“木头?”
他已分辨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梦,还是真实发生,只是觉得,那个声音和那个称呼,有一些似曾相识……
沈寒溪坐入马车内,终于缓缓松开手劲,胸前干净的长袍已被鲜血染透,鬓边也早已是冷汗涔涔。
夏小秋驾车疾驰,听到车内男子声音低沉:“路上会有人设伏,避开常走的路线。”
他握紧缰绳,应道:“卑职明白。”
手心却已经满是虚汗。
因失血过多,沈寒溪的双唇有些干裂灰白。他已经隐约猜到,想让他死的人究竟是谁,不由得自嘲地想道,坐享荣华这么些年,换来一个众叛亲离的结局,老天爷倒是没有便宜了自己。
他吞下一粒止血的丹丸,原本预备闭目调息,然而,一闭上双目,女子的一颦一笑便浮现在眼前,她含笑的模样,流泪的模样,怨恨他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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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勾起唇角,老天爷好似,也没有吝啬了自己。
即便夏小秋已经挑了最偏僻的路,仍旧没能躲过伏击。马车刚行过承启门的城楼,离开巡城兵的视线,便突有密集的羽箭从天而降,如同暴雨梨花,夏小秋立刻拔出佩刀,厉声道:“保护大人!”
廷卫司的兵马人手,皆被神督营以圣上大葬期间维系治安为由严加控制,即便今日金銮殿上发生的事立刻便传至鸾仪卫的将军耳中,想要脱离神督营的束缚率兵来援,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到的事。
单是与谢七斡旋,只怕也要费一番功夫。
如今护卫着沈寒溪的,包括夏小秋在内,仅有九名影卫。
对方便是孤注一掷地瞄准这个时机,欲图在事态发酵之前,迅速将他除掉。
刺客早有埋伏,在人数上也占据绝对优势,即便闭着眼睛坐在车内,沈寒溪也能从车外的杀声中,感受到惨烈不祥的气氛。
他兀自闭目调息,仿佛入定一般,将所有的动静都隔绝在外。
鲜血溅在马车壁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印,有个影卫的后背撞上来,那血迹便又随着他身体滑落的动作,形成一道竖着的血痕。
夏小秋杀红了眼,刀上血气翻腾。然而,任他如何砍杀,那刺客却怎么也杀不完。他浑身浴血,只恨自己是血肉之躯,不能化为厉鬼,将这些人砍杀殆尽。
身上中了数把暗器,上面皆淬了毒,开始蚕食他的意识。
他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动作却因毒发而越发迟缓。
有一把匕首朝他的右眼扎来,他握住对方手腕,用力到手上青筋暴起,却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匕首越来越近……
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眼角余光见一名刺客已经逼至车门前,他体内的力量突然爆发,一把将与自己对峙的男子甩开,朝车前奔去,中途却双目一黑,整个人都跪倒在地。
糟了——
毒已经蔓延至他的双腿。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吗?
却在此时,突有一束发玄衣的男子飞身而至,在那刺客接近马车前割断了对方的脖子,他的招式凌厉,一击毙命。随他一起来的,另有十数名与他同样装扮的玄衣人,皆以面甲覆住口鼻,他们的衣上隐约有以暗线绣成的纹饰,似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巨大玄鸟。
刺客头目没料到沈寒溪竟还有援兵,且个个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他见己方损失惨重,再拖延下去,鸾仪卫的援军也将赶来,立刻打手势,通知手下放弃这次围杀。
那些戴着面甲的玄衣人并不去追,任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小秋终于支撑不住,趴倒在地,缓缓闭上眼睛。
沈寒溪的声音自马车内传来,除了微微有些沙哑低沉以外,几乎让人听不出他是一个重伤之人:“墨家的暗门,为何要帮本官?”
为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首的玄衣人背对着马车,微微偏头:“阁下既知吾等乃墨家暗门,便应当知道,暗门死士,向来只听主命行事,不问一切缘由。鸾仪卫已在来的路上,吾等任务已了,告辞。”
风撩起车帘,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面孔,沈寒溪的眼中,渐渐有冰霜蔓延开来。
既然暗门在此,那丫头的行踪,只怕已经尽在墨家的掌控。
他们今日出现在此,一则是帮忙,二则,只怕也是提醒。
沈寒溪遇刺重伤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朝野,这件事,自然也传到了宋然的耳中。据说,他重伤昏迷,命若悬丝,情况极为不妙。她闻听这个消息,整个人如遭雷击,虽极力控制着脸上的情绪,双手却止不住颤抖。
她的大脑渐渐从空白中回来,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这二日,少垣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难以找到机会单独出门,需想个办法去沈府见他一面。再不济,也要让钟伯打探一下确切的消息。
然而,不等钟伯回来,宋宅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名小厮立在门外,恭敬地送上请帖:“我家公子想请墨姑娘到府上一叙,还请姑娘赏脸。”
宋然冷冷地望着请帖上的落款,还未答应,那帖子便被少垣一把夺过。他看完,撕了个粉碎:“姓谢的竟还有脸来请你?!不见!”
谢七所做的事,虽然于这位墨家的二公子而言无伤大雅,甚至有些好玩,但他利用自己,拐走自己的姐姐,便有些不对了。
他墨少垣,岂容他这般欺负?
却听女子道:“谢公子盛情相邀,小女岂能推拒。”
少垣顿了顿,立刻不可思议地望向她,只见她侧脸白皙冷漠,唇角勾着一抹讥诮的弧度,她的脾气向来好,绝不会轻易对人显露不悦,他还是第一次见她对谁的敌意这般露骨。
他忽然横眉竖眼,道:“少微,姓谢的是不是欺负你了?我就知道,他拐走你没安什么好心,怪不得当年为了救你那么卖力呢,原来他思想那么龌龊!”一边捋着袖子,一边风风火火道,“走,我去替你揍他一顿!谢墨两家这般关系,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他!”
又回头对身后的青年道:“尚湘,把本少爷的独门暗器全都拿上!”
宋然也不拦他,放任他跟着自己,一起坐上前往谢七住处的软轿。
轿子落地之后,谢七亲自相迎,目光在这对姐弟身上各落一圈,抬起手来,揉了揉少垣的头,那态度就像是一个邻家的大哥哥:“墨二公子好似又长高了。”
少垣重重一哼,道:“别与我套近乎。”勾起一边的唇角,阴恻恻道,“谢公子这段时间,把人耍得很开心嘛。”
谢七身穿月白色常服,头发半束未束,一副无辜的神色:“墨二公子何出此言?”那勾魂摄魄的桃花眼转向立在旁边不说话的女子,目光在她脸上停住,渐渐加深,“少微不是最喜欢喝我沏的西湖龙井吗,京中茶行的龙井品质不佳,昨日还专让人去了杭州府一趟。别站在这里说话了,进来吧。”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宋然随谢七走上抄手游廊,听他三言两语间,便以府上新得了一些稀罕的物件为由,哄走了少垣。
廊外的庭院中,杂花相间,望之如绣。
以玉带束发的公子在前方带路,衣袂翩翩,仿佛燕居人间的散仙。
谢七引着客人来到一个僻静的茶室,屏退了下人,亲自动手,为她沏茶。
她只默默坐在那里,并不说话。
在她的身上,他仿佛难以找到任何激烈的东西,她的体内像是有一条不会结冻的河,即便是此时望着他的冰冷目光,也像是流动着的,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攻击性。
他提茶壶将热水倒入她面前的茶盏中:“该从何处说起呢?”沉吟片刻,目光在她秀气挺拔的鼻梁上落了落,道,“便从你入京的时候说起吧。”
“我送你入京,苦心积虑,让你进入沈寒溪的视线,都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好为今日的事做部署。你送风十三出城的马车被廷卫司拦下,是我让江漓漓告的密,这事本不该怪我,要怪,也要怪你自己多事。”他笑着看她一眼,“不过,没有这件事,我自有别的手段。”
在她愈发冰冷的目光中,他唇角笑意更深:“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只不过是借了一些东风,让火烧得更旺一些,许多事,我并没有深入参与。”
他立在她身畔,眉目含笑,说的话让人辨不出真假:“浙江的灭门案非我所为,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提前动手杀了刘明先。他虽是遭人陷害,但在浙江几年,他占地杀人,奸淫民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身边的那个六娘,不也是毁在他手上吗?为民除害,顺手为自己谋一些好处,又有何不可?”
听着他的强词夺理,宋然不禁道:“你在杀掉刘明先后,在现场丢了一枚属于墨家的玉符,难道也是顺手吗?”
他含笑不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似轻轻地哼了一声,抱起茶盏,道:“你继续说。”
他这才又开了口:“我从二公子那里拿到解忧阁的阁主令后,发现了那名被安插在廷卫司中的暗桩,得知沈寒溪前往浙江的行踪后,便将这个消息散了出去,可我做的也仅止于此。以沈寒溪的能耐,对付那些江湖上的小喽啰,应当绰绰有余,我这么做,也只是希望能更热闹些,方便我做事。”
宋然额角跳了跳,向他投去一道锐利的目光:“你敢说你与王卓不是一路人?楼船爆炸一案与你无关?”
他挑起眉梢:“我们还真不是一路的。不过,他所谋之事,与我殊途同归,我又何妨看着他把这出戏唱完,好坐享其成呢?”
宋然的牙根隐隐作痛。
她凉凉问道:“沈大人在承启门外遇刺,也是你安排的吧。你究竟要如何才肯收手?”
一直侃侃而谈的谢七,闻言微微一顿,在她审视的目光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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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很温柔,说出的话却残忍:“少微,你对我而言,是一个已经用过的棋子,我对你的所有的解释,也将到今日为止。”示意了一下茶盏,提醒道,“把茶喝掉。冷了,可就没味道了。”
见她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问道:“味道如何?”
她道:“茶是好茶。”人却不是好人。
他的目光在她精致的眉目上停留片刻,知道她没说的另外半句是什么,却不与她计较,道:“我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又添了一句,“算是对你的补偿。”
他的声音淡淡响起,不知为何,显得有一些渺远。
“此事事关谢家的一位长辈,也是我谢氏一门讳莫如深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全都藏在一出曾经名动天下的戏的戏文里。”
宋然闻言不由得抬头,神色间有掩饰不住的惊诧:“归梦园柳二郎的《锦绣记》?”
谢七不置可否,继续道:“当年,谢家的这名长辈还是一名妙龄的少女,她随着兄长,到杭州府游玩。她的那个兄长,是族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喜欢寻花问柳,而且……”他添道,“男女通吃。”
“彼时,杭州府归梦园的柳二郎因出众的相貌名动四方,多少人慕名前来,这位谢公子,也是其中的一个。”
奈何谢公子落花有意,对方流水无情,一个死缠烂打,纠缠不休,一个拼命抵抗,誓死不从。以至于,谢公子不惜动用家族的权势,将柳二郎拘禁在谢家的别庄。
痴情的谢公子万万没有想到,柳二郎竟会与自己的妹妹看对了眼。他得知他们的奸情以后,自是气急败坏,要拆散二人,一则是恨他们双双背叛,二则也是因为,谢家的姑娘绝不可能与一个卑贱的伶人在一起。
即使心爱的妹妹在眼前苦苦哀求,他也不为所动。作为兄长,他何尝不想成全他们?可是,他这张薄纸,兜不住他们这离经叛道的爱情。放任下去,迟早要出事。果然,没有多久,一道入宫选妃的旨意,便落到了谢家小姐的头上。
可是,谢家小姐却打定主意,要为爱情粉身碎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她决心与情郎私奔。
他们的私奔自然未能成功,谢家岂能容忍家族的前程就此毁于一旦?他们对柳二郎进行了各种残酷的打压和迫害,谢小姐为了保住情郎的命,终究放弃了她的爱情。
如戏文里唱的一样,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这对身份相差悬殊的有情人,终被生生拆散。
听到此处,宋然不禁深深锁起眉头,即便谢小姐乖乖断了念想,嫁入宫廷,谢家又岂能容柳二郎这个污点活在世上?
谢七仿佛会读心术,淡淡告诉她,在谢公子的极力维护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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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二郎为了心爱之人的名誉,绝不会再提这段往事,出于羞愧之心,不再是男人的他,也绝不会再出现在谢小姐面前。
宋然只觉得喉咙发紧,沉声道:“谢家如此残忍,不怕柳二郎报复吗?”
“他最大的报复,就是写了《锦绣记》,让他与他的谢小姐,在戏文里殉了情。自此,柳二郎便只活在这出戏文里。他不知道,他的谢小姐,正一步步走上皇后之位,而她的荣耀,将惠及整个谢氏。”
柳二郎再度见到谢小姐,是那一年的开春,帝后巡游江南,召他到御前献艺。因生母是伶人出身,向来不喜欢听戏的圣上,为了满足皇后的心愿,主动传召他这个戏子,足可以看出他对这位皇后的重视。
柳二郎为自己编织的幻梦,也是在那次献唱之后支离破碎。
曾经与自己海誓山盟的女人,彼时却高高在上,对着另一个男人巧笑倩兮,而他自己,却还停留在原地……
那一场戏过后,他命人焚毁所有的戏本,宣布再也不唱这出戏,这个决定,他一直坚守到自己生命的尽头。
戏文中的谢小姐,已经随柳二郎一起殉情,而留在尘世的女子,如今已经经历过三任帝王。她虽不曾为太祖生过一儿半女,却始终受到太祖的敬重,无论是永睿帝,还是刚刚驾崩的圣上,都对她心存同样的敬意,不敢有任何造次。
宋然听完谢七的故事,极力稳住呼吸,喉间发出的声音却有些不似她自己:“年初的私盐一案,怪不得只能查到武安侯的身上,严世宁严大人一生嫉恶如仇,却也只能被推着成为杀害周子澄的凶手,无从反抗,还有在背后操纵王卓的那双手……原来,竟都是当朝的太后。”
突然有巨大的无力感朝她袭来,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竟是这般可怕的真相。
谢七望着她,道:“太祖曾留下一句训诫,叫做‘权不专于一司’,圣上建立廷卫司时,太后娘娘便极力反对,也是在娘娘的压力下,圣上又设了京卫司,并派我暗中经营神督营。圣上在位十多年,他们‘母子’一直都在博弈,廷卫司是圣上手中的剑,可是,圣上却始终不敢确定,这把剑的剑刃,在自己死后,究竟会朝向何处。所以,在临终前,他背着沈寒溪,交给我一道‘立储诏书’。”
谢七的眸中闪着幽暗的光,淡红色的唇瓣开合,吐出一句话:
“少微妹妹,廷卫司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他的这句话,如一记重锤,敲在宋然的胸口。她几乎不能呼吸,缓缓扭头,望向门外,却觉得日光炫目,晃得人难以睁开眼睛。她想起身,可是身子却像是被定在座位上,无法离开。
谢七望着眼前的姑娘,突然有些心疼她。他想起第一次见她,那个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不见天日的柴房里,明明已经病入膏肓,却始终都吊着微弱的一口气。就连神医楚千阳都说,他从没有见过哪一个小姑娘,病成这样,都还不肯咽气。
明明咽了气,会更加轻松。
他鬼使神差地,朝她伸出手去,但在触碰到她的脸之前,又缓缓收回。
他比谁都风流,却也比谁都理智。
有一些人,他不能碰。
他敛了目光,道:“喝完这盏茶,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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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行皇帝的梓宫在寿清宫停灵数日后,已经移至观德殿,等待吉时出殡。
几日前暴毙的怡贵妃的棺木,则冷冷清清地停放在麝兰宫的偏殿上,只有一个小宫女在守灵。
夜沉如墨,殿内长明灯的火光明灭不定。
守灵的小宫女正在打盹,耳畔突然传来轻微的动静,似是木头嘎吱嘎吱的响声。
她支起耳朵凝神细听,却又听不到了,正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声音便又响了起来。
嘎吱,嘎吱——
动静好似是从棺木中传来的。她大着胆子,欲上前确认,却听到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怎么了?”
她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回头见是李墨亭,忙敛身避到一边,道:“见过李掌印。”颤声道,“李掌印,娘娘的棺木中……好似、好似有什么动静。”
李墨亭温声问道:“这里便只有你一人当值?”
小宫女忙红着脸点头:“是。”小声而委屈道,“奴婢已经连值了好几夜,没人愿意与奴婢换班。”
谁让她是新来的,资历在这放着,不欺负她欺负谁?
苏珑生前宠冠六宫,多得是来巴结她的宫女和妃嫔,死后却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无人问津。
这宫里头的人情冷暖,真教人唏嘘。
小宫女正盯着自己的鞋面,便听到李墨亭含笑的嗓音:“好孩子。”而后,下巴便被一只手给抬了起来,那只手手形优美,微微有些凉,“瞧这副可怜样,黑眼圈都熬出来了,也难怪会出现幻听。”朝她微微一笑,道,“下去歇着吧。这都后半夜了,不会再出什么意外,若有意外,我来担着。”
小宫女望着他唇畔的笑纹,心智尽失,脸涨得通红,忙领了他的情,道:“多谢李掌印。”
回值房的路上,她的脚步轻飘飘的,想起李墨亭那张脸,心口不由得砰砰跳个不停。
李掌印长得这么好看,人又怎么好,怎么偏偏是个太监呢……
待闲杂人等退下去后,李墨亭收起脸上的笑意,缓步上前,伸手移开了棺盖。
他低头,对着棺木里头柔声道:“娘娘最好死得安生些,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诈尸。除非,娘娘想再死一次。”
他的声音好听,脸部轮廓十分优美,有一些雌雄莫辨。
“落雁沙,是娘娘自己吞的吧?为了嫁祸给沈寒溪?他值得娘娘以你们母子的命来算计吗?还是说,娘娘是自己不想活了,想在临死前拉一个垫背的?”
他以自言自语般的口气问完,慢慢一笑,道:“娘娘放心,我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局面已经够乱了,可不能再起什么风浪。”目光在她绝美的脸上停好,神色温柔,“再起风波,谁都吃不消。”
待棺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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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墨亭适才的话,萦绕在她的耳畔。
恨吗?她当然恨。她恨她自己,直到最后,都身不由己,任人摆布……
李墨亭出了殿门,问身后跟着的从人:“沈寒溪那边,眼下如何了?”
“至今昏迷不醒。东宫也开始与沈寒溪划清界限了。”
李墨亭立住脚步,低低赞赏道:“这出戏唱得可真妙。太子虽保住了储君的位子,但是东宫却基本上是孤立了。你猜,太子下一步,是会投靠仁寿宫,还是会另辟蹊径?”
“奴才不知,但奴才觉得,太子一定不会再走永睿帝的那一条路。”
自李墨亭口中发出一声轻笑,旋即便被夜色吞没了:“接下来的事,可真令人期待。”
这段时间,京中禁绝一切娱乐活动,街上的酒楼关门闭户,青楼绮户也大门紧掩。过了一段禁欲的日子的齐三公子终于忍不住,邀上好友承武王,到府上陪自己喝几口小酒。
有些事,不聊当真是憋得慌。
这种好友聚会的场合,一般都会有谢七公子在场,不过,如今谢七身份微妙,齐三公子想了想,还是只往承武王府递了帖子。
他斟了一杯酒,自己饮下了,感慨道:“真没想到,谢兄突然间成了高岭之花,日后,这三个人的酒局,只怕是凑不起来了。”
承武王却道:“此话怎讲?他难道换了个身份,便瞧不起齐兄的酒局了吗?”
“王爷是不知,这京中的朋党相斗有多厉害。说不定,今日一起喝酒的朋友,日后便是政敌。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届时大家互相抡起砖头来,也不至于太过纠结。”
听到他的话,承武王不禁挑了挑眉头。
齐三公子又灌了一盏酒,脸上露出愤恨的神色:“再说了,咱们三个自小一起玩到大,他能将此事瞒这么久,摆明了没将咱们当朋友。”
承武王捏着酒盏的手微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
齐三抱怨了几句之后,忍不住与他分享自己近日听说的一则消息:“王爷可还记得,刑部尚书萧砚与云州墨氏的那桩婚事?”
承武王道:“是有些印象。”记得当时也是在酒局上听来的,再仔细想想,好似还是谢七提起的。
齐三身子往前倾了倾,有一些故弄玄虚:“你猜,这位曾经被萧大人退过婚的墨姑娘,如今人在何处?”
“难道不该在云州?”
齐三向他摇了摇手指,道:“据可靠消息,她如今就在陵安城。”
承武王眼皮一跳:“哦?难道这位墨姑娘,也随墨三爷一道入京为圣上奔丧吗?”
齐三听到承武王的话,更加为自己掌握的情报得意:“这件事情说起来,可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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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承武王听得专注,不禁眉飞色舞,道:“听闻,这位墨姑娘出生时,天上预示着墨家兴衰的少微星由暗转亮,墨家的老家主认为这一天降世的孙女是墨家命中注定的少主,故而提前写下遗命,将家主之位传给她。但,定远侯却一直不喜欢这个女儿,萧大人退婚后不久,老家主病逝,墨姑娘生了一场大病,还是会传染的痨病,定远侯觉得晦气,便将她独自丢在了尧州。”
承武王不禁皱眉:“是亲爹干的事吗?”
“是不是亲爹我不知道,这位墨姑娘挺可怜倒是真的。所以,她才会离开尧州,隐名换姓,躲至陵安城来。墨三爷一来是为圣上吊丧,二来也是要处理这件事。”
“此事齐兄又是怎么知道的?”
齐三立刻道:“消息都传开了。”他并不细谈如何得知这件事,神色越发意味深长,“王爷知道,这位墨姑娘是何许人也吗?”
承武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本王向来不如齐兄消息灵通,怎会知道她是何人?”
齐三眨了眨眼睛,道:“还是王爷亲自为我引荐的,王爷忘了吗?”
承武王更为不解:“本王何时为你引荐过?”
齐三却故意停了片刻,仿佛是要确认眼前的人是否当真不知情一般。
在承武王好奇的神色中,他终于不再卖关子:“这位姑娘,曾经身陷廷卫司的冤狱,王爷身边的徐军师,当初还写信让王爷保她。我记得,徐军师是尧州人氏吧?”
承武王握酒盏的手微微一顿:“宋姑娘?”
“王爷当初还想为她和谢兄搭线,可她一看到谢兄,脸色就变了,如今想想,那可不就是见到熟人的反应?”
“你说,沈寒溪会不会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她可是墨家的少主,谁娶了她,便是墨家的女婿,无异于找到一个大靠山。”
太后揽权,内阁干政,东宫孤立无援——如今的形势,岂是一个乱字了得。
“如今这局势,饶是墨家再沉得住气,也该有所表示了吧。听说,墨家暗门已经开始在京中活动了。”
承武王自齐府离开,在马车内将他的话回味了几遍,神色不禁越发深沉。
车外传来侍从迟疑的声音:“王爷?”
马车已经在巷子口停了两刻钟,自家王爷都没有一点动静,他忍不住开口提醒,问他是否要下车。
承武王坐着没动,良久,才吩咐道:“派些人手关注着宋宅的动静,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来告知本王。”
她若当真是墨家的少主,那么,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宋宅怕是要热闹了。
本要去当面问个清楚,可是想了想,他这个时候上门,有些不妥。既会给她招事,也会给他自己招事。
他终是没有下车,道:“回王府。”
如承武王所料,这几日,宋宅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皆循着墨这个姓氏而来,想要与她结交。
宋然知道,自己平静的生活,终于彻底走到了尽头。
也许,她不该再自欺欺人地假装自己是宋然。
她终究无法摆脱墨这个姓氏,和这个姓氏为她带来的命运。
她坐在屋廊下,听着钟伯口干舌燥地劝说那些上门求见的人,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既然无法躲避,她就只能迎头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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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夏小秋立在窗外,看到她之后,递来了一件外袍。
她边急匆匆地将那件衣裳往身上套,边低声道:“我在少垣和尚湘的饭菜里下了蒙汗药,怕会露馅,没敢下太多。少垣不需要担心,可是尚湘内功好,不知药有没有见效,外面也有很多少垣的人手在巡逻。”
夏小秋道:“放心,门外的几个已经被我放倒了,我带你翻墙出去。”
确认四下无人后,朝她点了一下头。
宋然手脚并用,爬过窗台,在夏小秋的搀扶下,轻轻落到地上。
此时的陵安,已经到了宵禁的时辰,除了寻常的夜巡官兵以外,还有神督营的将士在四处巡逻。整座城都在戒严中,夜间出门极容易遭到盘查。不过,日间人多眼杂,她想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前往沈府,冒得风险只会更大。
少垣若是知道她与沈云的关系,必定会想办法惹一些事出来。
她的这个弟弟表面看起来清秀羸弱,但发起狠来,谁都吃不消。
她不能再为沈云树敌。
这段日子,她晚上几乎没有合过眼,又要应付那些知道她身份前来攀附的人,可谓心力交瘁。这才几日,整个人便瘦了一圈。好在,钟伯成功与夏小秋通上了信,她每日和衣而眠,就等着他过来敲门。
她想见到沈云,一刻也不能等。
夏小秋早已摸清了各路官兵巡视的路线,带着她躲过盘查,一路来到沈府。她扮成一个小药童,跟在他的身后,急急入了府内。
这几日常有太医院的人员在府中出入,她如此打扮,不至于惹人怀疑。
沈寒溪虽主动卸职,这些年累积的势力却仍旧遍及朝堂,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年顾蔺生倒台,圣上耗费多年,都未能将他的朋党一一扫除,至今朝廷里都尚有他的旧部,更何况,眼下沈云还没有死。
只要他还没死,就远不到树倒猢狲散的时候。
很快来到他养病的别院前,庭院周围的防御固若金汤,在这样铜墙铁壁的防御下,一只鸟都飞不进去,一只鸟也都飞不出来。
自他受伤以来,没有任何消息能从这座院子里传出去,所以,直到今日,都无人知道他的真实伤情如何。
夏小秋向守卫出示了腰牌,带着宋然入内,在一个厢房前停下,道:“墨姑娘,大人就在里面……”
不等他把话说完,她已经匆匆推门,脚步有些踉跄,中途险些跌倒。
夏小秋的目光从她背影上收回,吩咐侍女,让屋内的闲杂人等都退出来。
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清苦药香,然而,即便是浓重的药味,也没有将那呛鼻的血腥气全部盖住。
宋然的鼻子微微一酸,慢慢来到床前。
伸手将床帐揽起,挂在小银钩上。这几日十分闷热,男子躺在竹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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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肤色极为苍白,乌黑的长发有几缕自床畔垂下。
她在床边跪下,将头轻轻靠在他手边,沙哑着嗓音唤了一声:“沈云。”
对方没有任何回应,她僵硬地抬起头,望着他的脸怔了许久。
见他额上有汗水渗出,她才强迫自己起身,去拧了块汗巾,为他擦汗。
在她专注的动作下,他毫无反应,脸上甚至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她望着他憔悴的面孔,落至他线条流畅的下颌处的手,再一次轻轻颤抖起来。
他人虽然一直没醒,身上却在不断地出汗。
她隔一段时间,便绞一块汗巾,帮他把汗水擦去。
一直到寅时,她才把头埋在床上,打算歇上片刻。在此之前,她已经几日没有睡觉。不知是见到了他突然安心,还是终于支撑不住,竟那样沉沉入梦。
竹榻上,全身被冷汗浸透的沈寒溪缓缓张开眼睛。
手背上有一股温热的气息,他眼睛一转,便看到那个伏在床边、脑袋正搭在自己手畔的人。
药童打扮,侧脸轮廓优美,稚嫩得像是一个还未加冠的少年。
他抬手,落到她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她身子一颤,当即惊醒过来。与他对望片刻,脸上的怔忡散去,很快便红了眼,适才一直在忍的眼泪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他的话仍旧不那么中听:“等我真死了,才是你哭的时候。眼下早了些。”
她含着眼泪瞪他:“你若真死了,我才不为你哭。”说着,哭得却更厉害了,也不知泪水为何会那么多,怎么流都流不完似的。
他的唇角动了动,放柔语气,道:“好了,莫哭了。”
见他撑身起来,她立刻拿了个软枕,为他垫在背后,抽了抽鼻子,止住眼泪,问他:“你渴吗,我去倒茶。”
他却伸手将她捞回,道:“是渴了。”凑到她唇畔,声线沙哑,“可是少微,我不想喝茶。”
在她朦胧的泪光中,朝着她的唇压了下去。
他刚刚从昏睡中醒来,唇有些冰冷,嗓子亦无比干涸。在唇齿纠缠间,口中渐渐濡湿,冰凉的双唇也恢复了温度。
房间里过于安静,连吞咽彼此唾液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的耳根通红,心想,他这个重伤的人,究竟是哪里来的力气?
她怕自己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极力想要避开他的胸前,他却大力地将她往怀中揉,等到这个吻结束,她伏在他怀中,气喘吁吁地说不上话。
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呼吸从她的耳边拂过,温热而又朦胧。
他又要吻下来,她却突然起身,迟疑地向他确认:“身受重伤,命悬一线,是你放出去的消息,对吗?”
他点了下头,并不否认:“是我放出去的消息。”
“所以,你的伤势,并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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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真聪明。”
她咬了咬牙,道:“沈云,你连我都骗!”
他勾起唇角:“不说得严重些,少微如何肯投怀送抱?”
她这般沉得住气的性子,有时候真比起耐心来,连他都怕。
她的神色变了几变,终于叹一口气,妥协的口吻:“那你也不该……这般让人担心。”
他将她重新拉入怀中,悠悠道:“放出重伤的消息,也是不得已为之,神督营的动作快得让人猝不及防,我需要时间做调整和判断。”
她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承认,怡妃娘娘是你杀的?”
“因为,那粒落雁沙,的确是我给她的。”
在她惊讶的目光中,他凉凉解释:“你不是想让我救她吗?我便想了一个办法救她。只需她‘死’在刑部,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那日在刑部大牢,他给了她那粒剧毒的“落雁沙”,她只需咽下去,便会“暴毙”身亡。“落雁沙”的毒性快,片刻的功夫便会发作。但,在此之前,他却已经让她先行服下给宋然吃剩下的另外半朵“黑莲”。
黑莲可解百毒,即使是中了毒濒死的人,也能起死回生。但,黑莲的药性慢,不会立刻将所有的毒素都清除,因此,与剧毒之物同服,便能让人呈现假死状态。
他本想利用毒药发作与解毒药见效的时间差,救出她来,却没有料到,她竟会因为身孕,被太后接回宫中。
苏珑向他隐瞒了身孕的事,甚至继续按照原计划吞下那枚落雁沙,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嫁祸于他。
这种以怨报德的行为,令他冷笑不止:“黑莲只能保一个人的命,作为一个母亲,却拿孩子的命来陷害我,苏珑,可真是好样的。”
宋然的脸有些发白:“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怡妃娘娘在陷害你?她此时……应该还活着?”
他摇了摇头,道:“我安插在宫中的人手,此时皆不能动,她是不是活着,要看她自己的命。但她腹中的孩子,必然是保不住了。”
她只觉得心底生寒,手指不由得绞紧了身下的床单:“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寒溪却并不关心,手指认真地把玩着她的一缕长发,声音低而清冷:“人心诡变无常,这世上,谁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自私和恶毒。”
她抱紧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头,闭上眼睛:“沈云。我去见过谢七哥了。”
她将谢七的那一番话说完,良久,才等来他两个字的回应:“果然。”
“你早就知道?”
“八九不离十吧。”
若是没有这个洞察力,他也就白白在这宦海沉浮十几年了。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暂且按兵不动。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好戏要演。”
他说着,将怀中姑娘的手指找到,握在掌中:“答应我一事。”
她点了点头,道:“好。”
他的胸膛深深起伏,脸上却没有别的神情,这是多年来在官场上养成的习惯,即便内心的情绪极度强烈,都不会给旁人看见任何多余的表情。
“无论日后发生什么,都要无条件地相信我。可能做到?”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宋然在他怀中抬头,望着他道:“事到如今,除了相信大人,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那双眸子璀璨耀目,好似全世界的星光都落在里面。
她伸出一只手,落到他俊美绝伦、线条硬朗的脸上:“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背弃你,我也不会离开你。”她放下一切矜持,轻声表白,“沈云,我爱你。”
他的眸色为这句话倏然加深,在她耳畔落下粗重的喘息,语声沙哑得有些不同寻常:“真不知道,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折磨我的。”
明知他身体不便,还专捡在这个时候说这番话,故意的吗?
她显然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有一些茫然:“大人何出此言?”
他低喘片刻,咬牙切齿道:“我好歹是个男人。你真当我是柳下惠,次次都能坐怀不乱吗?”
她这才明白了过来,脸红了红,道:“大人心里,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的唇贴着她的耳朵:“想又如何,有些人不愿意,我还能霸王硬上弓吗?”
她敛了眸子,沉默片刻,开口:“我并非不愿意,大人想的那件事于我而言,也并不是什么不能逾越的雷池,只是……”她的手缓缓攥紧身下的衣裳,克制住颤抖,“若我因此有了孩子,却终究不能嫁给大人,将来这个孩子生下来,会不会也如我一样,受人冷眼和非议……”她的眸色隐没在纤长的睫毛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抬头看向他,神色有些破碎,“大人,我是不是想的太远了?
他再度将她拉入怀中,毫不留情地评价:“庸人自扰。”却将她给拥紧了,再次重复,“不要胡思乱想,相信我就是。”
她轻轻嗯了一声,在他的怀中安详地闭上眼睛。
罗帐低垂,烛光氤氲,两个身影交叠相拥,久久也未分开。
眼见着曙光熹微,她才恋恋不舍地起身,道:“我得走了。少垣醒来看不到我,要起疑心的。”
他见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不悦地眯起长眸:“你又何必这般偷偷摸摸的,你我的事,你便打算一直瞒着?”倾身过来,手指绕着她的一缕乱发,凉凉质问她,“本官有这般见不得人吗,嗯?”
宋然见他狭长的眸中闪着危险的光,不由得吞口口水,解释道:“大人不了解少垣,‘混世魔王’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他。我自会寻个合适的机会向他解释,但现在,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吧。”
沈寒溪的神色依旧没有缓和,并不告诉她,他已经见识过她口中的这位混世魔王,大发慈悲地放过她,道:“走吧。”
说着,便重新躺回竹榻上,只留一个背影给她。
那副生闷气的模样,惹她唇角微勾:“大人好生养伤,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她将适才被他弄乱的头发重新拢好,抬脚离开房间。
那日之后,宋然隔三差五便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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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声调凉凉:“想我也是堂堂的朝廷命官,竟日日苦等着一个小女子来临幸,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她正为他换药,闻言不禁弯了眼睛。
他看着她,逐渐心猿意马起来。秀丽容颜近在咫尺,伸手便可触碰到她生动鲜活的脸颊,正欲动作,却被她制止:“大人莫要乱动。”
她动作轻柔地将裹伤的旧布拆下,目光落到那道剑伤之上,那伤口极深,只偏离心脏半寸,除这道几乎致命的伤以外,他的身上还四处散落着几道伤痕,皆是剑伤,她终于忍不住道:“我听夏大人说了,大人身上的伤势乃哑巴所为,哑巴并非不讲道理的人,大人为何不向他解释,让他这般误会?”
沈寒溪懒懒道:“他误会他的,与我何干?更何况,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目的人,又岂听得进我解释?我若告诉她苏珑乃自杀,他也未必会信,既如此,我又何苦费那个功夫。”
他这番漫不经心的话里,有几分不将一切放在眼里的傲慢,更多的却是对他人的漠不关心。
别人如何看他,他毫不在乎。
见她欲言又止,他眯起双眸,道:“放心,他应当死不了。”
她不泄露情绪,神色专注地为他上药,轻轻应道:“嗯。”
就这般过了大半个月,终于到了大行皇帝出灵的那一日。
宋然挤在倾城而出的陵安百姓中,望着大行皇帝的卤薄仪仗驶出东华门。
在送葬行列中,除了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还夹有大批的和尚、道士,他们身着法衣,手执法器,不断地吹奏、诵经。
整个送葬队伍浩浩荡荡,长达十几里。
宫城之内,内侍将祭祀的几筵和帷幄撤掉,焚于思善门外,皇太子行过禫祭礼,终于除去身上素服,祭告太庙,于第二日登基为帝。
接受百官跪拜时,年轻的天子眼中却无半分喜悦和轻松,他虽如愿坐上了这把龙椅,可这江山能否坐稳,还充满未知。
一边是谢太后——如今该称太皇太后了,而另一边,则是沈寒溪。
无论是登基大典,还是第一次上朝,他皆以养伤为由,没有到场。
天子知道,沈寒溪这是在逼他选择立场。
太后此前的举动,也不是要对付自己,而是要离间他与沈寒溪的关系,可是,她并未如愿除去这个贵极人臣的廷卫司总指挥使。
沈寒溪虽卸职在家,却仍左右着朝局,说他“一手遮天”,也并不为过。
散朝后,天子屏退内侍,坐在那座让百官折腰、天下臣服的龙椅上,年轻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毅然的神色。
殿门外突然响起一道漫不经心的男声,只见一个蓝色袍服的男子负着手,旁若无人地跨过门槛,微笑道:“坐在这个位子上,陛下的感觉有何不同?”
天子的目光落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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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七神色一派悠闲,朝他拜道:“微臣参见陛下。”
龙椅之上的年轻男子声色极淡:“谢统领如今可算得上有恃无恐?”
“微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他弯一弯眼睛,无限的风情不经意间便自那双桃花眸中流出,让人无法移开双目,“若陛下以为,微臣从前的举动,皆是受命于太皇太后,微臣可真是冤枉。神督营自成立伊始,便只为陛下如今所在的这个位子效忠。”
他立在那里,神色极为坦荡。
天子将他的话咀嚼片刻,不忙着下结论,而是往前倾了下身子,向他求证:“谢统领是说,此前的一切,皆是先帝的旨意?”
“陛下英明。不光是太皇太后,廷卫司的势力,膨胀得连先帝都忌惮,既然微臣得到的旨意,与太皇太后的意思不谋而合,微臣又何妨先顺着她老人家?”
他从天子的脸色中窥不到任何情绪,不禁满意地勾起唇角,年纪轻轻便已喜怒不形于色,还有谁比这样的人更适合坐这个位子?
半晌,才听那龙椅上的年轻人问自己:“谢统领日后,愿无条件地听朕的差遣吗?”
谢七望他片刻,撩起衣袍,单膝跪地,首次对他行君臣礼:“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是臣的本分。”
天子从龙椅上起身,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年轻的声音里带着超越这个年纪的成熟和冷静:“朕的面前,如今有两条路可以选,可是这两条路,朕都不想走。”
谢七抬眸:“微臣明白陛下的担忧,陛下既不愿如先帝一般,以廷卫司的驾驭群臣,又不愿如永睿帝一般,受太皇太后的摆布。”
天子的心事被他说中,不禁看他一眼,道:“廷卫司初创,便屠杀上千名有异心的官员,这种以酷刑震慑百官的做法,虽在极短时间内稳固了皇权,却非朕所欲。至于朕的父皇……”说到永睿帝,他平静的眸中才稍稍泛起一丝冷光,“他老人家是如何死的,朕一刻也不敢忘。”
他说着,伸手将谢七搀起,手握住他的小臂,隐隐用力:“朕注定要走最艰难的那一条路。谢统领,愿意同朕一起来吗?”
谢七凝视着他的眸:“微臣乐意之至。”
天子望他许久,才将他的手放开,恢复淡然的神色,道:“朕听闻,墨家的少主现在陵安,谢统领觉得,墨家有多大的机会,能够为朕所用?”
谢七的手在衣袖间一动,眸中却没有丝毫波动,提醒他道:“墨家的当家主母,可是太皇太后的养女。陛下难道不怕,墨家会因此有所偏向吗?”
天子却缓缓一笑:“秦氏不会。她恨太皇太后都来不及。”
当年,她被太皇太后当做礼物,送去了墨家。
以秦氏的性情,如今太皇太后再想拉拢她,比登天要难。
年轻的天子眸中有光聚敛:“无论如何,朕都要得到这位墨姑娘。”
新帝登基没多久,便下令焚毁廷卫司刑具,所押囚犯转交刑部审理,同时下令内外狱,也全部归三法司审理,不光如此,还大刀阔斧地裁撤廷卫司的人员,显示出了废除廷卫司的决心。
新帝的选择几乎已经明朗——他到底还是选择了太皇太后。
有人为此抚掌称快,但也有人认为,此举并不明智。
天子这般沉不住气,日后只怕会自食苦果。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炎夏将至,还不到辰时,天已经大亮了,就连吹来的风中都夹着热气。
须发斑白的老人正坐在廊下,拿竹条编着什么东西。他的双手饱经沧桑,却极为灵巧,很快便编青竹为长笼,那长笼中间通空,四周开洞,风可以从中间吹过,是江南一带用来消夏致凉的好东西。
少年穿了一件绿色的袍衫,打着哈欠行过来:“钟老头,大清早的你在这鼓捣什么呢?”
钟伯乐呵呵道:“二公子没见过吧,这叫竹夫人,也叫青奴,放在床榻上,可以抱着取凉,也可以用来搁脚。天眼瞅着就热起来了,得再多编几个竹席……”
少垣的眉毛一挑:“你们还真打算一直在这待着啊?”嗤之以鼻道,“这里有什么好的,要什么没什么。”
钟伯手上的动作没停,问他道:“墨家要什么有什么,二公子又为何背着侯爷跑出来呢?”
少年蹲下身子,拿手戳着他编好的竹夫人:“那个家冷冷清清的,更不好玩。”眼珠转了转,凑过去,“钟老头,少微这个人嘴太严,什么都不愿告诉我。你偷偷跟我说,她留在陵安城到底是为什么?她的那个奸夫到底是什么人?”
钟伯编竹几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少主既不愿说,便是时机未到。二公子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我能不躁吗?钟老头,你难道不怕你家主子受人欺负?”
“老奴相信,少主心里自有分寸。”
“分寸?这几日可是日日都有人上门拜访,光是亲王世子都来了好几个,这些人各个心怀鬼胎,没一个好东西,少微她指不定便是被哪一个给迷惑了。你不告诉我,我便一个个去查。”
他刚跳起来,便听到女子的叹息声从身后响起:“少垣,你乖乖待着,不要为我惹事。”
宋然拢了一下身上的青纱单衣,立在廊柱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些上门拜访的世家贵戚,皆是看中了墨家的权势,你当他们真的是为我这个人而来吗?”
少垣闻言,眸子凉下去:“你怎么确定,你看中的那个人,并非为了同样的理由才接近你?”
宋然看向他,眉目清明:“因他不需要。”
少垣顿了顿,自唇畔勾起一个讽刺的笑:“这世上能有几人,敢大言不惭地说他看不上墨家的权势?他不是看上墨家的权势,难道是看上了你的这副皮囊不成?”说到此处,眉间登时一凛,怒道,“那般肤浅的人,更不能要!”
宋然揉了揉眉心,往厨房方向走:“先用膳吧。”
少垣立刻追上去,不依不饶地缠着她,大有不问出来答案誓不罢休的架势。
钟伯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编竹几,六娘行到旁边,感慨道:“二公子好像很喜欢宋姑娘啊。”
虽然已经知道这对姐弟的身世,她却仍旧习惯唤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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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那对姐弟的背影,小丫头心想,这平静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
这一念刚起,便有敲门声突兀地传来。
正在与少垣周旋的宋然身子一顿,少垣也是神色一沉,唤自己的贴身护卫道:“尚湘。”
他的这个姐姐,如今是京中权贵争相追逐的香饽饽,门外大抵又是一张趋炎附势的丑陋嘴脸。
听到主人命令,不苟言笑的青年疾步行去,并未如往日一般将人打发走,而是微顿片刻,将门打开,闪身避到一边。
宋然像是心中早有预感一般,握住了有些汗湿的掌心。
进来的是三名玄衣男子,脸上皆戴着精致的面甲,随着他们的踏入,整座院子的温度好似都降了下来,六娘看到他们,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少垣眯了眯细长的眼睛。
他并未接触过暗门的人,却认得他们面甲上的玄鸟纹,还未开口,便听身畔女子道:“你们是来取我性命的,还是要捉我回云州问罪?”
她的语气冷淡,话音里带着一丝嘲弄。
此时,有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可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无比冰冷。
她离开墨家这么多日,墨家并非没有找过她。有个人,自她离开尧州的那日起,便派人围追堵截,若非谢七安排周到,她早已命丧黄泉。至今,她都不愿去回想那一路上的凶险,和那凶险背后的残酷真相。
她怎愿轻易承认,追杀她的那个人,也许是她的血脉至亲。
为首的玄衣男子身上的衣袍与另外二人有微妙的不同,他行至她面前,单膝跪下,抬起一双冷冽的眼睛:“属下尹星阳,前来迎少主归家。”
少垣大惊,此人竟是暗门的首领,尹星阳?!
即便是在墨家,见过此人的人都不多。尹星阳这三个字,曾经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作为最顶尖的杀手,他的职业生涯从未有过失手,只要他说三更去取谁的人头,这个人便活不到五更。
十年前,他金盆洗手,从江湖上消隐无踪。鲜少有人知道,他退隐江湖之后,竟是入了墨家的暗门,只为墨家家主卖命。
他亲自来请,宋然却不为所动,唇角讥诮的弧度更深:“我若不回呢?”
男子的那双眼睛冷气袭人,将她望着,道:“属下自有办法,‘请’少主回。”
宋然轻轻俯下身子,含笑与他耳语:“我爹不是一直不愿承认我是墨家的少主,这些年也一直都在考虑,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折腾死我吗?怎么如今,又愿意让我这个女儿回去了?”
她声音虽小,却一字不漏地落入少垣的耳中。
他的眸子越来越沉,却没有说话。
他自然明白,她在墨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也明白,他们的父亲,这些年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若不是生在这样的家中,他只怕也不会相信,一个当父亲的人,竟会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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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墨家时,定远侯多少忌惮着他的夫人秦氏,不敢明着动手脚,便只纵容着下人欺负她,她在谢七的怂恿下离开尧州,便为他除掉她创造了机会——只要让她悄悄地死在外面,秦氏也不能拿他问罪。
她含笑道:“我离开尧州时,尹首领要是亲自来追杀,我爹的心愿只怕早就了了,可惜啊,他错过了这个绝好的机会。”说罢,目光落到对方冷如刀裁的眉眼上,“看来,尹首领并不否认。”
男子的声音透过那特殊的面甲,发出的声音低沉浑厚,不似人声:“暗门的确接到过追捕少主的命令。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主上有令,请少主回去。还望少主,不要让属下为难。”
宋然直起身子,从他面前退开一步,淡淡道:“我不让你为难,你便要让我为难,是何道理?钟伯,送客吧。”
尹星阳浑身气场陡然一变,周围的温度也骤然降低,一直没有说话的少垣却突然挡至宋然面前,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尹首领,你回去问问我爹,他是想带少微回去,还是想连我的尸体一道带回去?你告诉他,他这个‘亲’儿子,老早就不想活了。”
那边,尚湘也横身挡至另外两名玄衣死士的面前,眸中闪着杀人的寒光。
六娘在一旁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禁往钟伯的身边凑了凑,老人家却将手中的活计放下,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他脊背佝偻,须发斑白,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老人,但在那举世无双的冷血杀手面前,他竟面不改色地拿起一把扫帚,扫起了庭院中的落叶。
他边扫地边道:“尹首领来的时候,应当也已经注意到了,这宋宅周围,可都是眼睛,若老朽是你,便不会选择硬来。何况,硬来,你也未必会讨到好处。”
尹星阳望着那老者的动作,眼睛眯了起来。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右耳微微动了一下。
也不知是钟伯的话有了效果,还是他从别的地方做出了判断,只见他从地上起身,浑身杀气渐渐收敛,消隐无形。
他越过少垣,走到宋然面前,用变过的声音道:“少主随时都可改变主意。”说着,自袖中摸下一个玉哨,不容分说地挂到她的脖子上,“改主意时,便吹响此哨。属下……先行告辞。”
尹星阳行出宋宅,并未立刻离去,他立在一处屋脊上,注视着自巷口行来的一队人马,只听身后下属道:“首领今日本可强行带走少主。”
他笑了一下,声音含混低沉,听不出情绪:“你当我十年前为何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转过身,在进入那队人马的视线之前跃下屋脊,“因为我的败绩,在十年前的一日,被人打破了。”
送走这几位不速之客后,钟伯仍旧埋头扫地,悠悠道:“今日可真是热闹啊……不过,尹星阳这尊恶鬼好送,接下来的这一尊佛,可不好打发呐。”
他的话音刚落,便又有人敲响了没来得及关上的大门,不等主人答应,便举步越过门槛。
来者赫然是一身宦官的打扮,只听他尖着嗓子道:“太皇太后懿旨,宣墨氏女少微,入宫觐见——”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宋然的眸光闪动,但那动摇很快便在她的眸中远去了。自谢七向她交底的那一日,她便做好了迎接这道懿旨的打算。
时至今日,太皇太后的野心已经十分明显,她想要跟皇帝争夺权柄,想要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可控范围内,便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墨家为她所用。
也许,此前她苦心积虑地对付廷卫司,对付沈寒溪,只是出于对江山社稷的关心,可是,权欲若是不加节制的膨胀,总有一日要吞没人的心智。也许,她早已不满足于藏在背后,与别人分享江山,而是想将实权握在手中。先帝因有廷卫司的扶持而未能让她如愿,如今的天子,却能成为一个符合她期待的傀儡。
宋然随在内侍的身后,行在前往仁寿宫的路上。这是她第一次入宫,满目皆是金翠耀目的华美宫阙,看得人目不暇接,连呼吸都不由得放缓下去。
她试着去理解,为何那么多的人,都前赴后继地想要往上爬。
也许,是因为这上面的风景,比下面的风景更加好看。
她收回心神,仁寿宫已经近在眼前了。
太皇太后并无她所想象中那般精神矍铄,那张苍老的脸上,甚至透着丝丝缕缕的疲倦。她早已经年过半百,虽保养得当,但到底不再年轻。皱纹如刀,一道道地将老态勾画在那张曾经年轻的脸上。深陷的眼窝里,并无过多凌人的目光。也许,她的气势和野心,早已随她经历过的那些岁月一起化入血脉,不需再通过眼神显露在外。
宋然跪拜后,在她的命令下抬起头来。
几个弹指的功夫,竟如过了几年般漫长。
“这双眼睛,像你的母亲。”太皇太后打量她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口吻犹如闲话家常,“哀家当年,在几位公主和皇子中,最疼爱你的母亲,因为,她与哀家最像。转眼间,她的女儿已经这么大,哀家也老了。”她陷入往事的回忆里,“儿大不由娘,自你母亲嫁入墨家,便音信全无,这些年,可真教哀家挂念。”
宋然把头垂下,道:“母亲也一直记挂着您,只因路途遥远,不能入宫请安,少微在此,替母亲请罪了。”
太皇太后却一语道破她的谎言:“你无需骗哀家,那一年,哀家让她嫁入墨家,她便恼上了哀家,这么些年,她只怕是从来没向你提过哀家吧?”
宋然的肩头一颤,无言以对。
太皇太后的话音里并无怪罪的意思,语调却冰冷坚硬:“你的母亲生于世家,长在皇室,哀家将她视如己出,才要将最好的给她,哀家以为,她总有一日能明白哀家的苦心。”
宋然望着自己的指尖,感觉跪着的膝盖有一些僵硬,轻轻开口:“可是,母亲嫁入墨家,过得并不开心。”
年迈的女子饱经风霜的声音里已经失却任何温度:“她得到的尊荣已经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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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为这句话心头微微一凛,消化片刻,唇畔不自觉浮起一抹苍白的笑来。
二十年前,朝廷忌惮墨家的势力,便将她的母亲作为礼物,送给了墨家,为的便是监视墨家,牵制墨家。
责任,多么理直气壮的两个字,便是这份理直气壮,毁了母亲的一生。
“哀家也年轻过,知道婚事被人安排的滋味,可是,对于女人而言,爱情是镜花水月,再相爱的两个人,最初的甜蜜劲头过去了,便只有无休无止的争吵和对彼此的厌烦,有多少甜蜜禁得起漫长岁月的消磨?爱情,绝不能是一个女人的全部。”
太皇太后说完,道:“别跪着了,到近前来,让哀家看看。”
宋然揽起衣袍,走至她身边。大概是安神香的味道过于浓烈,不由得掩起口,打了个喷嚏。太皇太后示意了一下立在一旁的宫人,道:“将香炉移远一些。”懒洋洋道,“年纪大了,不加大安神香的用量,便整日整夜睡不安稳。”
说着,朝宋然召了下手,让她坐到榻上来。
在混了龙涎香的浓烈的安神香中,老妇人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抬起了年轻女子的下巴:“多年轻漂亮的一张脸,虽不如你母亲那般绝色,但有一副好骨相,足够让许多女子羡慕,也足够让许多男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你若愿意,追逐你的,将不止是一个沈寒溪。”
宋然的手轻轻一颤,道:“多谢太皇太后夸赞。”敛了目光,道,“我无需许多男子倾倒,这一生能得一颗真心,足矣。”
换来一声漫不经心的轻笑:“果真是母女,连话都说得一样。”
宋然睫毛轻颤,听到她口吻清淡,如一缕烟尘:“你母亲当年一心要嫁的真心人,转瞬便娶了别的女子,鱼水之欢,于男人而言只是一时的追求,能够让他们长久沉醉和迷恋的,只有财富和权势。”
她屏住呼吸,耳畔响起老妇人冰冷的声音:“沈寒溪喜欢你,可若是要他拿迄今为止所拥有的一切来换,你觉得他愿不愿意?”
宋然的身子蓦地一顿。
就在前两日,她还问过沈云,这官场上那样多的蝇营狗苟、钩心斗角,他活在其中,到底累不累。
他笑着问:“你可知什么叫位极人臣?”
“位极人臣,便意味着有无数财富权势等着我去安享,有无数人巴结奉承的丑态等着我去欣赏。只要我把权力紧紧攥在自己手里,始终比他们高上一等,便始终可以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对于他的想法,她难以苟同:“可是,这样的尊荣依附于他人,终究靠不住……”
彼时,他以手撑着脑袋,眼里带着几分得志的轻狂,意态悠闲地犹如风月场上的浪荡公子:“所以,才更要往上爬。什么时候,那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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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这番话中有几分玩笑几分认真,她不知道。
听到太皇太后的问题,她的大脑霎时有些空,若让他来换……
不等开口,便听太皇太后懒懒道:“哀家乏了。来人,带墨姑娘到后殿去。”又道,“你身份特殊,住在宫外有诸多不便,这几日,便留在仁寿宫陪哀家吧。”
宋然呼吸微乱:“太皇太后……”
她却已以手撑额,闭目道:“你应当唤哀家一声皇祖母。”不容分说的口吻,“退下吧。”
宋然退下去以后,宫人将适才搬走的香炉重新放回原处,只听那榻上似乎已经睡着的妇人开口:“去请皇帝过来。”
景阳宫的后殿,天子正与兵部尚书讨论前线的军情,突有内侍来禀,说太皇太后请他前去议事。兵部尚书的奏报正好告一段落,闻言便告辞离去。
前去仁寿宫的路上,一名内臣附至天子耳畔,小声禀报了一件事,他听完,眉头当即就是一凝。那位墨姑娘竟已被仁寿宫的那位抢先一步,接至宫中了吗?
太皇太后此时请自己过去,又是什么用心?
他神色几经变幻,到仁寿宫时,却已经恢复如常。
宫人道:“老祖宗适才小盹了一下,如今还未醒来,请圣上移步后殿,稍候片刻。”
天子微微点头,举步朝后殿行去,不知何时,他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宫人,竟无声无息地不见了。他对身畔的内臣道:“朕怎觉得今日之事,有些蹊跷?”
内臣也道:“是啊,老祖宗这唱的是哪出戏?”
他收起狐疑,行入殿中,却在看清里面光景时,脚步微微顿住。
身畔内臣意味深长道:“咳,原来老祖宗是要塞女人给陛下,难怪要如此故弄玄虚。”
年轻男子的眸中有一抹冷光掠过,语气却依然是温和文雅的:“先帝尸骨未寒,皇祖母是不是有些过于着急?”话说着,脚步却没停,跟在他身畔的内臣识趣地留在门外,将殿门轻轻掩上。
宋然正垂着头坐在几案旁,心中千头万绪,竟没及时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
适才那些宫人为她换了衣裳,便告知她在此等候,她想到太皇太后今日对她说的那些话,手不自觉地握住挂在胸前的那枚扳指。在那枚扳指旁边,还有一枚玉哨,尹星阳说过,她改主意时,可吹响玉哨。
她信任墨家的暗门,即便是在皇宫大内,他们也必然有办法将她带离。
可是,回到墨家,她只怕此生再也见不到沈云。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即便他仍然是那个权势通天的总指挥使,在墨家的地界,他只会处处受到掣肘。
天子朝坐在那里的女子走近。她在玉簟上席地而坐,手肘撑在面前的小案上,青纱的宫装底下,露出雪色的内衬,她的背影纤瘦,长发被一根玉色的发带松挽着,再无别的修饰。她的手上握着一样东西,好似在走神,连他来到身后,都没有及时察觉。
他轻咳一声,才见她肩头微顿,转过脸来。
看清那张脸,他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击中了,道:“是你?”
此时此刻,喜悦是压倒他心中的戒备和疑虑的。
她收拾好猝不及防见到天子的慌乱,将手中握着的东西放回衣服里,朝他伏下了身子,把小脸埋在宽大的衣袖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小女见过圣上,不知圣上驾到,请圣上恕罪。”
良久,才听到男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恕你何罪?”那声音清润温和,并不多么用力,却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欺君之罪吗?”
停顿片刻,又添道:“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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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望着那道跪在地上的纤细身影,负手行至她的面前,语气依旧温和:“朕第一次见到墨姑娘,是在虎踞营的射柳比赛上,那时,墨姑娘谎称是沈大人的近侍,将朕给骗了过去。后来,朕在太傅府的赏花宴和萧府,见到了女装打扮的墨姑娘……”
他的记性好到令她惊叹,所有的细节,都描述得不差毫厘。
“王叔称墨姑娘是他的远亲,萧大人则表示,墨姑娘与他私奔至此,才会隐姓埋名。”
她听到此处,不由得抬头,脸上写满讶然:“萧大人他……”
他竟然这般替她打圆场?
他不是最有文人风骨,将名节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吗?
“朕那时也很吃惊,萧大人洁身自好,品格高洁,怎会做出拐带良家女子这等有辱风评之事?如今才明白,萧大人大概是心中有愧吧。当年退了墨家的婚约,他心里或许是对墨姑娘有所亏欠,所以才要竭力维护。”
他行至旁边的茶案旁坐下。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素服,衣袂宽大,因还在服丧期间,并未佩戴冠冕,腰间也没有佩玉。在他的身上,并无九五至尊的凌厉气势,可是那言谈举止间的贵气,却也非常人可比。
“此前隐瞒身份,臣女有臣女的苦衷,并非刻意欺瞒圣上。更何况……”
“更何况?”
“更何况那时圣上还未登基,臣女也不算欺君吧。”
他笑了:“墨姑娘说得有理,朕若是因此怪罪,倒显得朕斤斤计较了。”他温和地望着她,道,“令堂是太祖亲封的公主,朕见了应当唤一声皇姑,你是腊月二十八的生辰吧,朕要比你大上两个月。”眼里笑意更浓,“少微,你还应唤朕一声兄长。”
他突然直呼她的姓名,令她不由得怔了怔,他……又是何时知道她的生辰的?
他自然知道她的生辰,这几日,他已派人彻头彻尾地查过她。今日之前,他不知她就是墨家的少主,此前在萧府遇到她时,他虽对她的真实身份生了兴趣,却没有刻意去追究。
他虽对她有好感,却没有打算与她深入接触,她与沈寒溪关系暧昧,与承武王和萧砚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他的身边,容不下一个身份复杂的女子。既然一开始他就没有这个意思,自然也无需费工夫去探究她的一切。
可是今日,在这里见到她,他便只能认为,这是命中注定。
既然她注定要是他的,他求之又何妨?
“别跪着了,起来同朕说话。你是皇祖母的客人,也无需同朕生分。”
宋然谢了恩,从地上起来,见他目光投向茶壶,立刻上前为他斟了一杯茶。他的目光落到她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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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他的目光,她的身子僵了一下,往后退开半步,垂着眼立在一旁。他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戒备,不动声色地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喝了一口茶。
“你的苦衷,不打算同朕说一说吗?”
“臣女……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便是不打算说的意思。
“若朕命令你说呢?”
“那便只能请圣上,先恕臣女的欺君之罪了。”
天子唔了一声:“宁愿欺君,也不愿提,看来,当真是难言之隐。”他将茶盏放下,“罢了,朕也不愿强你所难。过去的事,朕不追究。”
她没料到他这般轻易就放过了自己,在她迟疑的视线中,他笑了起来:“皇祖母喊朕过来议事,自己却睡下了,朕在此等一等,你无需拘束,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顿了顿,神色僵硬起来:“是太皇太后让您来的?”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与朕都明白,皇祖母这般安排是什么意思。她老人家的这一觉,只怕短时间内是睡不醒了。”
她没料到,太皇太后竟这般雷厉风行。
她才第一日入宫,便被安排与皇帝共处一室。若皇帝有那个意思,她岂不是……
隐在衣袖间的手指轻微地痉挛起来。
若墨家与皇族联姻,既能巩固皇帝的地位,又不至于让局势脱离太皇太后的掌控。
皇帝应当也不会拒绝。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她脸色发白,手不自觉放至胸前。正在心里天人交战,却听到男子和悦的语调:“你放心,朕没有打算接受这样的安排。”说着,支使她道,“去替朕找本书来打发时间吧。”
宋然如蒙大赦,忙去书架上找了一卷书,捧给他后,问道:“这本可好?”
他垂目望了一眼,见她捧来的是本《长短经》,这部书他七岁便已读过,却朝她点点头,道:“甚好。”
宋然见他果真读起书来,没有继续为难自己的意思,提着的心缓缓落回心窝里。
她立在一旁,偶尔奉一盏茶给他,一时之间,大殿上便只听得到翻页的声音。
中途,有一名内侍开了个门缝,往里面窥探片刻,便又悄无声息地将门掩上,匆匆往太皇太后的寝殿报信去了。
太皇太后在卧榻上睁开眼睛,苍老的声音在寝殿上疲惫地响起:“哀家老了,这江山总有一日会是他的。他不似他的生父,反倒更像刚刚过世的先帝,看似温和,实则心智坚毅,认定的事,半分也不退让。这一点,他们都像太祖皇帝。”
她似一个普通的老妇人,回忆起了自己的一生。
“人人都道太祖敬重哀家,可是,他对哀家的敬重,是对哀家的补偿。哀家在生下公主前,曾经有过两个孩子,可是,那两个孩子皆悄无声息地没了,哀家甚至来不及知道,那两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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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约是哀家的命,哀家认。怪只怪哀家的父兄风头太盛,哀家若再生下皇嗣,这朝中便没有人能压得住了。太祖皇帝临终前都不忘立下规矩,谢家的女儿不可再为皇后。”
她说到这里,近乎是在喃喃自语:“谢氏不可为后,可哀家也不能看着后位,旁落到其他家族手中。暮羽是哀家的女儿,比亲女儿还要亲,她从未忤逆过哀家的意思,哀家对墨家,也是放心的。这样一份礼物放在眼前,皇帝怎就不为所动呢?”
内侍边为她揉肩,边道:“天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今就缺那么一把火,不如让奴才……”说着,脸上露出别有深意的表情。
太皇太后重新闭上眼睛,懒懒道:“去吧,做得隐蔽些。”
内侍领命:“奴才明白。”
偏殿之上,宋然有一些走神,连有只手将空了的茶盏递过来,都没有及时察觉。
“少微。”
听到男子开口唤自己,她才魂兮归来,忙去为他换茶,一拎茶壶,发现已经见底了。她行到殿门外,吩咐宫人沏一壶新茶过来。
天子将书卷放下,起身活动片刻,问前来换茶的宫女:“皇祖母还未醒吗?”
小宫女道:“估摸着也该醒了,圣上再稍候片刻。”说罢便躬身退了出去,慢吞吞地行至大门旁,回头见他将适才倒的茶水饮尽,这才放心地掩上了殿门。
天子悠悠一笑:“看来,皇祖母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宋然却下定决心一般,走到他面前,再次跪下了。
她朝他磕了一个头,小声道:“太皇太后的安排,非臣女所欲,也非圣上所欲,臣女斗胆求您,替臣女在她老人家面前美言几句,放臣女回去吧。”
一直跪到脖颈僵硬,她才听到男子年轻微沉的嗓音:“朕听明白了,朕,非你所欲,可你又怎知,你,非朕所欲呢?”
这番话让她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再次翻腾起来。
“得到了你,便得到了墨家的支持,朕的帝位便稳了,皇祖母也不必再疑心,朕会倚仗权臣或其他家族的支持,一举多得,朕有什么理由不欲?”
宋然的心越来越沉,听完他的话,已经一身是汗。
即便如此,她的语调依然是冷静的:“圣上得到了臣女,未必便能得到墨家的支持,墨家已近十二年不干政,墨家的嫡系子弟也无人在朝中为官,即便臣女嫁入皇室,也不会破了这个规矩。”
男子却道:“朕需要的,并非墨家能给朕带来的实权,而是墨家的声望。只要天下人知道,朕的身后,还有一个墨家,这便足矣。朕如今需要的,不是一个可以让朕高枕无忧的靠山,而是一个能让朕施展拳脚的机会。”
“给朕足够的时间,朕,必还大靖一个承平盛世。”
他说完,朝她伸出手来:“少微,你真的不愿意,跟朕一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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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眸光轻轻晃动,但也只是极短的瞬间,那双漆黑的眸子便再度恢复宁静,年轻帝王满心的期待,在那没有一丝动摇的目光中徐徐沉入水底。
她任由他的手悬在半空,缓缓道:“承蒙圣上垂爱,但恐臣女不才,忝承皇后殊荣。”
他明白,自己适才那番话里,掺杂了太多东西,不能打动她,也无可厚非。
他平日并非易急易躁的性子,也并不急功近利,可是,在一股莫名的冲动的驱使下,他却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在她的抗拒中将她的腰身抱住,低声道:“朕第一次见到你,便很心动。”
那个白净瘦弱的少年郎,同在场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连同她说话的声音和语调,直到今日他都记忆犹新。
“你大约不信,当日在射柳场上,自你出现,朕的眼中便只看得到你。”
此时的她,略施粉黛,眉眼更加深刻鲜明,就连在他怀中惊惶蹙眉的样子,都让他的那颗心悸动不已。
他箍紧了她,命令道:“别动,看着朕。”
她胸膛起伏不止,眼中满是惊慌。他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她的脑子有些懵。
他呼吸急促,极力克制住那股发自内心深处的冲动,继续道:“不知你是女儿身时,朕便想向沈寒溪要了你,只是,那时朕心中顾虑太多,错失了机会。今日,皇祖母将你送到朕的面前,是朕的幸事。”
他的目光愈发深沉:“朕生在帝王家,有许多身不由己,即便登上皇位,成为九五至尊,许多事,也不由朕做主,包括选谁做皇后。”
嘶哑的声音裹着温热气息落在她的脸颊:“可是,朕要选的皇后,恰是朕的心仪之人。朕像是在做梦。如果这是个梦,朕宁愿不要醒来。”
她慌乱往后退去,后腰撞到了身后的茶案上,语调惊恐:“圣上不是在做梦,臣女也不是您可以任意临幸的后宫佳丽,您……理智一些!”
因她的这番话,他原本云遮雾障的灵台恢复了些许清明。
他……这是怎么了?
垂目看着怀中的人,只见她因惊吓而面色潮红,鬓发旁出了细细的汗,耳朵也因为激动有些发红,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蹭在他身上,他刚刚强忍下去的冲动,便再一次不受控地被她撩动了起来。
今日不知是怎么了,有股不同寻常的热力,在他的四肢百骸流窜,他望着她如桃花般娇艳的双唇,神智再次模糊起来。
他在那股热力的驱使下,低下头去,道:“少微,不要拒绝朕。”
他虽在尽力抵挡,可是越是抵抗,身体的感受就越是清晰,呼吸也越发急促起来。
她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颤声问他:“圣上,你怎么了?”
适才他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变了一个人?
她伸手推开他,只见他脸色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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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牙齿缝隙间吐出一句话来:“你若不愿意,便……走开一些。”
揽住她后腰的手松开了一些,她慌忙躲到一边去,见他的目光落到桌上的那个茶壶上,心中不由得一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圣上,这茶里难不成?”
他喘息不止,低声道:“看来,皇祖母是想万无一失。”又笑了一下,“还好,只有朕喝了这盏茶。”
若是两个人都喝了,孤男寡女,必定干柴烈火。
宋然慌忙奔至殿门处,大声喊人,然而殿门紧闭,无论她如何呼喊,都无人回应。她的脸色不禁有些发白,看来,太皇太后今日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回过头,见天子已经有些站立不稳,双手撑到茶案上,动作大得差点将茶盏打碎。
可以看出,他忍得十分辛苦。
宋然不敢贸然上前,可是看着他如此痛苦,她也有些于心不忍,便只能重重地敲着门,寄希望于有人路过,可以把门打开。然而,此处是仁寿宫,太皇太后没有发话,外面的宫人便全都佯装未闻。
天子快要忍到极限,理智和情欲在他体内天人交战,当理智快要被侵吞殆尽时,殿外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本官寻圣上有急务,把门打开。”
那个声音对于宋然而言,简直是天籁。
殿门打开后,她看到一名男子立在门外,身穿素色纻丝团领衫,足蹬黑靴,气质出尘。腰间的花犀束带预示着他官居二品,可他身上装束,又分明是内臣打扮。
这宫中内臣,官居二品的,也就只有司礼监的掌印公公了。
来者正是李墨亭。
他只淡淡看了宋然一眼,目光便望向殿内的天子,吩咐身后的两名宦官:“圣上身体欠佳,去搭把手。”
宫人立刻上前,将因药力而几乎失去神智的天子搀扶了出来。
李墨亭什么也没问,却仿佛已经把握了全部状况,淡淡问道:“圣上,是去太医院,还是去淑妃娘娘那儿?”
当今圣上还是皇子期间,只娶了一名侧妃,便是这位淑妃娘娘。他如今刚刚登基,还没来得及填充后宫,能去的自然便只有淑妃所在的钟秀宫。
天子望了宋然一眼,声音低沉嘶哑:“去太医院。”
李墨亭应了一声,便让人搀着天子离开。
他自己却没有立刻跟过去,而是在宋然面前停住,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我若是晚来片刻,好似也十分有趣。”
宋然惊魂方定,听到他这句话,唇角不禁轻轻抽了抽。
他却未再多言,悠然朝前行去,追上皇帝的辇舆,听见对方低低道:“李掌印,送朕去钟秀宫。”
李墨亭的眸中不禁有笑意闪过。当今圣上是聪明人,若是去太医院,这事就闹大了,非但太皇太后不开心,他自己作为男人也没有颜面。可是,适才在心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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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陛下到底还年轻,遇到心爱的姑娘,竟然……这般纯情。
宋然被召到宫中,少垣不禁急得团团转。那毕竟是皇宫大内,是解忧阁和墨家势力所难以触及的地方,她只身进宫,无异于进入龙潭虎穴。也不知太皇太后是什么用心,想要对她做些什么。
他自是坐不住,当即便带着尚湘跑到萧府,让萧砚想办法。萧砚得知此事,神色也是一沉。太皇太后的用意,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本以为仁寿宫有所行动,总要等大行皇帝百日的丧期过去,哪里知道,她老人家的动作会这么快。
大抵也是怕夜长梦多吧。
少垣见他理着衣袖不说话,不禁急道:“萧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啊,少微她会不会有危险?”
“墨姑娘代表的是整个墨家,太皇太后不会对她如何,二公子暂且可以放宽心。内宫的事,我这个外臣不好过问,但可托人打探一下消息。待得了确切的消息,再作计议也不迟。”
少垣是急性子:“我若是能等,便不来找你了!你便不能带我入宫,去找少微吗?”
“此事也不是不能安排,只是这并非一蹴而就的事,二公子得等我找到机会。”
他自己入宫都要有正当事由,更遑论带一个人进去了,自然要做好周详的计划。
少垣却一点也不体谅他,低吼道:“少微的事,你一点也不着急!她毕竟曾是你的未婚妻,当年还差点因为你死了,你竟一点也不关心她的安危!萧砚,我真是看错你了!尚湘,我们走!”
萧砚望着对方骂骂咧咧离去的背影,不禁苦笑起来。
墨二公子这一着急就喜欢迁怒的性子,还是没有变。
他整理好情绪,略一沉吟,唤来下人道:“去拿我的官服来,把轿子备好,我要面圣。”
也许,直接面圣,是获悉她情况的最快方式了。
更衣时,他淡声吩咐:“把二公子盯好,他喜欢乱来,不要让他惹出什么事来。”又问道,“沈府那边可有动静?”
对方摇头,感叹了一句:“这次,沈寒溪可真沉得住气。”
圣上大刀阔斧地裁撤廷卫司人员,尤其是掌管刑狱的西廷,几乎已经名存实亡,听闻西廷的指挥使贺兰珏这几日同某个内阁大员走得很近,应当也是在筹谋别的出路。前两日,有人目击到他与东廷指挥使龙蟠起了冲突,差点没在街上打起来。
一旦人心不齐,分崩离析也是早晚的事。
萧砚敛去眸中情绪,矮身坐进了停在门口的官轿。
载着刑部尚书的轿子一路朝着宫门而去,少垣则气呼呼地回到宋宅,踹开门,不耐烦的口气:“钟老头,我要喝茶!”
院子中间却立着一个陌生男子,银灰色的锦衣,身材颀长匀称,只是一个背影,却散发出唯我独尊的气场。他闻声回头,声线优美但偏冷:“墨二公子。”
少垣的眼不由得沉下去,几乎是本能地竖起浑身的刺,道:“你是何人?”
与他的防备比起来,对方的神态却自如得多:“在杭州府,我们见过的。”
他走近了,看清男子的脸,不禁大惊:“是你?”
他的记性虽称不上绝佳,可是对于长得漂亮的人,他向来记得牢一些。面前的这张精雕细琢一般的完美面孔,他更是没可能忘。在杭州府时,他曾躲入这个人的马车,并被他一眼看穿了身份。
“你到底是何人?”
男子挑了下形状完好的眉毛,道:“敝姓沈,沈寒溪。”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他挑了下形状完好的眉毛,道:“敝姓沈,沈寒溪。”
沈寒溪?便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廷卫司总指挥使,沈寒溪?
少垣立在那里凌乱了片刻,冲上前去,满脸怀疑地绕着他转了一圈。
这几日,他几乎将这京中有来头的人物见了个遍,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物,抵得上今日听到的这个名字的分量。
说是如雷贯耳,也一点都不夸张。
不得不说,立在眼前的这名男子,颠覆了他对沈寒溪这个名字的全部想象,传说中的青面獠牙呢?传说中的恶鬼罗刹呢?
他目光露骨地审视着对方,不愿轻易相信:“沈寒溪不是遇人行刺,在府上养伤吗?就连新帝的登基大典,他可都没有露面。”
他的语气里满是怀疑,沈寒溪却只是散漫地一笑,道:“二公子怀疑我的身份,也无妨。我今日闲,有足够的时间留给你去查实。”
被人怀疑身份,却没有半分自证清白的意思,那股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傲慢,连他这个墨家的二公子都自愧不如。
杭州府初见,他便觉得此人有趣。今日重逢,更加令他兴趣盎然。
他不禁眯了眯眼睛:“本公子姑且信你。只是不知您这位爷,今日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
难不成,这位权倾天下的大人物,也在打少微的主意?
这个念头一起,眼神立刻再次戒备起来。
沈寒溪却语气淡淡:“来聊聊天。”
说着,便悠闲行入客厅,熟门熟路地仿佛来的是自己家。少垣顿了顿,也跟上去,润过了嗓子,便不客气道:“沈大人有何贵干,便直说了吧,本公子今日心烦,没功夫招待您,更没功夫跟您闲聊。”
沈寒溪的脸上有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二公子急什么,本官带了份见面礼,还要先请二公子过目。”
少垣道:“哦?”
沈寒溪拍了两下手,道:“呈上来吧。”
自门外进来一名近侍,手中拎了个笼子,少垣一看见那笼子里的东西,便从座位蹦了下去,飞也一般地冲过去抱住了笼子,目光炯炯:“这不是我的信鹰吗?”
笼子里的,正是他入城受阻之时,派人放去萧府求助的信鹰。
这只信鹰有去无回,让他心疼了好几天。
此鹰生着一对金眼,万里无一,他向来十分宝贝,除非特殊情况,绝不轻易放出去。
来不及感受失而复得的喜悦,狐疑便占据了他的心,不由得冷声问道:“我的信鹰,怎会落到你的手里?”
沈寒溪翘起二郎腿,微笑道:“二公子一有事,首先想到的便是萧大人,这让本官,有一些介怀。”
“什么意思?”少垣反应过来,冲过去质问他,“当初千方百计阻止我入城的,是不是你?”
不然,他截下自己的信鹰作甚?
沈寒溪却不置可否,声音依然慵懒:“萧大人办事过于一板一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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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砚是我老师,我找他帮忙天经地义,倒是你,今日上赶着为我送人情,是安的什么心?”
沈寒溪换了个姿势:“没安什么心,日后都是一家人,互相帮忙,应该的。”
少垣的眼角抽了抽:“谁跟你是一家人?”
沈寒溪但笑不语,不忙着与他认亲,漫不经心地换了话题,道:“你姐姐的事,萧砚帮不上忙。”
少垣眼角抽动得更厉害了:“你认识少微?”又往前迈了一步,到了他面前,沉声问道,“你难不成知道,太皇太后召少微入宫,是有什么预谋?”
他捞起一盏茶,轻描淡写道:“天子刚刚登基,急需稳固皇权,不出百日,天子就会宣布大婚,大赦天下,而墨家的女儿,是最好的皇后人选。”
少垣有些反应不过来:“要……少微当皇后?”
他抬眼:“墨二公子不愿意?”
少垣回神,反应有些激烈:“自然不愿意!皇帝的后宫是什么地方?少微已在墨家困了二十年,难道还要在宫廷困一辈子吗?我绝不答应!”
沈寒溪低眉:“真巧,我也不答应。”
少垣听到他的话,冷冷问他:“此事与你何干?”
此人突然上门,同他聊这些,定然有什么猫腻。
却见他的脸上浮起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墨家的女儿做了皇后,对本官没有任何好处。一个神督营已经让本官颇为头疼,若天子再得到墨家的扶持,本官在朝中,便又多了一个掣肘。古往今来,有谁坐到了本官这个位置,能眼睁睁地看着功名利禄化为粪土?本官为了自己的私欲,当然要千方百计,阻止这桩姻缘。”说完抬眸,好整以暇道,“既然本官与二公子的目的相同,那又何妨结个盟呢?”
少垣听完,不禁挑起一边的唇角:“本公子最欣赏沈大人这种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人了。”
能把自己的私欲坦陈于人,简直是一股清流。
“不知沈大人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这门婚事?”
“本官暂时没有办法。”
“哈?”
“今日只是来与二公子见一面,日后若有用得着二公子的地方,希望二公子能行个方便。这段时日,令姊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希望二公子能沉得住气,静观其变。”
喝了两盏茶,又东拉西扯了几句,沈寒溪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起身道:“本官该走了,今日本官来过的事,望二公子能够保密,毕竟本官还装着病,可不能再被那些言官逮到。”
从宋宅离开,一名近跟上沈寒溪的脚步,告知他宫中的动静,他的眉眼微沉:“对圣上下药?”
“幸而李掌印去得及时,听闻墨姑娘衣衫整齐,神色也还算镇定,应当没吃什么亏。”觑着他的神色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又道,“墨姑娘对大人一片真心,不会对不起大人。”
沈寒溪停下脚,凉声道:“本官不怕她对不起本官。”
若是没有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她还可以选择妥协——嫁给天子,也是一条活下去的路。
可是她的心中有了他,他却开始怕了,怕她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平生第一次,他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天子如今地位不稳,他完全可以取而代之。
将这个念头压下去,眼中依然寒气袭人:“盯紧仁寿宫,同样的事,本官不希望有第二次。再遇到同样的状况,不必请示本官,直接动手,所有的责任,本官来担。”
近侍顿了顿,才道:“是!”
沈寒溪理着衣袖,不禁暗忖道,他的人都没有行动,李墨亭如何会去得那般及时?
仁寿宫。
“皇祖母,孙儿不愿以这种手段,逼墨姑娘就范。”
听到皇帝的话,太皇太后肃容道:“手段虽见不得人,却能免于夜长梦多。皇帝此时遣使去墨家求亲,定远侯未必肯答应。”
“朕自然明白,可是朕也不愿以名节逼迫,墨姑娘若是因此有什么不测,墨家又岂肯放过?还请皇祖母给孙儿一些时间,只要留墨姑娘在宫里,孙儿便还有机会。”
“罢了……”太皇太后做了妥协,“哀家便给你三个月时间,无论这三个月她是否改变心意,你都要昭告天下,封墨氏为后。”
刚从仁寿宫行出,一名内臣便迎过来,道:“圣上,萧大人求见。”
一入御书房,天子便道:“朕知道萧爱卿是为何而来。你放心,墨姑娘如今好端端地在仁寿宫,太皇太后会替朕好生供着她。”
萧砚顿了顿,跪地道:“臣对圣上有所隐瞒,罪该万死。”
天子望着那个跪伏在地上的清隽身影,神色淡淡:“萧大人当初不希望朕知道她的身份,是怕朕知道了她的身份,会对她起意吧?既然这么不希望她入了朕的眼,当初,又何必退婚?”
他不做多余的解释,只道:“是臣负了她。隐瞒她的身份,也是出于臣的私心,请圣上降罪。”
天子在椅子上坐下,摸起一本奏折,道:“你怕朕对她用心不纯,还是怕朕,护不了她?”
萧砚默不作声,听到年轻的帝王叹息的声音:“朕如今的确处境艰难,也不敢承诺能够以赤诚之心待她,可是,在许许多多的复杂的考虑中,朕对她,是有真心的。”
若是没有真心,他便该接受太皇太后的安排,直接要了她。
“萧大人不必多言,朕心意已决。”
沉默片刻,萧砚才道:“臣有个不情之请。”
内侍带着他穿过重重宫殿,来到一处值房,道:“萧大人在此稍候片刻。”
萧砚谢过之后,在茶案旁坐下了,不多时,内侍便回到房间,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子。
她看到他,神色微怔,唤道:“萧大人?”
他起身,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听到内侍道:“萧大人,您有一盏茶的时间,久了怕会惊动老祖宗。”
内侍交代之后,便携着其他宫人退了出去。
二人相对无言了片刻,宋然先开口:“萧大人坐吧。”翻开一个茶杯,问他,“是少垣托大人来看我的?”
萧砚只是望着她,半晌才道:“圣上求娶你的决心不小,墨姑娘,你此次怕是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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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落到她精致的侧脸上,极力维持着平静的语调:“有些话不需我说,想必墨姑娘也明白。天子聪慧,也有治国的贤才,可惜生不逢时,如今江山动荡,兵戈扰攘,若是再不能有一个稳定的朝局,只怕国无宁日,百姓亦无宁日。”
她淡淡道:“萧大人是来替天子做说客的?”
他在茶案旁坐下,莞尔一笑:“我想做说客,只怕还不够这个资格。”理了理衣袖,道,“今日来,只是想同墨姑娘说几句心里话。”
他给人的感觉淡雅而矜贵,不若沈寒溪那般有锋利的棱角,但是那份发自骨子里的骄傲,却与他如出一辙。
“在尧州府学时,我曾有一个很佩服的人。”他突然提起的这个话题,让她有些不明就里。
“他曾是恩师最喜爱的门生。那时,我恃才傲物,谁也看不进眼里,同门之中,唯一真心结交的,也只有他一人。”
在她有些诧异的神色中,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道:“墨姑娘那日,曾经问过我这枚手帕,当年为何会出现在我的手中,你走之后,我才回忆了起来。”
他将绣有她名字的手帕递给她:“这手帕,便是从他的手中得来。”
她不禁怔住,听着他继续讲道:“我记得,那日尧州的一帮学子结伴去吃酒,这枚帕子,不经意间从他的袖中掉了出来,被一名眼尖的同门给捡了去。”
捡到帕子的那名同门打趣道:“哟,你身上怎么有女人的东西?”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好香啊,这是哪家的姑娘?”
都是年轻子弟,爱开玩笑,听到这话,立刻便跟着起哄。
他那个人本就有些不合群,闻言懒懒道:“捡来的,李兄若是喜欢,拿去就是。”
听他语气,仿佛也没将那个帕子放在心上。
对方仍与他玩笑:“这上面可还绣着姑娘的名字呢,这样的帕子我怎么就捡不来?”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也许,是你运气不好。”说罢就转身离开,“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对方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扯了扯:“运、运气不好?”将帕子一摔,“你大爷的。”
萧砚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颇有些无奈,弯下腰将那帕子捡了起来,本打算还给他,却因为一些琐事耽搁,错过了机会。
他从回忆中回来,声音清雅:“没多久,他就在恩师的举荐下到京城做官,这帕子便一直留在了我这里,至于后来为什么又通过二公子回到了你手上,便只有机缘巧合可以解释了。”
宋然不知,一方小小的帕子,中间竟还有这么多曲折。
她屏息片刻,才问他:“不知萧大人,为何选择这个时候,又提起这桩旧事?”
“墨姑娘难道不想知道,让你心心念念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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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从手中的那方蚕丝的手帕上抬起,道:“我不想知道了。”
他静静望着她:“是因为墨姑娘另有所爱了?”
虽然是个问句,表达的却是肯定的意思。
不等她回答,他便轻轻笑道:“所以,这也是墨姑娘不愿嫁给天子的理由。”
他从座位上起来,宽大袖摆随他起身的动作,垂落到他身侧。
他本想告诉她,其实他口中的那个人,她也认识,但又觉得,不说仿佛也可以了。她坚定的情意,无论是多一分还是少一分,都并没有什么不同,也都不容他撼动。
“出于私心,我自是希望墨姑娘能得偿所愿,可是,身为朝廷命官,我却会坚定地站在天子这一边。”
他走到她面前,隔着一些距离,垂下目光:“墨姑娘,萧某好似又要负你了。”
宋然不禁勾了下唇角:“从来无情,又何谈相负呢。”
这段时日,她一直住在仁寿宫的椒阳殿,除了每日早晚到太皇太后面前请安,陪她说上一会儿话,或者为她读一读经书,便没有别的事可以做。
天子无论是否繁忙,每日总要抽时间到她这里坐坐,有时也会与她一起用膳。
她能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感,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魅力,可越是如此,便越是不知该如何拿捏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是九五至尊,她不该冷漠以对,可她心中没有他,便不该给他任何念想。
对于她的疏离和防备,他丝毫没有不耐烦,一有时间便会过来看她,后来干脆将奏章也带到她这里批阅。
椒阳殿内,宫烛高燃,宋然算着时辰,举目看了一眼正在锦帘后批阅奏章的男子。
眼看就是亥时了。
她吩咐宫女送一盏茶进去,算是提醒。锦帘之后,清润嗓音响起:“你们退下罢。”
伺候笔墨和茶水的宫女退出来,男子终于放下奏章,负手行至她面前,薄唇微透笑意:“不知不觉已经这个时辰了。”
她见他容光焕发,不由得问道:“圣上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他的黑眸内又有笑意涌出:“适才读到崔遇的奏报,通州守住了。”
宋然听到这个好消息,面上也露出喜色:“恭喜圣上。”
眼前是一双如秋水般的明眸,声音也清越干净,在宫灯掩映下,越发动人心扉。
“自鞑靼进犯,朕不曾有一日安枕。看到这份奏报,悬了多日的一颗心,终于可暂时放下了。”
宋然嗯了一声,道:“时辰不早了,臣女去让人备銮舆,圣上早些回去安歇吧。”
正要动,手臂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他的音嗓依然是温和清润,好整以暇道:“朕说过,朕要回去吗?”感受到她的颤抖,眼底有薄薄的怒火暗暗燃起,“少微,朕可以等你,但,朕不是圣人,耐心总有一日是会耗尽的。”说着,便垂下头来,吻到她唇上,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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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罢,便拂袖离去,她浑身的力气霎时一松,跌坐在了桌畔。
有宫女上前,恭声道:“姑娘,奴婢伺候你沐浴更衣吧。”
她的声音有些凉:“下去。”
一连数日,他都没有再来,一是前朝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后宫,二也是怕自己操之过急,吓到了她。
沈寒溪依旧托病不上朝,然而,在许多大事的决断上,却离不开他的授意。这朝中多少臣子,都觑着他的脸色行事,只要他还活着,便是许多人暗中顺应的风向。
前线和鞑靼的战事刚刚传来捷报,没过几日,却又有了新的变数。
与复杂的朝堂一样,崔遇和徐沅所在的通州,是另外一个深不可测的泥潭。
他们所要面对的,不光是凶恶的鞑靼军队,还有当地盘根错节的各方势力。圣上要抬举年轻将领,难免要与兵部夺权,在守住了通州之后,徐沅以为,鞑靼撤兵过于果断,建议崔遇不再追击,谁料,兵部却发出了一道与她的判断背道而驰的指令,命他们乘胜追击。
崔遇若是不听这道命令,兵部可以治他一个违抗军命罪,可若是他接受了这道指令,前方又祸福难料——
若这是鞑靼的诱敌之计,只怕凶多吉少。
权衡再三,最终决定由徐沅留守通州,崔遇率军追击。
在追逐的途中,大靖的兵马果真中了鞑靼兵的埋伏。据说,崔遇这个总指挥在战场上,被鞑靼兵俘获。
出现这样重大的失误,本应是兵部之责,然而,兵部却称,他们从未发出过这道军令,兵部尚书在金銮殿上拿自己的乌纱保证,一定要查出,究竟是谁在“假传军令”。
散朝之后,向来温和的天子在御书房中大发雷霆:“大靖不会败在鞑靼的铁骑下,总有一日会败在自己人的互相倾轧中!如此紧急的关头,他们满心想的,竟然是如何除去崔遇!”
好在,没有多久,事情又有转机。
这个转机,出在料事如神的徐沅身上。
原来,当初率军追击鞑靼的并非总指挥崔遇,而是军师徐沅,她对此事早有预料,假扮成崔遇,并故意被鞑靼兵俘虏,崔遇的兵马则悄悄地从两翼包抄,杀了鞑靼兵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战结果喜人,唯一让人不喜的是,徐沅在此役中下落不明。
天子捏紧手中战报,坐回位子上,脸上有一抹放松,却也有一抹凝重:“徐爱卿足智多谋,可惜了。”又道,“传朕的命令,无论生死,务必把人找回来。”
“鞑靼穷凶极恶,知道徐大人假冒崔大人,只怕不会留活口。徐大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萧砚说完,忽又有一侍从匆匆进来,道:“圣上,承武王听闻徐军师一事,冲去兵部尚书府,将他打了一顿,适才又率了一队军马,往前线去了!”
萧砚的眼皮不禁重重一跳。他知道承武王向来爱重这个徐军师,却没想到,他竟会为了这个徐军师,做出这般冲动的举动。未经圣上允许,便擅自率军出城,这可是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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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武王自然也知道,自己此举有多出格,但徐沅生死未卜,他顾不得那些所谓的后果。
只能先斩后奏,回来再向天子请罪了。
宋然获悉这件事,已经是三日后,偶然听到宫女闲聊,才知道徐沅竟遭遇如此劫难。她第一反应也是为徐沅担心,但想到她足智多谋,未必不能保全自己。倒是承武王,有一些过于莽撞了。
她略一晃神,目光重新落回到手中的经书上,接着适才停顿的地方念下去,刚念了两句,便听到软榻上的人懒懒道:“如此心不在焉的,今日便念到此处吧。”
见老妇人伸出手来,忙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太皇太后坐起后,看向身畔姑娘:“一直闷在屋子里,怪没精神的,陪哀家到花园中走走,这几日,正好赏石榴花。”
一老一少慢慢行在御花园中,有宫人在身后举着绢里青纱的窄檐伞,以遮蔽日色。
“哀家可是有几日,没见到天子的人影了。”
“圣上日理万机,没到老祖宗这里请安,应当是忙于国务,抽不出身来。”
“哀家并不是怪罪他不来请安,天下大业以艰难得之,必当以艰难守之,天子如此勤勉,哀家自是欣慰。哀家是怕你,怪天子这几日疏忽了你。”
宋然顿了顿,道:“臣女不过是仁寿宫中微不足道的客人,岂敢对圣上有怨言。”
太皇太后听出她语气里的生分,停下脚步:“哀家已让人择一个吉日,到云州去向定远侯求亲,你将来会是六宫的主母,何谈微不足道?”说罢,便又自说自话,“天子这几日宵衣旰食,这个时辰,只怕又忘了午膳。你带些吃食去,到紫极殿瞧上一眼。”
“臣女……”
“少微,你母亲可比你听话得多。”
太皇太后的命令,她不敢忤逆,只得让宫人带了些膳食,朝紫极殿的方向去。本欲将东西交给天子身边伺候的内臣便离去,可身后跟着的赵公公却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要汇报给太皇太后,自是容不得她此时打退堂鼓。
她硬着头皮对紫极殿上当值的小太监道明来由,立在原地等他通传。很快,那小太监便返回,恭敬道:“墨姑娘,圣上请你进去。”
她深吸一口气,举步行入殿内。
男子放下手中奏折,唤她:“少微。”
她身穿天青色的罗衫,眉目标致。看到她的瞬间,疲劳便一扫而空。听她禀明来意,他绕过桌案,极自然地拉住她的手:“你若不来,朕又忘了吃饭这一茬,正好,陪朕一起吃。”
她试着将手抽了抽,却没能抽回。
他看上去文弱,力气却不小,她只得陪他坐下,却全程垂着头,并不说话。她面庞干净秀气,身上没有任何雕琢伪饰,整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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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放下玉箸,对她道:“朕有样东西给你。”
说着,起身行到一旁,找到一个嵌了螺钿的黑色漆盒,递给她道:“打开看看。”
她怔了片刻,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把折扇,墨竹为骨,浅色的笺纸面,双面都有题字。这种笺纸面的折扇极易脆裂,不知费多少功夫、耗多少时间,方成这一把,再看那上面的题字和落款,竟是天子的御笔。
“圣上为何……送我这份礼物?”
“朕那日急于求成,吓到了你,此扇便算作朕赔礼道歉。首饰珍玩,朕怕入不了你的眼,思虑再三,便题了个扇面。”他的声音温和,坦诚道,“少微,朕这几日想了许多,朕既然为王,便注定不能纯粹地爱你,即便将来你为皇后,朕的许多决定,也终将是经过了许多权衡之后的决定。朕此时心悦于你,可是将来变数万千,朕不敢轻易承诺。”
他极轻地叹了一声,又道:“这把折扇上盖有朕的玉印,你可以用它来换朕一诺,除了让朕放你走,什么要求都可以。朕希望你将此扇珍藏,最好永远,都不要用上。”
扇,散也,他对她所有纯粹的爱,或许都已经在这个折扇里。
她需要用此扇来求他允诺的局面,一定会是一个僵局。他不知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僵局,也许到那时,他早已忘记了自己此时的心情,但至少,现在的他希望自己在那个时候,能想到今日做下的这个承诺,以及他此刻对她不掺杂任何杂念的爱意。
她的视线低垂,他无法透过那浓密的睫毛,窥见她的神情,但她低微的声音却泄露了她的情绪:“臣女何德何能。”
他的心被她这充满愧疚的语气扯了一下,深黯的光在眼中流转,缓缓隐没至琥珀色的瞳底:“在朕的眼中,你哪里都很好。”坐回桌畔,淡淡道,“回去吧,朕还有奏章要看。”
宋然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她走后一盏茶的功夫,年轻的帝王发现,自己手中虽握着折子,却没看进去半个字……
宋然回到仁寿宫,往椒阳殿去的路上,有一名公公迎面而来,先将她身后的赵公公拉到一边,低声道:“尚衣局那个新来的小宫女,姓方的,是不是你的对食?前段日子丢了件珍珠袍,适才在她那里找到了。”
那赵公公闻言,立刻变了脸色:“有这事儿?那孩子胆子小,不可能干出这种掉脑袋的事儿,指不定便是为谁背了锅了,咱家得去看看。”
说罢,便急匆匆地向宋然告了个假,往尚衣局的方向去了。
盗窃宫中财物不是件小事,弄不好便要被打死,那赵公公听说自己的对食出了这倒霉事儿,自然要急着去看情况。
报信的公公见他走远了,四下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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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听他说是替沈寒溪带话,心口不禁跳了跳,但还是谨慎地问道:“不知公公是?”
“奴才是尚宝监的掌司太监,这些年全亏了沈大人提携,才有了奴才的今日。”
他引着宋然来到尚宝监内的一处司房,打开房门,道:“此处是奴才的办事房,不会有闲杂人过来,墨姑娘请进吧。”
宋然一进去,便听到身后房门关闭的声音。她的心登时一提,霎时后悔不已。
自己实在是过于轻信于人,万一他不是沈云的人呢……
她被这个念头吓得脸都白了,慌忙要往外逃,不等碰到房门,身子就被卷入一个怀中,她脱口便要喊叫,却有一只手从身后伸来,将她的嘴覆上,止住了她的惊慌:“少微,是我。”
她适才过于惊恐,听到这个声音,才平复下来。
从他怀中回头,惊道:“大人,你怎么来了?”
见他身上是一件青素色圆领袍,头戴一顶真青绉纱的官帽,神色微顿,下一刻便“噗嗤”笑了出来。
堂堂廷卫司总指挥使,此时竟是一副内监的打扮。
他眼中写满不悦:“本官为了见你,连体面都不顾了,你竟还笑?”
她看着他,弯弯的眼睛里盛满笑意:“大人又为我受委屈了。”
他挑起眉梢:“你明白就好,日后记得加倍还给我。”
她环住他的腰,抬头靠近,纤长的眼睫几乎要碰到他的脸,要吻上他也只需弹指的功夫,他却连这极短的瞬息都等不及,主动朝她压了下来,吻在了那柔软的嘴唇上。
她的吻仍旧青涩,却少了刚同他在一起时的迟疑和克制,多了一些坚定和奋不顾身。
见到他的那一刻,仿佛一点火星轻轻掉落,瞬间点燃了她体内的所有火焰。
她真希望,此时能够延续到天长地久。
好不容易才找回理智,依依不舍地与他分开:“大人,我不想留在宫里。”将头埋在他胸前,语声近乎恳求,“带我走,好不好。”
他缓缓将她拥紧,声音似乎有些沙哑,低低道:“给我一些时间。”
她的手扯住他的衣袖,无意识地攥紧了:“我们可以离开陵安,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天下之大,总归会有我们的容身之所。”她仰起脸来看了他一眼,又黯然地垂下了眼睫,“你……便当我是在说笑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朝廷放过他们,墨家的暗门,也总有一日会找上门来。他们无论逃到何处,大抵都不能安生……
何况,他是京师炙手可热的权臣,无人敢撄其锋芒,要他放弃这荣华富贵和滔天权势,与她私奔,是她过于自私了。
低垂着的头,却被一双手给捧了起来。
眼前的人如一尊完美无瑕的雕刻,被长长的睫毛的阴影覆盖的眼底,有不可一世的狂妄和令人畏惧的寒意:“本官要得到你,何必非要放弃一切?”
她的眼睛微微张大了,神色有些僵硬:“沈云,你……莫不是想……”
停留在舌尖的两个音节,怎么也发不出来。
他在她忧虑的视线中,慢条斯理道:“宫里有我的人,会保证你的安全,你只需乖乖等着我就是,其他的,不要胡思乱想。”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说是不让她胡思乱想,她又怎么可能不胡思乱想?他想造反的心几乎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不用照妖镜,随意拿盏纸糊的灯笼,都能照出他的祸心来,不光是她,只怕天子和满堂的朝臣,心里也早将他同“乱臣贼子”想到了一起去。
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换做是她,早晚也要被逼到这个份上来。
信任了十多年的副使,说叛就叛了,效忠了十多年的主子,临驾崩前还不忘算计他一道,更别提那个青梅竹马的怡贵妃了,也不知是被谁灌了迷魂汤,死也要拉上他垫背。包括太皇太后和新帝,周围没有一个人想让他好。换谁不会怨气冲天?
从来都是他给别人找不痛快,一下子这么多不痛快找到他头上,逼急了他什么做不出来?
她眸中有万般情绪,却不敢轻易向他确认,怕捅破了这层纸,一切忧惧便要成真。
他见她眉头深锁,忽然拦腰将她抱起,在房间里找了张软榻坐了下来,音嗓中有些不满:“我进宫一趟不容易,下次来见你也不知是何时了,有时间为将来忧虑,不如紧着现在……”唇凑到她耳朵边,专捡她敏感的地方撩弄她,“不如紧着现在,做些有意义的事。”
说话间便要对她动手动脚。
她制止住他不安分的手,低声道:“这可是在宫里呢,说会儿话还可以,若是弄出动静来……”
他挑高了眉头,神情越发显得不怀好意:“你想弄出什么动静来?”
他身上的放荡不经,经常让她又羞又恼,偏又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只能任由他摆布。
他见她哽住,心情很好,找到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外面有人守着,监视你的赵公公此刻也在为了救他的相好忙活,至于椒阳殿那边,该统一的口径也都统一了,总之你能想到的,我都已经安排妥当。”抬眼看她,“这下你放心了?”
她这才点了点头,按住他游移不定的手指:“说话可以,不要动手。”
他不急着讨要甜头,暂时应了她:“好,不动手。”
“大人上次说,怡妃娘娘可能没有死,那她此时会在哪儿?”
难不成还在棺材里?若是还在棺材里,不死只怕也闷死了。
“苏珑的棺木尚在麝兰宫停灵,她人十有八九还在棺材里。落雁沙和黑莲的药性相抵相抗,会让服下去的人变成活死人,直到黑莲彻底将落雁沙的毒性吞噬掉,她才会彻底清醒。宫中人多眼杂,嫔妃的丧葬又归司礼监管,我眼下又是多事之际,不好再节外生枝,等棺木入陵寝时,再寻一个稳妥的机会。”
她听完,想起怡妃那张极美极媚的脸,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泛了起来:“大人同她还是有情分的,对不对?”
他们年少时就在顾府相识,也算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了,后来她入了宫,他也一直帮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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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完,心里头不禁停顿了一下。
触到他意味深长的眸光,便知道自己的语气有多不对,咳了一声,继续问道:“寻到了稳妥的机会,将她救出来,大人打算怎么办?”
“扒皮抽筋,下油锅里炸,剁碎了喂狗吃。”
“……”
她倒忘了,他这个人睚眦必报,苏珑在他身上捅刀,他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忍不住又道:“若我有一日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是不是也要扒了我的皮?”
他反问她:“你敢吗?”
目光落到薄薄的纱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上,眼前闪过别的男人的手掌滑过那如玉肌肤的幻影,他的心突然间沉了下去。
将她放在另一个男人身边,他到底还是在意的。
适才,她也是奉太皇太后的命令去了天子那里。他们说过什么话,又做过些什么呢?
将她放在宫里的这些日子,他从未想过这些,因他知道,自己一想就要发疯。
如今突然起了这个头,那些疯狂的臆想便一发而不可收。
他没想过逼她为自己守身如玉,可是如今见到了她,这些日子被他努力压下去的猜疑和妒忌便都倾巢而出,那些念头足够让一个男人失控。
“你当我不敢吗?”她挑了挑眉梢,后面那句“我只是不想”还未出口,便听到“啪嗒”一声,只见一只锦盒从她怀中滑了出来。
她神色一慌,忙要去捡,那把折扇却已经到了他手上。
他自然认得扇面上天子的字迹,抬眼问她:“圣上赏的?”
她眼睫颤了颤,点头承认,怕他误会,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将那折扇合上,重新收到锦盒中,动作优雅:“圣上对你甚是有心。”
她沉默了一下,道:“是,他待我很是有心。”她挣扎一番,终于决定对他说出哽在心里的话,“沈云,圣上想要借墨家的扶持来稳定政局,于大靖江山,于天下百姓,都是益事。即便我不能嫁给他,可若是我执掌墨家,也一定会站在他那一边。”
他的眸色森然,音嗓也凉下去:“与我为敌,也在所不惜?”
她的眼睛却清亮明澈,如秋水长天:“是,与你为敌,也在所不惜。你有你的执着和追求,我也有我的立场。不会因为我爱你,而有任何改变。”
气氛凝滞下来,两个人对视良久,眸光都沉寂了下去。
有些话,早说也好,晚说也罢,她总得做个了断。
她起身,将那装有折扇的锦盒从他手中抽出,重新藏入自己的袖中。在他凉得马上要结冻的目光中,将挂在脖子上的红绳取了下来。
那是她这些日子珍而重之的宝贝,她的手指握紧了,半晌,才在他面前展开,掌心躺着那枚定情的玉扳指。
外面闷雷阵阵,天色一下子暗沉下来,墨云之中,仿佛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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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知是自己的心情所致,还是因为他们置身的这座司房位置偏僻,只觉得周身凉森森的。
在这森冷凝滞的气氛中,她听到自己开口,嗓音有些不似自己:“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也许,我与大人之间不会有结果。大人要的不是我,我要的,大人也不能给。”
他若是当真想求那至尊的位子,无论成功与否,都不是她想见到的局面。
无论是作为宋然,还是作为墨少微。她都有她的坚守,也有她不能放弃的准则。
她故作洒脱,道:“虽然自一开始就知道,你我总有一日,要站在截然不同的立场,可我还是想同你试一试。我想试一试,和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可是事到如今,再往前走,就只剩下难堪。”她望着他,唇角有一抹释然的微笑,“我那么爱你,不想那般难堪。”
她已经努力试过了,可是前面的是一条死路。她不能回头,却也不能再往前走。
换了称呼:“沈大人,你我都悬崖勒马,给对方留下一些体面,成吗?”
他望着她掌心的扳指,眼底彻底封冻,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裹着寒气:“墨少微,本官不是你想招惹就能招惹,也不是你说不要就能不要。”
外面天色乌压压的,酝酿了许久的雷霆终于落下来,继而是噼里啪啦的落雨声,仿佛要撼动整个世界。
雨声大得盖过了房间里的全部动静。
她的喉咙被扼住了,沈寒溪的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的脖子扭断,但窒息的痛苦只持续了一瞬,就被他松开。
眼前的男人,眼眶红得吓人,她从不曾见过他如此愤怒,又如此进退无度。
她稳住呼吸,踮起脚尖,将手中的红绳绕过他的脖颈,挂在了他的胸前。
她神色虽然平静,手指却在颤抖。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眼中浮出阴冷的笑意。
她不是要体面吗,他今日就把体面撕碎给她看。
他在筹谋的事,此时还不能说给她听,她却因她所谓的原则立场,为他判了凌迟的大刑,她不知他这样一个自负狂妄的人,究竟是以一颗多么卑微的心在爱她,他也等不及让她知道的那一天。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字字清晰:“听着,即便前面是阿鼻地狱,你也要同我一起去。”
嘴被粗暴地撬开,唇舌相抵相缠,气息渐次迷乱。
“沈……唔……”
她柔弱的身子被他死死箍在怀中,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却没料到他会如此疯狂,如此不顾一切。
此处是深宫的一个司房,四处都堆满了文书,有供办事的内监暂时休息的卧榻。
外面随时都会有人经过,他却丝毫也无忌惮。
她后背一痛,撞上了一个条形的长案,上面堆着的纸卷立刻雪片一般散落在地,她心中一急,重重咬上他在口中肆无忌惮的舌头。
嘴里有血腥气漫开,他吃痛退出去,眸色却更加阴沉。
外面虽然有滂沱的雨声,她仍旧怕惊动了谁,将所有的惊呼都往口中咽。
连被他压在了榻上,她都死死咬着牙关,不发一声。
夏季的罗衣本就好解,他三两下就将她的衣带扯开,一边吻她锁骨,一边伸手解自己的外衣。
胸前微凉,很快就因他的吻而滚烫。
他在迷乱中低低命令:“说你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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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般命令,却不给她机会开口,粗暴地在她的唇上辗转掠夺,几乎不放她喘气儿。
她身上的罗袍早已凌乱不堪,贴身的衣下,半遮未遮,最让人难以忍受。
今日之前,他还允许她有别的选择,可是今日过后,他便再容不得她被其他男人捧握把玩。
她的手臂高抬起来,最终无力地攀在了他的后背上。
他无法自控,她又何尝不是在情欲和理智的来回拉扯中,渐渐失却了心智?
略有些粗暴的吻落到她细嫩的颈间,不断后仰的头几乎到了一个濒临折断的弧度,她如溺水
一路沙土飞扬,直到看见了那座雄踞了三千余年的守正城,远远跑来了三百余骑为首的便是龙渊泽依然是一身戾气,身后还有青阳灵以及虎贲校尉常平,和如今马上成为第九位实权校尉的枪术宗师凌门。
看守所内的监控室,所长、副所长、省警察厅林厅长一干人都坐在里面,面前的一面墙上全是各个监控情况,其中最大的一个屏幕上正是乔暮与乔云深会面的画面。
脑海里一边是他的冷酷无情,一边是乔昕怡的警告,乔暮天人交战。
而且还有几个设计师,不是万鑫集团的设计师,而是一些设计院的设计师。
哪怕在场的都是在娱乐圈混迹已久的行家,但也没人能否认她的美貌和气质。
“上次你想给我下春药,今个我便让你在死前享受一回男人的滋味。”说罢,尹素婉将匕首一把拔了出来,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主子,夜深了,您该歇息了。”雪琴立在一旁,见柳夫人一脸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开口提醒道。
不然在这件事上,皇室下不来台,也会让各府地更加的藐视大梁皇室的权威,他们皇室想要统一十府地会更加的困难。
北刀便是轩熙子,天下排名前三的名刀如今由于轩熙子又一柄宝刀的问世就连千凡尘的玄古都黯然失色,千凡尘手中柳叶十二断情愁的铸造者便师承轩熙子的门下。
跳上沙发,罗恩把妹子手里即将滑落的啤酒罐放到茶几上,随后又跑进卧室,抱了一床毯子出来盖在妹子身上,然后罗恩这才跑到窗户边。
董如听着他的心跳声混合着他方才说出来的话,直到这一刻才明白,原来相公竟然担心自己至此,他平日很少一次性说很多话,难怪方才会一下子说那么多。
高明听了这话顿时放了心,黄总几乎从来不出席任何宴请,也不给任何人面子。只要他不去,苏菡也自然就不会去了。于是就说那好,你们自己商量吧。
董如瞧得嗔怪,赶忙起身想穿上衣服,可是她刚一动身,眉头便是一皱,眸底闪过一丝疼痛,想必是身子还没有恢复过来,现下却是疼的要命。
“没想到,这一次,最大的收获,竟然是这个!”接受了巫使的一切对自己有用的记忆与知识之后,谢夜雨拿着巫使最后关头取出来的那块“生命水晶”,一脸掩饰不住的笑道。
“昨天晚上的事情我也想不起来多少,我现在回来了,让你担心了。”林瑶对于昨天晚上的事情实在是没有什么印象。
无论是真正的自己,还是现在情感封印的自己,都赞同一件事,那就是让失去幸运力量的陈锋远离这可怕的战场。
将她抱起来,放到榻上盖上被子,坐下来见她满脸的泪痕,卫七郎便是温柔笑了起来,眼底温情满布,只觉得阿如好像很容易感动和满足,轻易就会被感动的流泪,却是活脱脱一个水做的人儿。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天子坐在金銮殿的正中央,望着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朝臣,表面平静如水,眼底却早已是一片寒凉。
这些臣子,口口声声皆是家国大义,暗地里盘算的,却都是如何为自己捞好处。有油水的事儿,明争暗斗,互相倾轧,没有油水可捞,就彼此推诿,谁也不想沾边儿。先帝在位时,尚有廷卫司的威慑在,可如今沈寒溪托病不上朝,众臣没了眼色可以看,便七嘴八舌,意见难以统一。
整个朝堂的氛围,用乌烟瘴气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是常年累月的积弊。说白了,病根还是出在吏治上。先帝也曾为整顿吏治苦心孤诣,年初的时候,便通过刑部尚书萧砚的手大张旗鼓地查办了一些贪官污吏,若非廷卫司横插一脚,只怕朝廷的半数官员都要受到牵连。
这一日的早朝,众官员依旧吵得不可开交,内阁的几个老臣差点打起来。
两个官员正在对骂,忽听到一个悠悠的嗓子:“本官几日没来上朝,刘大人和薛大人的脾气真是见长。”
在众官员或惊诧或恐慌的目光中,身着青花缎官服的男子悠然走上前来。他的声音不大,隐隐含着笑意,却让原本乱糟糟的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有人吞了口口水,暗道,这姓沈的今日怎么舍得上朝来了?他不是不满圣上整顿廷卫司,一直不肯露面吗?也有人传他伤势严重,无法下地,今日一见,不是好好的吗?
难道,是圣上终于妥协,请他来镇场子的?
沈寒溪依旧是那副傲然姿态:“你们继续,本官今日只是来旁听。原还想着多休养几日,可是毕竟拿着朝廷的俸禄,一直不上朝哪里对得起先帝的提携。”
天子望着他,星眸寒凉如水,口上却关心:“沈爱卿的伤势不要紧吧,当日是谁刺杀爱卿,可查清了?”
沈寒溪扬起修长的眉:“这事儿得问问谢统领,微臣一出承启门,那些刺客就从天而降,不等鸾仪卫赶来,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谢统领将鸾仪卫拦着,也不能让人给跑了。”
谢七被他指名道姓,只微微勾了勾唇,道:“本官不过是例行公事,沈大人心中若是不平,本官便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谢统领客气。”沈寒溪说完,又把脸转向天子,“微臣重伤未愈,太医说了,不能久站。”
天子面容又沉了一下,道:“来人,为沈大人赐座。”
他施施然坐下,转向刚刚骂人的官员:“刘大人适才骂到什么地方了?继续吧。”
下朝之后,几名官员结伴而行,低声交流看法。
“沈寒溪忒是大胆,先帝在位时,他还有一丝收敛,如今竟敢与圣上平起平坐,简直是反了。”
“嘘,这天若是真变了,此话可是掉脑袋的。咱们还是先想想,将来如何站队,才能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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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砚望着从自己身畔远去的同僚,轻理衣袖,回头望那金銮殿。
通往王座的丹墀上,不知撒有多少鲜血。有的还温热,有的早已冷却。可是古往今来,多少人前仆后继地赶着去送命。
他收回目光,缓步走下石阶。有人追上来,同他并肩而行,声音里含着悠然的笑意,唤他:“萧大人,今日放衙之后,与本官找个地方喝上一杯,如何?”
萧砚停步:“你我皆是朝廷命官,按照规矩,天子大行百日内不可饮酒。”
“在你眼中,本官是那种守规矩的人吗?”
他顿了顿:“那倒也是。”
宋宅之中,钟伯做好了下酒菜,由六娘送到小厅里。
小丫头退出去之后,将门掩上,心中的惊疑久久不散。传闻中沈大人与萧大人不是水火不容的政敌吗,怎么今日竟混在一起了?而且,他二人饮酒,为何会跑到自己家中?
同样疑心满腹的还有墨家的二公子少垣。他拼命将耳朵贴在门上,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这个沈寒溪,与萧砚究竟在搞什么鬼?
小厅中,银灰色锦衣的男子将目光从门上收回,转向面前的青年。对方眉目清隽,身着白色轻缓的绣袍,正是刑部尚书萧砚。
“真没想到,沈大人会邀我到这里喝酒。”
“放眼这陵安城,还有哪个地方有这里清净?”沈寒溪唇角微勾,斟满一杯酒,“做了多年政敌,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同萧大人再次坐到同一张桌子旁。”
“道不同不相为谋。”
“当年在尧州时,究竟是谁时常与我推杯换盏,促膝长谈?”
“年少时识人不清,交朋友未能擦亮双眼,如今想起来,悔之不及。”
“萧大人是朝中难得的清流,自是不能与我这样的佞臣同流合污。”
你来我往了几句,萧砚问道:“不知沈大人邀我前来,有何事相商?”
“无他,只是想找个人一醉方休罢了。”
“愿意与沈大人一醉方休的人那么多,只怕排着队也轮不上萧某。”
“他们追随我,奉承我,说白了不过是‘如蝇逐臭,如蚁附膻’。哪似萧大人,没有半点阳奉阴违,便只盼着沈某人速速倒霉。同萧大人这样的人喝酒,我这心里才没有负担。”
“这世上论自知之明,无人比得上沈大人。”
“这世上论不自量力,也无人比得上萧大人。”
说着,二人相视而笑,共同举盏,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夜色渐深,门外的小公子早已不见了踪影。什么都听不到不说,又加上夏日蚊虫甚多,咬得他浑身是包,他自是不会傻到继续守在那里听墙角。
萧砚的酒量及不上沈寒溪,三杯下肚便已微醺,他这个人平日里严格自律,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失控,喝完第三杯,便不再添酒。沈寒溪知道他的习惯,挑了挑眉梢,任他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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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大人时时刻刻都活得这般清醒,不累吗?”
“许多事,都如人饮水,甘苦自知。”
沈寒溪笑了一下,眼里多了醉意,愈发显得放浪形骸:“也是,沈某离经叛道久了,自是难以体会萧大人这慎独的人生境界。”
萧砚捏着茶盏,青瓷衬得那手指温润似玉:“我还记得,那日你来我府上抄家,曾经说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站在朗朗乾坤下。你说得不错,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到阳光下,尤其是在黑暗中待得久了,见不得一丝光。既然如此,那些需要被阳光炙烤的事,便交给我来做。”
这番话换来对方一句嘲笑:“呵,好大的口气。”
萧砚不为他的嘲弄所动,喝了一口茶水,忽然道:“当初武安侯一案,我领你的情。”
“萧大人何出此言?分明是我横插一脚,抢了你的功劳,还编排罪名捉你入狱,你这又是领的哪门子情?”
萧砚一笑。
他当自己是个榆木脑袋,直到如今都想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吗?刑部查武安侯一案时,已经快要触及那个不能触及的人,圣上要借他的手往下查,最后必然要牺牲他。
廷卫司故意横插一脚,是害他,还是保他,如今看来,已经不言而喻。
沈寒溪醉醺醺道:“既是政敌,那便要有政敌的样子,希望萧大人在以后的交锋中,千万不要手软。”
萧砚又饮了一盏茶,道:“自当如此。”问道,“墨姑娘的事,不知沈大人有何打算?”见对方举盏的手微顿住,发自内心感叹道,“她是个很好的姑娘。”
“既然这般好,萧大人当初又为何不要?”
萧砚笑笑:“这么好的姑娘,却命中注定不是我的。沈大人可知,墨姑娘心里,有一个惦记了十多年的人?”
“听说过。那个人不正是萧大人吗?”
“我这里有个故事,沈大人若是感兴趣,可以听听,权当佐酒。”
“萧大人想讲,讲就是了。”
“事情还要从十多年前的一个元夜说起……”
烛光氤氲中,男子的声音轻描淡写地响起,他从少女在元夜走丢,讲到了那枚数易其手的手帕,神态朗朗,道:“可怜墨姑娘,至今都不知这个人究竟是谁,更不知他其实早已在她面前。若她知道,这个让她记挂了十多年的人,甚至都不记得那件事,不知该是什么心情。她只怕是以为,那个人早已娶妻生子,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生命中了吧。”
说罢看向他:“沈大人,你与我,不知究竟是谁负她更多。”
那一刻,他在那个权倾天下的男人的脸上,看到了难得一见的怔色,而后,又见他挑眉一笑:“萧大人这故事编得可真够离奇的,沈某可不记得有这等事。”
萧砚笑而不语,但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今日要为这个故事彻夜难眠了。
此时,年轻女子正立在深宫的长廊下,望着天上的圆月,神色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子怕惊动她,只远远地看着,没有上前。
夜风撩动她身上轻纱,离远了看,竟像是马上要奔月而去的仙人。
直到听见身畔的内臣催,才收回目光,道:“回吧。”
随侍的内臣心中不解之至,已经派人去墨家递婚书,过几日应当就会有信儿,届时,圣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墨姑娘纳入后宫,如今又是在矜持个什么劲儿呢?
夜半,萧砚推门而出,对守在门外的小丫头道:“沈大人醉了,今日只怕要留宿贵府了。”
话未说完,那人便行到他身后,手撑在门框上。
他身上衣带半解,不似平日里那般法相庄严,月光落在他眼角眉梢,竟勾勒出几分媚色。
“谁说本官醉了。二公子何在?本官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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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寒溪似早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抱臂靠在廊柱上:“朝廷已经遣使往墨家递圣旨,明日这个时候,约莫就到云州地界了。”
少年玄眸一沉,脸上刚浮起阴险神色,便听对方意态悠然道:“派人杀掉使臣,只会更加陷墨家于被动,二公子最好不要动这样的歪心思。”
他眼皮不禁跳了跳,蹙眉问道:“你莫不是想让我回家,说服我爹抗旨不成?”
“二公子如果有这个本事,可以试试。”
自古以来,君为臣纲,天经地义,即便势大如墨家,也不能轻易拒绝这一份天恩。
少垣平日行事虽然荒唐不羁,却不至于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何况此事事关整个家族的利益,平日里定远侯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可是在这件大事上,他的话应当没什么分量。
沈寒溪见他拧着眉头不出声,悠悠道:“虽然未必有用,可这世上真心为令姊着想的,也就只有二公子了。二公子自己掂量掂量,与其留在陵安城干耗着,还不如回去争取争取。本官还有一句话,想托你带给侯夫人。”
“给我娘?”
“不错,这件婚事,令堂的态度比令尊重要。”
少垣似听到了一个笑话,眯细了眼睛唤他:“哥哥,我娘若是肯管,少微的事也轮不上你出头。”说着凑到他近前,盯着他的瞳孔,“你对少微如此上心,并不全是为了你的权势地位,而是与她有一腿吧?”
沈寒溪迎着他的视线,唇角上挑:“二公子何出此言?”
少垣轻哼:“你的身上,有少微的味道,当我闻不出来吗?”
“既然二公子猜出来了,那便没什么好瞒着的了。不错,少微已经跟了本官,本官绝无可能拱手相让。”
眼前的男子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目光的、居高临下的魅力,只是浑身的气质过于阴寒,与少微有一万个不配。有妒意混杂着狠气涌上心头,不过转瞬的功夫,眸中便又闪过一道充满玩味的精光,他一改过去的态度,拉住了沈寒溪的袖子,凑得更近些,道:“哥哥,你的情敌可是九五之尊,你拿什么去抢?”
到底是姐弟,这张脸有几分相像,都是苍白干净的眉眼,秀气挺拔的鼻梁,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样子,像一只小狐狸。
沈寒溪今日有一些醉酒,适才若是再多喝上一杯,此时只怕会误认。
他觉得,少年唤自己哥哥的语气十分好听,这一念甫至,突然有个稚嫩的嗓音穿透纷乱的记忆,在耳畔绵软地响起:“哥哥,你唤作什么名字?”
不知是否酒力作祟,他竟有些分不清那是记忆,还是梦境。
好似,是有那样一个小姑娘。伏在自己背上,声音温软地问自己的姓名。那时的他心里只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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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呼吸绵长,早没了动静。
半途遇到寻来的家丁,将她急匆匆接入怀中。他朝她看过去,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睡得正香。
不过萍水相逢,怎就教她给记挂上了呢。那时他应是狼狈不堪的一副寒酸样,连来找她的家丁都满眼嫌弃,拿一锭银子便打发了他,避瘟神一般抱着她跑远了。
那年的他若是知道,他们会错过这么多年,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她。若是早日找到她,他也许不会是今日的沈云。这事儿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便只剩下抓心挠肝的悔和咬牙切齿的怨。
他回过神来,问面前的少年:“二公子觉得呢?本官如何才能抱得美人归?”
对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这就要看你对少微的情意有多深了,大不了豁出去,到宫里头把人给抢出来。或者干脆把那个位子也夺了,坐拥江山和美人。哥哥,你应当有这个能耐,就看你有没有这个魄力了。”
一母同胞的姐弟,性情却是两个极端。一个总想着息事宁人,一个却唯恐天下不乱。
不等沈寒溪回答,便听到老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二公子,这话可是要掉脑袋的。”
钟伯道:“沈大人,二公子年少无知,口不择言,大人听听就是,莫要当真。少主的事,还需大人多多费心,夫人那边,便交给老奴和二公子。”
在少垣微微诧异的目光中,又开口:“二公子,咱们明日就出发回云州,沈大人说得不错,这件婚事,夫人的态度比侯爷重要得多。”
在送沈寒溪出门后,确认身后无人跟着,方又言道:“老奴相信,沈大人有那份魄力,只是希望沈大人能做好万全的准备,保证少主的安全。”
男子坐入马车之后,隔着车帘,道:“本官自会以命护她。”
北方某城。
这里刚刚经过战祸,四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有从别处逃难而来的难民,整座城无比混乱。最近这段日子,承武王沿着鞑靼兵撤退的路线一路搜寻徐沅的下落,今日傍晚来到此处,因连日来马不停蹄地奔波,兵疲马累,便暂时在此地扎营,稍作休整。
他已经到通州和崔遇碰过面,却没有得到一点有用的线索,如今能做的,只有大海捞针式的搜寻了。
时间一寸寸流逝,他的耐心也在一日日消耗。大帐中,他对着一张地图,用蘸过朱砂的毛笔将找过的地方圈出。
李校尉钻入帐中,见自家王爷正凝神盯着地图研究,手边的食物愣是一口也没动过,眸中不禁划过一丝复杂。
这般下去,身体哪里吃得消。
若是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难道便一直这般找下去吗?
这番话他自然不敢说,行过去禀道:“王爷,已经同卫所打过招呼,他们已经派人手去找了,一有消息,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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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武王几日不眠不休,眼睛已经有些充血,闻言应了一声,继续盯地图。
李校尉迟疑了片刻,终是道:“再往北就到鞑靼境内了。”
意思是不能再往前走了。
承武王却道:“今日若是再无消息,便去找几件蛮子的衣裳,挑几个得力的人手,随本王入境,其他人在原地等。”又不容分说道,“这是军命。”
李校尉知道他的脾气,将劝阻的话吞回去,坐至他身边,道:“王爷,饭多少吃一些吧。徐军师若是看到王爷这样,不定多心疼呢。”
男子这才放下手中地图,唇角勾起疲倦的一笑:“他才不会心疼,他只会笑话本王。”
他的眼前浮现出徐沅的音容笑貌,却被外面的混乱声打断了思绪,起身钻出大帐,问道:“何故吵闹?”
李校尉也随他钻出去,望向骚乱传来的地方,只见有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怀中抱着个孩子,试图往这边冲,被几个将士给拦下了。
瞧她模样,应当是逃难的难民。
“求求各位官爷,救救我的孩子吧。民妇给你们磕头了,你们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一名副将道:“王爷,这位大嫂的孩子在逃难途中患了急症,路过此地见有军队驻扎,便病急乱投医地寻求帮助。不过,此次咱们出发得急,并无军医随行,好说歹说,她都不肯走。”
承武王望着那女子,道:“这位阿嫂,你也听到了,营中并无军医,也没办法置医药,你赖在这里,只会耽搁孩子的病情。”见她神色绝望,有些不忍,对身畔副将道,“你骑快马,带这位阿嫂到城中找个医馆。”
闻言,那女子原本绝望的眸子瞬间点亮,连连磕头道谢,在副将去牵马时,她拨开那婴孩的襁褓,喃喃道:“英儿,有救了,有救了。”
承武王的目光不经意间在那婴孩身上落了一下,突然便定住了。他盯了那婴孩的胸前半晌,想立刻将那东西拿下来确认,却又怕是自己看错,只沉声道:“脖子上挂的是何物?”
那女子闻言,见这身高魁伟的将军目色含威,不禁抖了一下,而后才哆哆嗦嗦地将那物件摸下来,朝他递了过去。
承武王终于看清,那是一把长命锁。
他一把捞到掌中,眼睛几乎直了。
李校尉眼睛也不由得瞪大了:“这、这不是徐军师的长命锁吗?”
徐沅刚入军营时,便一直将这东西挂在脖子上,因他十分宝贝这物件,几乎从不离身,与他熟悉的人都知道,那是他娘亲留给他的遗物。徐军师的长命锁,怎会到了这孩子身上?
“此物你是从何处得来?”
承武王问完,心头却被不祥的预感笼罩。徐沅如此珍爱这东西,必不会轻易给人。
那女子被他的语气吓得脸色发白,口齿不清道:“回将军,此物……是、是一位姑娘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所赠。我们同被鞑靼兵所掳,幸而那姑娘足智多谋,中途寻到了逃脱的机会,分别时,她见我们母子可怜,便将这把银锁给了我们。”
承武王眉头不禁拢了起来,怎会是一位姑娘?
无论如何,这到底是一个线索,他肃容问道:“你与那名姑娘是何时在何地分开的?可记得她往哪边去了?”
“大约一个时辰之前,在里河镇东头的路口,那姑娘说她要去通州,应当是往南去了。”
副将刚将马牵来,承武王便一把夺过缰绳,上了马,朝她说的方向扬鞭而去。
她口中的姑娘才走了一个时辰,此时追还来得及。
夜色已深,荒郊野外的一条不知名的河畔,生着一个火堆,有个年轻姑娘正蹲在河边,将从衣袖上撕下来的一片布浸湿了,仔仔细细地擦着脸。
四周一片静寂,暗夜里只有水声哗哗。
她擦干净脸,突然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听到有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忙起身,脱下外衣扑灭了火,藏到一棵树的后面。
这荒郊野岭的,她孤身一人,遇到坏人的机会比遇到好人的机会大多了,自然不敢轻易与陌生人打照面。
马蹄声在河边停了下来,她屏住呼吸,朝那里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下了马,行到河边汲水,就在她以为他要离开的时候,他的脚步却朝她适才生的火堆走了过去。
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衣着和模样,只见他蹲下身子,好似是在试火堆的余温。
火还热着,看痕迹像是匆匆扑灭的,人应当就在附近了。
承武王不急着追,先环视了一圈,看见草地上留下的水痕,眼中不禁有精光闪过。
躲在树后的年轻姑娘见他朝自己走来,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适才她在河边湿了脚,大抵是留下痕迹了。
她不能坐以待毙,从旁边捡了一颗石头,握在了手中。
男子的气息接近了,她眸色一凛,握着石头就朝他的额头砸了过去。
手腕被轻易地握住,四目相对,二人都有些怔。而后,又同时发声——
“王爷?”
“徐沅?!”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徐沅的身上裹了件白色的棉袍,有些发旧,头上以一根木簪松松挽了个髻,浑身都透着狼狈。
原本白净的脸晒黑了,左边的眉毛旁边有一道细细的口子。
看清面前的人是承武王后,她紧绷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欣喜道:“王爷。”
不待她多言,那个伟岸的身子就压下来,以极大的力气将她揉入怀中,耳畔响起他磨牙凿齿的声音:“徐沅,你可真该死。”
她被他搂得喘不上气儿,不知他这句话究竟有几层意思,又加上他的这个拥抱实在过于热情,她的大脑懵了片刻,久久也回不过神来。
五月中旬了,这北地的夜仍有些凉。承武王重新点起篝火,席地而坐,拿一根小树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火苗。徐沅坐在旁边,向他解释自己的逃生过程。
被鞑靼俘获后,鞑靼人以为她是崔遇,还盼着把她作为筹码与朝廷谈和,好谋取更多的利益,自然不会立刻杀她。她这个人擅长辞令,又有极其敏锐的嗅觉,被看押期间,她瞧出对方的两位统帅貌合神离,于是想办法挑拨他们的关系,趁他们内斗逃了出来。
“鞑靼的大营中,有许多被掳来的汉人女子,我男扮女装,藏在她们中间,等待崔大人的兵马赶来,可惜,他们竟要将这些掳来的女子进献给王庭,在崔大人来之前的一天,便将我们押离了大营……”她似有些疲惫,摇摇头道,“今天,我才寻到机会脱逃,那一通乱,不提也罢。本想去通州寻崔大人,哪知道会在这里遇到王爷。”
承武王挑了下眉,抓住她的重点:“男扮女装?”
见他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到自己的胸口处,她不由得心虚地拉了一下棉袍,从前在军中时一直束胸,瞧他此时的表情,应当是……察觉到了。
他的目光越发放肆,仿佛要将她吃下去,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笑意:“徐军师向来有本事,即便身在敌营,也能靠着巧言令色将敌方将领耍得团团转。就算本王不千里迢迢从陵安赶来,徐军师想必也有办法自保。”
他说着,将手中树枝丢掉,踩灭了火:“若是休息好了,便走吧。”
她起身跟在他身后,走到他的枣红马旁边。他见她衣衫褴褛,眉头微蹙,伸手解开自己的外袍,披在她的肩头。
她忙道谢,他却突然捏住了她的下颌,没有任何征兆地,俯首吻上了她的唇。
独属于男子的冷冽气息冲破齿关,直闯进来,一瞬间,这夜色中所有的声音便都远去,只有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在彼此的鼻息间纠缠。
强迫她与自己接了一个绵长的吻,承武王才抬起头来,将她的模样牢牢刻印到眼中。
这个随着他出生入死,让他又爱又恨的小军师,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这几日在拼命找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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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扮男装参军是杀头重罪,不想掉脑袋就别说自己是徐沅。本王不问你这些年为何要处心积虑地留在军中,从今日起,徐沅已经死了。你是想做回徐沅之前的你,还是想让本王另外给你一个身份,都可以。回到陵安以后,一切听本王安排,可有异议?”
徐沅缓了半晌才从适才那个吻中缓回来,听他的意思是让她借这个机会恢复女儿身,放弃她此前所积累的全部功业,忙道:“有异议!”
承武王:“憋着。”
徐沅:“……”
承武王上马,朝她伸手:“上来。”
徐沅哀怨地看着他片刻,才不情不愿地将手递给他。
流水潺潺,松风涛涛,只见一匹枣红马载着一对男女,穿透夜色,朝北边的官道上驰去。
云州,墨家。
朝廷的使臣宣读完圣旨,顿了片刻,提醒面前的男子:“侯爷,接旨吧。”
立在面前的是一名墨袍的男子,身躯凛凛,气度非凡,虽已过了极盛之年,但身材维持得极好,眉宇间隐隐含威,可以想见,他年轻时该是何等的风华。
他伸出一只手:“谢圣上隆恩。”
然而,不等那圣旨被他接到手上,便从后面冲来一个少年,将那圣旨一把夺过,冷笑一声:“这门婚事,我墨家还真高攀不上。这位大人,您这个时候走,天黑前还能赶到驿站。”
定远侯的脸色一变,训斥道:“少垣,休得胡闹。”虽然是斥责,神情却依旧是宠溺的,“在外面闹腾那么多天,总算舍得回来了。”
“我若再不回来,你就把少微给卖了。”少年说着,换上撒娇的语气,“爹,少微是墨家的少主,您百年后她可是要继承家业的,您不是一直想招婿入赘吗,把她嫁给朱家,这份家业可就当嫁妆赔进去了,您就乐意?”
听他此话,定远侯脸色登时阴沉下去:“满口胡言。”转向一边的使臣,道,“小儿顽劣,是本候管教不严,大人勿怪。”又道,“小女不才,能承天家雨露,自是我墨家之幸。”
使臣听他此话,当即露出喜色,道:“侯爷既然没有异议,下官即刻回去向圣上复命,择吉日备礼前来,昭告天下。”
少垣当即高声嚷嚷:“爹,你这是卖女求荣!这桩婚事,我可不答应!”
“墨家何时有你说话的份了?来人,将二公子关起来,严加看管,若是再让他跑出去,便每人杖责一百,逐出府去!”
佛堂的门被推开,钟伯的声音打破这里亘古的寂静:“夫人,二公子已经绝食两天了,说是不见到你,他便继续断食下去。侯爷也拿他没办法,只得让老奴来请夫人。”
捻动佛珠的手指停顿了一刻,跪在佛前念经的女子睁开眼睛,冷漠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自己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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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伯叹息:“这么多年的心结,要解开谈何容易。”望向那琉璃龛中的佛像,悠悠问道,“这十多年来,夫人日日念佛,心中的怨气,可有半分得到解脱?”
“修佛之人,求的从来都不是今生的解脱。”
佛珠在她的指尖转动,这沾满佛香的手指上,曾经也涂抹丹蔻,明艳艳的妩媚,不知迷了多少男子的心。
可惜,她却选了这世上最薄幸的郎君。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都是她咎由自取。怨她明知没有结果,却仍旧如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地投入那可笑的痴愚。
至今,她都活在那放纵荒唐的一夜,活在那罪孽深重的一夜。
她活着的每一日,便都是在赎罪,也都是在复仇。
钟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女子,他还记得她戴着金钗玉摇,明艳动人的模样,二十年过去了,她身上虽然依旧不失雍容华贵的风韵,却早已像是一个油尽灯枯的躯壳。
只听她道:“我修佛,是为了来世再不遇到一个人。最好与他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听到这句话,刚刚踏入佛堂的男子脚步蓦地顿住,拳头在衣袖间紧紧握了起来。
钟伯察觉到动静,回头看,唤道:“侯爷。”
他冷冷道:“你退下,本候有话与夫人说。”
等到老人退下之后,他开口,语气里有浓浓的讽刺:“生生世世,永不相见。究竟是什么人,让夫人恨得如此刻骨?”往前跨了一步,绣有玄鸟纹的宽大衣袖拂过桌角,冷笑着道出那个名字,“难不成是,顾蔺生?”
良久,女子的声音才在袅袅佛香中响起:“是你。”
她从琉璃佛龛前起身,回过头望着他。
他们都已不再年轻,却依然能从对方此时的面影中,看到彼此风华最盛时的模样。
彼时,他是不可一世的墨家少主,她是风华绝代的长公主,他对她一见倾心,为了求娶她,不惜以半个墨家相赠。可是,当她嫁入墨家,他才发现,她嫁给自己,不过是为了送另外一个人到那至高的位子。
这么些年,他失望过,原谅过,如今便只剩下满腔的恨。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冷冷地盯着她:“圣旨到了,你和他的女儿即将登上后位,兜转了一圈,这江山终究还是那个人的,你难道不该高兴吗?”
女子精致的面孔上浮起一个嘲弄的笑意:“墨少卿,我是你的结发妻子,可是迄今为止,你都从未相信过我。”上挑的凤眸中藏着深深的疲惫,“这么些年,你可曾好好地看过少微一眼。”她的声音极轻,极冷,却好似用尽了浑身力气,“你可曾好好地将她抱在怀中看一眼,她的眉眼,到底生得像谁?”
这一句话,将他整个人定在了佛前。
他的语气有些僵硬:“你……”
“你还记得十三年前的那场大火吗?差点将少垣烧死的那一场大火。”她缓步行至一边,手指轻轻握住一个烛台,“那一年,少微才六岁,你一定没有留意过,你六岁的女儿,个头根本远远够不到那放烛台的案子。她性子又乖,比谁都乖,无论什么事,总会先想到别人,她又怎么会在少垣睡觉的时候,在房间里奔跑,又怎么会不小心将烛台碰倒呢?”
她转向他,脸上浮出一个恶毒的笑来:“将燃烧的烛台丢到纱帐上的人,是我。”
男子的身子重重一颤,而后,有愤怒涌入他的眼睛,里面赤红一片,他近乎是在低吼:“为什么这么做?”
她长笑一声,那笑声中却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悲凉:“为什么?因为我不想活了。我想要带着两个孩子,陪我一起去死。”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她脸上的悲凉收敛了,将目光也从他身上收回,说起话的口吻像在梦游:“遇到那个人时,我还很小,大概十三四岁的年纪……”
他立刻便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人”是顾蔺生,几乎是同时,有妒意从他的胸中涌了上来,但他努力忍耐,听着她的嗓子清清冷冷地说着话
“他的模样在我见过的人里是数一数二的,一张脸清削冷峻,乍看上去一副难以接近的样子,但一笑起来却生生能把人的心融化……”
他待她极体贴,礼节上也十分恪守,品貌性情更是无可挑剔。
“偏偏他家世不好,虽然智谋过人,也极上进,客居尧州时,来结交拜访的不乏当地的鸿儒和权贵,但秦家依然瞧不上眼,刚发现我们之间的一点苗头,便逼迫我们断了来往。家中几个兄长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背地里不知用什么手段对付他。”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后来再遇到时,便像变了个人,比从前冷,而且弄权,一心只想往上走。
后来,听说他娶了项家的女儿,仕途一路顺畅,她的心便也在知道这个消息时跟着死了。
两年后,他到京中做官,赶上太后生了场病,召她到宫中侍疾,阴差阳错地,便又遇上了。她总想,若是那时没有遇上该多好。
她也是极有骨气的女子,知他已经娶妻,便不想再与他纠缠,他却偏要来招惹她,大抵也是为了报复她,报复秦家当年对他的践踏,他极尽所能地哄着她,诱着她,直到将她心中已经熄灭的火焰重新点燃,直到让她再次溺进去。
在他陷入皇权争斗时,她借家族的权势,暗中为他出了不少力。
没多久,墨家来议亲,太后为稳定大局,不顾她的抗拒,下懿旨决定了她的婚配。
那时她哭了不知道多少场,对墨家又是抵触又是恨。
她不甘心,哭着跑去找他,这一找便失了控,抵死纠缠了一夜。
她的奋不顾身,更像是垂死的挣扎。这垂死的挣扎,并没有换来他的留恋和疼惜。
那时他在朝中还是不上不下的位置,若与她纠缠势必声名狼藉,也会失去项氏的扶持,他怎会那般傻。
后来?后来心灰意冷,鲜血淋漓,一场黄粱梦醒,她还是嫁入了墨家。
这一嫁,便又是二十年的纠葛挣扎。
墨少卿爱她,但爱越深,怨就越深,他开始时有多卖力捂热她,后来就有多狠心冷落她。得知她有孕时欣喜若狂的是他,怀疑孩子血统时暴跳如雷的也是他。
她转过脸,姣好容颜上挂着失望透顶的冷漠,唤他:“侯爷,我为你生了两个孩子,可你对我的猜忌从未停过。”
嫁给他的第六年,她想到了死。如今想想,大概是一时被鬼迷了心窍。
她是一个罪孽深重的母亲,竟想过带自己两个无辜的孩子一起死。
定远侯红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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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也许吧。侯爷不也一样吗?”
他与她在一起,不过是相互折磨。
可那时的她没有想过,他会不顾两个孩子的安危,率先将她从火海中抱了出来。
既然那般恨她,又为何会那般在乎她的死活?
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在那场大火中熏坏了眼睛,一个几乎丧命。
她只有六岁的女儿,本该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的女儿,为了让她活下去,选择了与她分担罪孽。
若非如此,她怕是还会寻死吧。
可是,本该赎罪的她,却将自己关入佛堂,以逃避的姿态,面对自己狼藉的生活。
他只怕也被内疚折磨了多年吧,当年他分明听到了少垣在火海中撕心裂肺的哭喊,却仍选择了先救他们的母亲,所以这些年,他才会对少垣那么溺爱,极尽所能地答应他所有的要求。可他将对她所有的恨,都发泄在了他们无辜的女儿身上。
“侯爷,为人父母,我们都不够资格。”
这句话轻轻地落下,她走到门边,双手拉开这扇困住她多年的大门。
她微微闭了下眼睛,又迎着阳光张开。
她的小女儿自出生在这个世上,便一路苦过来,她这个母亲不曾庇佑过她,如今生命已快到尽头,她不能再继续自私下去。
陵安,承武王府。
承武王返京后,将徐沅安置在王府的别院,来不及歇脚,便接到一道圣旨,入宫面圣。
徐沅将他送到中庭,眉头拧得紧:“王爷这次擅自离京,实在是鲁莽了点,圣上本就忌惮着你手中的兵权,你又在这么敏感的时候惹事,简直是故意送把柄给……”
话说到一半,嘴就被他堵上了,他微微离开一些,修长手指扶在她的脸颊边:“本王心中有数。”另一只手找到她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动作藏在衣袖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他吩咐身侧王府的下人,道:“本王进宫一事暂时瞒着太妃。”又将脸转向面前的姑娘,“王府如今有你,本王放心。如果本王回不来,这王府便交给你了,若是事情再严重些,便想办法带我母妃离开陵安。阿沅,我信你有这个本事。”
徐沅来不及在意他突然换了称呼,只觉得他这番话像是在交代后事,当即又蹙起眉头:“王爷休得胡言乱语,怪吓人的。”
他笑了笑,眉目更加显得俊朗,他身材极为修长,一身玄色窄袖的蟒袍,更衬得气度逼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被他占过几次便宜的缘故,她竟觉得眼前的这张脸比平日里更加顺眼。
他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转身大步离去。
徐沅握住他适才给自己的东西,神色有些凝重。若是寻常时候还好,他挑了这么个敏感的时期擅自离京,怕内廷会有人以此大做文章。
承武王何尝不知道,这是一个好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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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一入宫,还未见到天颜,便被一队禁军扣下,说是暂时看押,听候发落。
好一个听候发落。
如今的京城,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弦,全都在暗中绷紧了,不知会先从何处绷断。
又几日,崔遇带着鞑靼要求议和的消息返回陵安,这场祸乱终于有了平息的迹象。但,与鞑靼一战,所耗军费将近百万,国库日益亏空,赋税也愈发沉重,百姓的生活每况愈下,雪上加霜的是,不久又有一场瘟疫席卷了江浙一带,天灾人祸,民不聊生。
大约是这一年的祸乱层出不穷,世人无法找到一个可以信服的理由,便只能认为,事出反常必有妖。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元祐年间,那一年,大靖的街头巷尾都传唱着一则流言:
“奸臣当道,民不聊生,妖星犯月,必有灾年。”
那一年,正是廷卫司成立的一年。据说最初传唱的是一名老者,他的尸体当日就挂在了菜市口。
如今,新帝才刚刚登基,年号也才改了不过一个月,这一则流言,便如同蛰伏多年的蝉,再度在暗夜中叫嚣起来。
“好一个‘奸臣当道,民不聊生’。”银灰锦衣的男子坐在黄花梨麒麟纹的交椅上,知道这话说的是他自己,面上依然挂着副漠然的冷笑,修长手指掀了掀茶盖,问道,“还有什么新鲜的说法吗?”
“倒还有个说法。”那锦衣郎沉默片刻,嗓音有些发虚,“顾蔺生当年是被冤枉,谋逆一事子虚乌有,顾府上下两百来口,皆是大人手下的冤死鬼,大人你才是狼子野心。”又道,“还有人在圣上耳畔吹风,要重查当年的旧案。”
半晌没声,抬起头来,见沈寒溪正看着自己,登时冷汗滴下来。
“他们的用意本官明白,不必理会这些。打听一下承武王被关在哪里,本官要想办法见这位王爷一面。”
当天下午便打听到了地方,这禁庭他往来自如,只是要防着人耳目,见到面时已经是深夜了。那王爷心再大,这样的夜也难以入眠,看见这意料之外的人推门进来,不禁挑了一下眉梢。
沈寒溪将披风的帽子摘下来,语调闲适地问候了一句:“王爷这几日过得还好?”
“承蒙沈大人惦记着,只是本王与沈大人的交情,还没到值得你惦记的份上吧?”
两个人都不是乐意打太极的人,这不请自来的访客毫不客气地捡了个位子坐下,直入了正题:“有一笔买卖来找王爷,王爷不妨听听看是否划算。”
体格健梧的王爷闻言笑:“本王如今自身难保,不知是什么划算的买卖竟还能落到本王头上。沈大人说吧,本王洗耳恭听。”
拿茶盖撩着茶烟,顿了片刻才道:“王爷这几日被关着,没听到外面传言,许多人都高喊着要‘清君侧,肃宫廷’,这个清君侧清的应当是我,我料想不会有人敢起这个头,极可能只是口上吠一吠,可这犬吠声着实不够中听,既有人逼我造反那我就反给他看。过几日真闹起来了,王爷不一定能放出来,与其受到牵连,不如同我联手。”抬眸在缭绕茶烟中问他,“如何?”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承武王闻言笑了:“沈大人可真大胆。便不怕本王转身将你卖了,让你今日出不了这禁廷吗?说不定圣上还会念着本王告发有功,对本王从宽发落。“
沈寒溪气定神闲道:“每日在圣上耳边告发我的人那么多,不差王爷您一个。圣上年轻,不甘心受制于人,是人之常情,可他忘了,他的位子当初是我保下的,如今想要卸磨杀驴,没那么容易。他既不愿听话,我便扶一个听话的人,只要这天下还姓朱,我这也不算窃国,王爷说是不是?“
他说得这么有道理,承武王竟有些无言以对,抱臂倚靠在桌边,看向他:“你看上了朱允棋?“
便是他那个不成器的表妹夫,从前人称二皇子,如今应当称二王爷了。
成日掷骰子斗蛐蛐儿,什么地方热闹往什么地方凑,性格却懦弱得很,什么都听他那个岳丈的,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活脱脱的废物一个。
这个人,他打小便瞧不上眼。
沈寒溪挑挑眉梢不说话。
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笼在黑色的网巾中,衣襟和袖口都有暗金线的织云纹,一针一线都透着奢华的精致,大约是为了避人耳目,才象征性地在外面加了件黑色的披风,可那睥睨众生的气质已经融进了骨血里,即便刻意低调也有独一份的风骨在。
“明眼人都瞧出来了,圣上急于通过大婚来稳定政局,宋姑娘如今已在宫中,你便不怕此事会牵连到她,还是说,你会有此决定,就是为了她?”
说话的王爷一身玄衣,长发以银冠高高束起。他眸如鹰隼,鼻若悬胆,无论体格还是相貌,都十分硬朗,浑身都散发着在战场上荡涤出的英武之气。
即便讨论的话题足以让寻常人腿软,他也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大惊小怪,可以与沈寒溪在气场上不相上下的人,整个大靖都屈指可数。
他二人实则并没有很大的过节,当初军费一事,沈寒溪态度的确是傲慢了些,可接触了几次下来,才发现傲慢是他的秉性。承武王想,既然他待谁都如此,自己又有什么好同他置气的?他也不是小气的人,只是瞧不上这种弄权的人。
对于这种人,他的原则是,能敬而远之,便敬而远之。
沈寒溪抬抬眼,唇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自古以来,女人背的莫须有的罪名还少吗?什么祸国妖姬,什么红颜祸水,可都是男人转嫁无能或罪责的借口。我头上的罪名多了,没必要将这大逆不道的帽子,戴到一个女人头上。”
承武王顿了一下,然后,眼中露出欣赏之色:“单论这句话,本王佩服沈大人。”收回目光,唇角勾笑道,“当初知道宋姑娘的身份,可真吓了本王一跳。不过想想也是,寻常人家怎能养出那般的姑娘,随本王参加太傅府的家宴,见的都是达官贵人,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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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寒溪仿佛是自己受到夸赞,道:“多谢王爷夸奖。”
承武王唇角扯了扯,这人还真不拿自己当宋姑娘的外人。
他说回正题:“你要扶朱允棋,若是成功,本王算是白捡了个便宜,可若是不成功,本王没法向王府和陵北大营的将士们交待。其间的风险太大,恕本王不能同你做这笔生意。更何况……”他的眼神渐渐凌厉起来,眼底闪烁着与适才不同的寒光,“天子虽猜忌本王,可由他坐这个皇位,大靖的气数还有回寰的可能,可若是由我那个不成器的表妹夫坐皇位,这江山还有救吗?”他的唇角浮起一抹笑,“本王如今虽然受制于人,却还没有穷途末路到需要与沈大人同流合污,沈大人还是请回吧,省得待得久了,招来了禁军,届时你与本王都说不清。”
沈寒溪却没有动:“王爷话都还没听完,怎就急着送客呢?还有几句话,王爷先听听看,再做决定也不迟。”
宫烛摇曳,有只飞蛾一直绕着银台飞,终于扑向滋滋燃烧的灯芯,挣扎了两下,再无动静。
这深宫的夜,于宋然而言仍旧痛苦而漫长。
宫女挑了灯,放下纱帐,留她一人在寝殿的内室。她赤着脚下床,走到床对面的镶金紫檀桌前,那里放着的是司礼监今日遣人送来的吉服,那精美的华服上的每一个针脚仿佛都在提醒她,天子对她的册立已然迫在眉睫。这些日子,她见过天子几面,从他日益深沉严肃的神情中,她也隐约察觉到了那已经紧追而至的危机。
她虽身在后庭,却敏锐地感觉到,有两股势力在暗中拉扯,一方自然便是她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那个人,而另一方,好似在故意将他逼到绝境——他只有两条路,要么彻底放权,要么便造反。
逼迫他的人是圣上?还是……另有其人?
她的手在那吉服上抚过,又落到那凤冠上,神色在暗夜里一寸寸地沉黯下去。五月的天了,她竟有些冷。不由得抱了抱双臂,躺回到床上去。这些日子,她夜夜数着更漏声,心中千头万绪的,难以成眠。距离上次见到他,算算也已经有一个月了,他若是想见她,凭他的本事不难办到,可他一次都没有再来……
这般想着他,昏昏沉沉地入了梦。
这一梦竟梦到了小时候,梦到了那年的大火,梦到了坐在火海中央神情麻木的母亲,梦到了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垣。
整个梦境都是大火燃烧的声音,不断有断裂的梁木砸落下来,她与少垣抱在一起,一声声喊着娘,可是他们的母亲像是丢了魂,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很快,她的视线便被烟熏得模糊,嗓子也发不出声音来。
在梦里,她看到有个高大的男人冲进来,将晕倒在那里的女子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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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垣仍旧在哭喊,那个高大的身影急急往这边行了一步,但有根巨大的梁木砸落下来,严严实实地阻拦了他的脚步。他似是挣扎良久,终于大步抱着怀中的女子,朝门外而去。
少垣的哭声凄厉起来,她突然回过神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抱起她年少的弟弟,闷头往前冲去……
一离开房间,怀中的少垣便被一双手夺去,丫鬟急切地唤着:“二公子!二公子!!“所有人都围上来,她小小的身子踉跄了一下,被挤出了他们的关心之外。那时,没有人注意到,她也有多处烧伤,衣裳与肉黏在一起,右眼几乎无法睁开。
她就那般木木地立在那里,木木地看着。
一幕幕,都是她年少的梦魇。
那一年,她差点失去她的弟弟,也差点失去了她的母亲。在定远侯愤怒地询问秦暮羽这场火是如何烧起来时,年少的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爹爹,是少微……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那年的她年纪还那样小,可冥冥中却有个声音告诉她,她不能让她的娘亲再承受她爹爹更多的恨意。
那时的秦暮羽早已如同一根绷到极致的弦,哪怕再多一星半点的重量,她都会崩溃,再无得到救赎的可能。
她要让她知道,她还有个女儿,愿意伸出小小的手,将她从这污浊幽暗中,拉上一把。
梦境转换,仍是六岁那年的她,正走在元夜的街头,一只手提着一盏灯,另一只手则握在少年的掌中。
那少年好似年长她七八岁,浑身狼狈,衣着也寒酸,在她从前的记忆里,他的脸从来都是模糊的一团,可是今日,她清楚地看到了少年苍白的眉眼,气质略有些阴冷,眉宇间却隐隐有睥睨的神态。
她走了几步,停下来:“哥哥,我累了。”
他似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却朝她蹲下了身子,道:“上来。”
她爬到他的后背上,环住了他的脖子,眼皮越来越沉,却不忘问他:“哥哥,你唤作什么名字?”
这次,她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回答。
他答:“沈云。”
翌日,在前往司礼监的路上,想起这个梦,唇角不禁露出苦笑。她竟以这种方式梦到了沈云,委实荒唐。
行至半途,她蓦地顿住脚,呼吸不受控地渐渐不稳起来。
天知道为何会这么巧,正想着谁,偏偏遇到谁。
沈寒溪身上是一件绣了蟒纹的圆领锦衣,头戴一顶通黑的官帽,帽沿下一张苍白冷峻的脸。向身畔的锦衣郎交待事情时也瞧见了她,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能瞧得出来的情绪,显得有些冷,有些高高在上。
她身后跟着的宫人见了,忙躬身行礼:“见过沈大人。”
宋然身边的李墨亭上前寒暄:“这二日加强宫禁,辛苦沈大人,带着伤还日日往宫里头跑。“
沈寒溪笑道:“若是再闲着,本官这个廷卫司总指挥使可真成了闲差了,若是再不趁着廷卫司还掌着宫卫,多往宫里跑几次,圣上哪日将鸾仪卫也裁撤了,本官连进宫都难。”这几句话里处处都泛着酸,说罢又笑道,“倒是李掌印这几日,一直在忙册立的事,着实辛苦。”说着,目光落到他身畔的女子身上。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宋然别开视线,经历过上次那件事,再见到他总不似从前坦然,不自觉往李墨亭的身边躲了躲,这闪躲的姿态落入沈寒溪眼中,便勾起一些不满,只是当着李墨亭的面不好发作出来,只冷冷地睨着她,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悦。
李墨亭道:“老祖宗的意思是,婚仪一切从简,不预祭告,不特颁诏,只需让钦天监择一个吉日,让墨姑娘直接搬入储秀宫便是。圣上却怕委屈了墨姑娘,特意嘱咐下来,各项仪式可以从简,但不得马虎,需在昭告天下,行过谒庙之仪后,再迎墨姑娘入储秀宫。“
看向身畔女子,玄眸中蕴着温淡笑意:“不经过采选便直接封后,本朝还没有先例,墨姑娘这么年轻便要执掌这偌大的后宫,连我都有些心疼。这二日墨姑娘便辛苦一些,随我熟悉一下内廷各司,日后进了储秀宫,各项事务上手得也能快一些。”
也不知他说这些话是有意还是无心,宋然敛眸立在一旁,不去看沈寒溪的脸色,一副乖巧的姿态:“有劳李掌印指教了。”
沈寒溪眸中闪着冷光:“封后这样的大事,圣上可问过了内阁的意思?当年永睿帝一直想立陈贵妃为后,内阁一句‘有悖典礼’便将诏书给驳了回去,他老人家可是临退位都没能如愿。”
李墨亭却淡定自若:“陈贵妃没有势力可依仗,墨家却是云州望族,又有老祖宗撑腰,谅那些大人们再挑剔,也不敢从鸡蛋里挑骨头,沈大人说是不是?”也不等他回应,瞧了一眼天道,“不耽误沈大人公务了。出来时还有些阴凉,眼下这太阳越来越毒了。跟着的也没点眼力见儿,墨姑娘细皮嫩肉的,晒伤了不知多少天才能养回来。”
他虽是宦官,但向来都有一颗怜香惜玉的心,平日里将宫里的娘娘照顾得多了,各方各面都极体贴入微。他不似沈寒溪,委委婉婉地便将自己的命令传达了。身后跟着的小宫女闻言,忙告了个罪,匆匆忙忙将带着的伞打起来。宫中除了帝后和皇子女这样的主子,从来都禁伞,但他贵为掌印又得太皇太后喜欢,即使把伞打到乾清宫的大殿檐下,也无人敢有半句意见。
与沈寒溪错身而过时,宋然忍不住抬头,越过那绢里青纱的伞檐,极快地看了他一眼。
随李墨亭走出很远,眼中还留着他那极冷澈的眉眼。
任她再装作不在意,到底是欺骗不了自己,这些日子,她十分想他。
那晴天里用来蔽日的伞制不大,打不住两个人,宋然也没有觉得太阳有多毒,见那小宫女举得辛苦,道:“给李掌印打着就是,我无妨。”
在她看来,身边的这个男人倒比她还要细皮嫩肉些。他的模样生得阴柔,细眉修目,比女子还好看。
李墨亭却从小宫女的手中接过伞柄,亲自掌伞,道:“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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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礼监掌印是十二监的首尊,亲自给她撑伞她倒也受之坦然,想起那日他及时带人来仁寿宫,才解了她的一场大难,感激地对他道:“先前的那件事,还没有谢过李掌印。”
“墨姑娘说的是哪一件事?”他眉眼弯弯,不知是真的忘了还是在装傻,“墨姑娘是主子,我们这做奴才的见了主子,满肚子装的都是讨好,若是真的做了什么值得你感谢的事,待你日后母仪天下,不要忘了我的好就是。”
宋然不出声,但身边这人生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她心里头在想什么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可他是聪明人,不说破不点透,只悠悠提醒她:“我在这宫里待了十几二十年,经历过两朝更替,看了多少旧人离开,又看了多少新人填进来,都是活生生肉做的人,谁进来之前没点儿放不下的事儿、放不下的人?还不是都得认命。即使心里头不认命,表面上也要让人觉得你认了命,认命才能保命,有命在才不愁没有柳暗花明。”
宋然一顿,问他:“李掌印也有放不下的人吗?”
她这问题倒是新鲜,迄今为止还没人敢这般直白地问他,他一个太监要是有人放不下,说出去反倒教人笑话,可是他不回避,道:“十五岁的时候瞧上过一个人,父亲犯了案,她作为犯官的女眷充入掖庭,生得娇娇弱弱的但是很不认命,死的时候也就是墨姑娘这样的年纪。”
他的脚步顿下,越过伞檐看向不远处的太液池,太液池上,有一片葱葱郁郁的睡莲。
“名字里有个莲字,溺死在睡莲底下说不定也是她的命。“
宋然听着他说话不由得有些伤感,本也不是讷于言表的人,可是这情况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对。
他的声音却是极释怀的:“说不定她此时已经投胎生了个好人家,我也没什么好放不下。只是偶尔会想,若是那时我的手再长一些,是不是能拉她一把。可她跟了一个阉人,日子也未必好过,一辈子让人瞧不起。”
身畔姑娘却板着脸,认真道:“你是司礼监的掌印,内宫那么多事都要你做主,谁敢瞧不起你?”
李墨亭笑笑,继续往前走,低道:“多谢墨姑娘。”
这几日,宋然跟着李墨亭熟悉内廷的各项事务,她聪明,明白他的提醒,并不做多余的反抗,认真学宫里的各种繁缛的规矩,反倒没功夫去想沈寒溪。不想他,头脑才能保持清醒。唯有保持清醒,才有空去整理很多事情的头绪。
沈寒溪如今能动用的兵力只有鸾仪卫,但是他想要成大事,便要想办法对付谢七的神督军和宫中禁军,廷卫司中许多武将是出自虎踞营,即便他可以策动一部分虎踞军造反,可是只要兵部一个调令,便可召集十二卫的兵马勤王,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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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利用虎踞军牵制十二卫的极短时间,逼迫天子下诏退位。
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现闪失。
若他想赶在自己与天子大婚之前动手,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天子虽然势弱,但太皇太后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太平的局面被打破。
越是思考,她的心就越发的沉。她总觉得,这是一个陷阱,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他往里面跳,可他又好像没有退路。她想要见他一面,将自己的担忧说给他听,可是又怕见到了他,再次像上次一般,只会越来越乱。她能想到的事,他一定也想到了,又何需她为他担心?
太昌元年,六月初四,距离大婚仅隔三天。
这一日,一份紧急奏报由浙江按察使周广通亲自送至京师,紫极殿上,天子听完他的奏报,不由得自龙椅上起身:“你说什么?!“
浙江一带前阵子爆发的鼠疫刚刚有平息的迹象,又因一场十年难得一遇的暴雨再度失去控制。一些乱民受人煽动,高喊着天子无道,反抗朝廷,虽然很快就镇压了下去,但是以此事为引,各地皆有乱民揭竿而起,要求天子处置奸臣,平息老天爷的怒火。
百姓对廷卫司的怨念自然不是一日两日,廷卫司负责侦察、逮捕和审问,手腕非一般残酷,以至于大靖百姓提起锦衣郎这三个字便又惧又怕,沈寒溪治下虽严,但他人在京师,对于刘明先那般的下属鞭长莫及,刘明先之流仗着他的恩威,在底下作威作福,也极大地搞臭了廷卫司的名声,如今,百姓积压了十多年的怨恨终于爆发,这所有的怨气,都集中发作在了沈寒溪这个总指挥使的头上。
世人皆说他是佞臣,那么他便是佞臣,如今这天灾人祸,皆是上天的警示。还有人将此前浣花河上楼船爆炸一案翻出来——当初天降雷霆都没能炸死他,说明他不是一般的妖孽,若是再放任他活下去,大靖离亡国也不远了。
周广通将情形如实禀报完毕,望向立在殿上神色淡漠的男子,眸中不禁充满复杂的情绪,但只一瞬间,他所有的复杂便都凝成一道冷光。
即便此人是自己的得意门生,他也不能护短。
学生不走正道,他这个老师也有责任。
“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廷卫司向来以雷霆手段镇压百姓,也怨不得百姓听了几句妖言,就怨声载道,天下纷然。依老臣所见,为今之计,不是将妖言惑众之人找出来,杀鸡儆猴,也不是立刻出兵,镇压平乱……”
他冷冷地看了沈寒溪一眼,沉声道:“而是满足百姓的要求,惩奸,除恶。”
周广通是三朝元老,这朝中许多人都曾是他的门生,以他在朝中的威望,说话自然极有分量。在他之前,虽然有不少人暗中表明过这样的想法,却无人敢当着本尊的面这般直接的弹劾。
这件事的当事人却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立在那里犹如一尊雕像,没有任何人能从他那张精致的面孔上瞧出一丝半点的裂痕。
他嗓音懒懒地响起:“周大人虽没指名道姓,但本官可听出来了,惩奸除恶,是指学生我吧。”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承天门外,一队守宫的卫军正顶着暑热当值,闷热的天,燥得人浑身难受,若不是有差事在身,真想现在就寻个池子一头扎进去。为首的将官抬起眼,遥遥望向禁城内。也许是那低垂的灰云的缘故,整座宫殿给人的感觉异样沉重。
最近一段时日,上头严命加强皇城四门的警戒,稍有疏失,就是砍头的罪过。
“宋督军,你说这二日是出了什么事,要咱们这般戒备?”
他神色冷淡:“把分内的差事做好就是,想那么多作甚?”
正说着,突见有另一队人朝这里行来,为首者头戴红缨盔帽,帽檐压得低,只露出半张脸。
他立刻警惕地上前,询问对方来意,那人的声音很年轻,微微偏冷:“此处防卫,即刻起由鸾仪卫接手。”
他闻言疑窦顿生:“鸾仪卫护卫午门,皇城四门由各卫亲军轮值。”眸中凝着寒光,手紧紧按在腰畔的佩刀上,“阁下的要求,属于严重越权,除非,阁下有圣上的手谕和兵部的调令。”
那人自帽檐下勾起一抹邪气的笑:“圣上的手谕,兵部的调令……”头抬起,露出一张肤色偏黑的少年面孔,“你爷爷皆没有。”
承武王被关在玉西宫的一个房间,与西华门仅隔着一道墙。他闭目坐在桌畔,心中暗自计算着时辰,他的耳力从小就惊人,隔着一道墙,都能听到外面来去的脚步声。大概未时三刻,入耳的脚步乱了一阵,不到四刻,便又重新恢复秩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此时在东华门和玄武门,这场不同寻常的交接也在悄无声息地进行,不出一刻钟,皇城四门前的兵力已经全部被鸾仪卫撤换。
金銮殿上,正在慷慨陈词的周广通对此浑然不觉,他历数沈寒溪接任廷卫司以来所犯下的条条罪状,听得殿上文武百官心尖直颤。
“……沈寒溪担任廷卫司总指挥使十二年,权倾朝野,为虎作伥,一个二品官的府邸,竟堪比王侯,这些银两都是从哪里来的?听闻,去年沈大人过寿,某位大人送上的寿礼是一顶金丝帐,竟然价值白银万两!“
周广通说到此事,并未点名,但大殿上立刻有个人的头悄悄低了下去。
那顶金丝帐,可不就是他送的?
周广通接着又提到了数件与贿赂有关的事,大殿之上,不断有人头心虚地低下去。
“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是从何而来?自是为了讨好他从百姓身上搜刮而来!正所谓上行下效,如此这般,何愁国库不空?”
沈寒溪理了理衣袖:“本官作恶多端,这些贪污的小案,恩师竟都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提。”
听他此言,周广通气得胡子乱颤,抬起手指指了他半天:“你你你……”
一直冷静地听着这一切的天子,眸中早是一片冷意。
“我这一生经历大风大浪,被人弹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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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广通继续抖着胡子:“沈大人急什么,老夫还没说到呢!”
“不劳烦恩师一桩桩往下数了,还有什么事,学生一并交代了。“他说着走到一个官员面前,停住,“孟大人,当年你小舅子犯了案,是我想办法替你摆平的,每年收你一万两的孝敬,不多吧?”
那人霎时腿一软,就差给他跪了。
沈寒溪绕过他,停在另一名官员面前:“李大人,延寿八年你任秋闱的主考官,借职务之便卖官鬻爵,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挡你的财路,你将得来的好处分我一半,可都是你自愿的。”
这李姓官员的心脏比适才那孟大人要强上一些,极力维持镇定:“沈大人在说什么,本官一概不知。”
沈寒溪轻蔑地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停在另一人面前,那人的腿早已开始打哆嗦,还没听完他的话就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钱大人,延寿九年,圣上令你监修重华宫,你贪了多少银子,不用本官说了吧。”
沈寒溪一件件一桩桩地把话说完,回眸看向拿各怀鬼胎的文武百官,声音里依然轻含笑意:“今日这满堂文武,有几个人是干净的?这大靖的江山不保,有你们的一份功劳。”
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对天子高喊道:“圣上,沈寒溪这是在诬陷!”
“对,是诬陷,姓沈的,这些年你陷害的忠良,制造的冤狱还少吗?!”
有人大义凛然道:“圣上,周大人适才的提案,臣附议!”
其他人像是都回过了神来,纷纷道:“臣附议!”
“臣也附议!”
“请圣上顺应民意,惩治奸佞!”
一时之间,这肃穆的金銮殿被此起彼伏的附议声给淹没了。位于漩涡中心的男人却只是冷眼立在那里,下颌轻轻抬着,像是在看一场闹剧。
天子望着这个曾经翻云覆雨、如今却墙倒众人推的权臣,终于开口:“沈爱卿,朕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告诉朕。”眸中早已结成寒冰,“适才的那些话,只是你的一时戏言。”
沈寒溪回眸,望向龙椅上的年轻男子,他一身龙袍,气度清贵,温润眉宇间隐蕴厉色,正面容阴沉地盯着自己。
“圣上面前,臣的话自然句句肺腑。臣为官多年,背了一身孽债,真要查起来,怕是要查到猴年马月,圣上也不需费那个功夫。听好了,臣这些年累积的家底有黄金三万两,白银两百万两,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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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未说完,便有一个东西从上面丢了下来,那个砸落到他脚边的茶杯,已经足以代表天子的震怒。
“来人!”
这两个字裹着万钧雷霆,闻言后殿前的禁军即刻眉目一凛,从两侧围了上来。
天子抑制住浑身的颤抖,道:“将沈寒溪给朕拿下!”
站得距离沈寒溪较近的官员不由得往旁边撤了几步,生怕会殃及自己,沈寒溪虽是文臣出身,但是真要动起武来,只怕连那些虎踞营的将军都难讨到好处。
他却仍旧立在那里,神色极淡,非但不逃,反倒还气定神闲地将头上的官帽正了一下。
为首的禁卫将手中的刀拔了出来,其他禁卫也随之抽刀,一时之间,大殿之上的气氛肃杀到了极致。
此刻,所有人都捏着一口气,等待着这位极人臣的男人束手就擒,谁知,下一刻,情况竟急转直下。
那些禁卫竟将文武百官围了起来!
而后,殿上光线一暗,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竟有个禁卫将殿门关闭。有站得离殿门近的大臣见情形不对,想要开溜,转身就撞上一把明晃晃的刀刃,只得乖乖地回到原位站好,额边凝着一滴冷汗。
沈寒溪的笑声响起,半晌才止,道:“今日还得谢谢恩师,长篇大论地替学生拖了不少时间,否则也赶不上在退朝前将皇城四门全部封好,如今诸位大人都在这金銮殿里,倒省了学生的很多心。”在周广通铁青的面色中,继续道,“等到谢禾率禁军突破午门,起码要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之内,诸位大人好生想想,究竟该认谁当主子。”
天子的声音一字字皆是自牙缝间挤出:“沈寒溪,你要造反?!”
“造反?”他脸上的笑意微敛,修长的眸中一片冷漠,“微臣是顺应民意,清、君、侧。”
椒阳殿。
宋然正在宫女的帮助下,试着三日后谒庙之礼的吉服。谒庙乃天大的事,任何疏失都要避免,尚衣局怕礼服有问题,所以提前两日试衣,发现不适之处好有时间更改。因先帝驾崩不久,遵礼制不得用绯色,便用青色代替。
小宫女轻手轻脚地为她换好了衣裳,退远一些看去不禁屏住了呼吸。那件对襟纻丝的通袖袍穿在她身上,衬得明眸皓齿更加端庄周正,只可惜脸上少了一些喜悦,否则真叫一个美不胜收。
上前为她整了整腰间的素光银带,恭声道:“凤冠还在赶制,一会儿应该就能拿过来了。姑娘再等等。”
宋然轻轻应了声,突然有个小宦官闯到内殿来,等在一旁的赵公公不禁板起脸:“这该死的奴才,主子可还在内殿呢,莽莽撞撞地闯进来,是平日里挨的板子少了吗?”
那小宦官却脸色苍白,结结巴巴道:“不、不好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数名禁卫军打扮的男子闯进内殿,小宫女的尖叫声立刻连成一片,整个宫室很快被对方控制,为首之人来到宋然面前,眸光冷凝,吩咐道:“将墨姑娘带走。”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宋然懵了片刻,才徐徐恢复镇定,她越过瑟瑟发抖的小宫女,行至那将军面前,沉声道:“……他到底还是反了。”
从身上服饰判断,此人应是鸾仪卫的将军,听到她的话,并不多言,只道:“墨姑娘,事不宜迟,随我走吧。”
那赵公公见他们要将宋然带走自是不依,立刻扑上去,道:“此处是仁寿宫,墨姑娘乃未来皇后,岂容尔等说带走就带走……”
不等近身,就被一个身材魁梧的军士推倒在地,他口中发出一声痛呼,久久也爬不起来。等到宋然被他们带走,这椒阳殿恢复了太平,才有个小太监上前搀扶起他,哆哆嗦嗦地问道:“赵公公,您、您没事儿吧。”
赵公公的眼中混杂着愤怒和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的光。
想走出仁寿宫,可没那么容易。
宋然随那鸾仪卫的将军离开殿门,对方步伐矫健,她却因身上衣饰繁复,十分影响行动,要极费力才能追上他的脚步,虽然跟得辛苦,却有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大人如今在何处?他打算逼圣上退位,之后呢?是扶立新君?还是打算自己登临御极?”
那将军的步履未停,口吻冷硬:“这些都不是姑娘应当关心的问题,待混乱平息,大人自会亲口给姑娘一个交待。”下了回廊,将她交给几名下属,道,“将墨姑娘送到西华门外。”见她一脸倔强,好似不那么容易让步,只得简略地向她说明状况,“禁军统领今日被大人用计策调离了皇城,等到他发现有诈原路返回,最快也要一个时辰。大人会在这一个时辰之内,把此前那桩悬而未决的事彻底解决,姑娘留在宫中会妨碍他,所以大人让末将带姑娘离开。”
宋然不禁蹙紧眉头。悬而未决的事,究竟是何事?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识这份大体。在那将军离开前,拉住他的一片衣袖,道:“告诉他,我会等他。”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个弹指,道:“末将若是能活到那个时候,必然将姑娘的话转达到。”说着,便带了一拨人大步往一个方向走去。宋然知道,那是太皇太后寝殿的所在。
沈寒溪最大的敌人,除了圣上,便只有那个女人了。
想到他终究会与太皇太后争锋相对,秀丽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复杂的之色来,但她闭了闭眼睛,睁开后眸中已经恢复清明。他此前曾经说过,让她相信自己,这段时日她日夜都在挣扎,最终,她为这句话放弃了挣扎。
如今她能做的,只有先离开这座禁庭,不成为他的拖累。
她将身上那件妨碍她行动的纻丝袍解开,随手丢在路边,那是尚衣局耗费一个月昼夜不停赶制出来的礼服,用的是这世上最好的衣料,每一个针脚都精细到极致。可是而今,这件象征着后宫最高的尊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崇的华衣,却被她随意丢弃,连一个留恋的眼神都没能得到。
身上没了负担,她的脚步轻快了不少,眼见要到仁寿宫西北的掖门,她忽然急刹住脚,置身闷沉的暑热中,她突然有些头晕目眩。这一路上,除了一些惊慌失措的宫人以外,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未免太顺利了。鸾仪卫可以解决戍宫的禁军,但她不相信仁寿宫的防卫会如此容易突破。她不相信,一个四十多年来从皇后做到太后,又从太后坐到太皇太后位置的女人,会这般不堪一击。
这一念袭来,她有些站立不稳。
几乎与此同时,她的脸上溅上了一道腥热,从眩晕中回到现实,她看到原本在前方带路的男子朝自己倒了过来,脖子上有道红色的细线。声音好似比画面迟缓了一些,但也在那景象映入眼帘的瞬间,回归到她的耳中。
那是锋利的刀刃割断人的喉咙的声音。
她极力遏止住冲到嘴边的尖叫,捂住嘴往后退了几步。不断有腥红色的血溅到她白色的衬袍上,一个护卫她的男子想拉她往后撤,没走出两步就有三把长矛同时插入他的身体。敌我双方的人数过于悬殊,这场厮杀只持续了片刻,他们这边就只剩下几个残兵败将。还要继续拼杀,却见密密麻麻的箭头正对着他们,箭已在弦上,再负隅顽抗,就只能被射成刺猬。
即便万般不甘心,也只能缓缓放下武器。
那一排弓箭手让到两侧,从中间走来一名男子,正是禁军统领谢禾。
他的目光冷冷地落到衣衫不整的女子身上,道:“让墨姑娘受惊了。”吩咐左右随从,“将这帮乱臣贼子拿下!”
谢禾……他不该被调离皇城了吗?为何……还会出现在此处?
宋然几乎不能呼吸,还未回魂,男子已经走到她面前。他大约三十上下,虽也是谢家出身,但只是旁系的一个庶子,并没有资格因谢家的门荫入仕,他从武举开始,一路做到禁军统领这个位置,过程并不轻松,可以想见,这个禁军统领并不是一个绣花枕头。
他身材魁梧,站在她面前更衬得她娇柔:“墨姑娘,三日之后就是你与天子的大婚,这个时候,可不能乱跑。”
宋然已经平复过来,也已经明白,太皇太后对今日的事早有防备。
她迎着他的视线,向他确认:“谢统领早已知道,今日会发生宫变,所以故意装作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实则却蛰伏在此,等着瓮中捉鳖?”
他似乎没料到这个小女子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这般清醒,略顿了片刻,道:“不错。”
她的脸虽然略有苍白,眼神却并不畏怯,一双如天上寒星的眸子里,装着奇异的镇定。
而后,她做了一个更加让他诧异的举动。只见她抬起手来,将头上的凤钗拔了下来:“今日,我也是乱臣贼子,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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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眸子先是沉了沉,继而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他倒想看看,一根簪子,她如何负隅顽抗。
她的唇角也露出一抹微笑,在他的好整以暇中,将手中凤钗的尖转了个方向,对准了自己的脖颈,在他骤然变幻的脸色中开口:“谢统领,带我去圣上那里。”弯起漂亮的眼睛,又添道,“我知道,你顺路。”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对太皇太后的用处,却不清楚,如今被沈寒溪挟持的天子对太皇太后的用处。她只能赌一把。面上虽然挂笑,手心却早已都是汗水,黏黏的几乎握不住那把凤钗。
谢禾明显是紧张她的,安抚的语气,道:“墨姑娘先将钗子放下再说。”
她将钗子又往脖颈处送了一些,紧贴在颈间细嫩的肌肤上,缓缓用力,金钗的尖顿时刺破皮肤,有鲜血渗了出来,谢禾见她对自己毫不手软,神色更加紧张:“好,墨姑娘的要求,我答应就是。有姑娘在,我们这一路上也能顺畅一些。毕竟现在整个宫城都有沈寒溪的人。不过……”
他说到这里便停下来不说,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她见他故弄玄虚,不由得蹙眉:“不过?”
握住凤钗的手臂突然吃痛,便在电光火石间,有人从身后反剪了她的双手。
原来,竟有个禁卫趁她听谢禾说话期间以暗器投中了她的手臂,另一人立刻趁机制住了她。这件事,也只耗费了几个弹指而已。
清秀的脸上这才有丝裂痕,抬起头来看向他,“你……”
他唇角勾着玩味的笑,吩咐立在一侧的宫女:“为墨姑娘处理一下伤口,整理一下衣冠。”手捏住她的下颌,道,“墨姑娘出身世家,身份尊崇,深受太皇太后喜欢,这乱臣贼子,可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
宋然这才注意到,自己丢掉的那件衣裳不知何时被捡了回来,正捧在尚衣局的一名女官的手上,在她的旁边,还有另一名宫女,手中捧着的是刚刚赶制好的凤冠,二人上前,一个将那衣裳重新穿到她身上,另一个则将凤冠小心翼翼地戴在她头上。
她势单力薄,只能任由她们摆布。
见她哀怨地看着自己,谢禾笑了一笑,道:“墨姑娘莫急,既然答应了你,带你去见圣上,自然会带你去见。在临死前能见到心爱的姑娘凤冠霞帔的模样,圣上应当也能瞑目了。”
宋然为这句话瞬间睁大了眼睛,汗水自她的额角低落到脖颈,混着适才伤口处流出的鲜血,使得那疼痛越发尖锐了。“你说什么?”
此时的金銮殿上,沈寒溪只留下天子和一些左右朝政的重臣,其他文武百官,则一并赶至偏殿交由鸾仪卫看管。一名将军清点完人数,来到他身边禀报:“大人,兵部尚书这几日都告病假,刑部的萧大人也没来上朝。”
立在天子身边的吴伯英留意到,沈寒溪在听到此话时眼光微沉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惯常的漫不经心:“萧大人向来勤勉,倒是难得不来上朝。”全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转向冷着脸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圣上考虑得如何了?只需写一道退位的诏书,这座到处都是烂摊子的江山,便由臣替你收拾。”
天子神色已经冷到极点,手背上突起的青筋显示他正在极力克制情绪:“沈寒溪,你想让朕效仿父皇禅位……朕告诉你,休想!”
不等沈寒溪说话,便有个人带着一个蓝袍少年上了殿,道:“沈大人,二王爷请到了。”
吴伯英原先还不敢轻易站队,但一见到自己的女婿,脸上就抑制不住喜色,看到天子冰凉的神情,才咳一声,将自己的真情流露给收回去,沉声道:“允棋,你来添什么乱?”
那二王爷是个草包,也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年,遇到这样的好事自然喜形于色:“岳丈,你没听说,沈大人要扶我做皇帝啊!”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吴伯英心中自然暗喜,但也知道如今情况尚不明朗,说不定还会有变数,以防万一,还是暂且观望为好。当即沉下脸来,喝止了自己那个草包女婿:“允棋,住口!”
朱允棋接收到他的眼色,又撞见自己皇兄沉如水的眸子,也意识到自己高兴地略早了些,可他心里早将沈寒溪当成了自己的靠山,往他身后躲了躲,小声向他表决心:“沈大人,若本王做了天子,一定不会如皇兄那般不识时务,沈大人于大靖有功,皇兄怎么可以听信谗言,排挤沈大人呢?”
沈寒溪的唇边勾着淡淡的笑:“早知二王爷如此懂事,本官当初又何必那般费劲,当堂脱下先帝御赐的蟒袍,保下太子呢?”
朱允棋忙道:“沈大人放心,本王绝不会如皇兄那般忘恩负义,当了皇帝,合该一辈子记得沈大人的好。”
性情沉稳如天子,听到这番对话,也遏制不住满腔震怒,以拳头砸在面前的御案上。
虽说生在帝王家,兄弟情意比纸还薄,可是他与这说话的少年毕竟乃一母所生,血脉相连,他竟说得出这样的话!
却又听那少年好言相劝道:“皇兄,你就听沈大人的话写退位诏书吧,我和沈大人都会宽待你的。”
他神色略缓,但立刻又沉了下去:“朕若是不让位呢?”冷冷看向沈寒溪,“即便朕在你的威逼之下,写了这道让位诏书,你又岂能堵得住悠悠众口?除非你将文武百官全部杀尽,不让今日的事传出这座禁城,否则,就永远都名不正言不顺。二弟,这皇位你若能坐安稳,朕让予你又何妨?只是,朕一旦退让,朱家的百年基业,便要亡于奸臣手中,朕无颜面对天下百姓,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朱允棋闻言微顿,他这个人向来没有主见,只是觉得当皇帝好,平日里也都是吴伯英替他出谋划策,自己从不曾考虑过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列祖列宗,但今日听这一席话,好似也有那么些道理。
沈寒溪让自己做皇帝,无非是看中了自己听话,可是只要听话,就能做人上人——他在天平的两端来回摆动,一时陷入了纠结。
却听沈寒溪笑道:“本官何需将文武百官杀尽?”
话说着,便有个军士从偏殿行来,呈了一份联名信给他,道:“大人,有十九位大人主动投诚,愿意同大人一起上表——天子无道,当退位让贤。也有几位坚决不肯写,还对大人破口大骂,末将只好斩了一人,此后果真无人再敢造次。后来,又陆续有几位大人在联名信上写了名字,如今,就只剩下三位大人还在顽抗。”
天子的脸上一寸寸没了血色。
沈寒溪继续在伤口上撒盐,道:“把名单呈上去,让圣上看清楚。这才一炷香的功夫,就有这么多人倒戈,”轻笑一声,“这便是我大靖朝廷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命官的风骨。”
纸上的那一个个名字,由朱砂写就,无比鲜红刺目,天子用尽浑身力气,将那纸张揉碎,终于坐不住,从龙椅上冲下来,如一头发怒的狮子,低吼道:“沈寒溪!”
不等扑到对方身上,就被两个锦衣郎给制住了,因他的动作过大,头上的金冠歪了,显得无比落魄。
这年轻的帝王,终于开始沉不住气了。
沈寒溪依旧气定神闲,对殿上包括吴伯英在内的几个老臣道:“诸位大人考虑的如何了?是血溅三尺,以鉴忠诚,还是随本官一起,扶立新王?”
吴伯英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道:“自当顺应天意,迎立新……”
话未说完,忽然有个锦衣郎匆匆上殿,附至沈寒溪耳畔,禀了些什么。
吴伯英见他听候脸色微变,立刻将适才的话吞回去。都是久经官场的老狐狸,此时就是拼道行的时候了。
立在一旁的朱允棋一脸不明状况,但很快就被接下来发生的事吓得三魂尽失。
只见一帮玄甲兵乌泱泱地涌了进来,原本该由鸾仪卫控制的金銮殿,很快被这帮玄甲卫围困。在殿外的广场前,枪兵和弓兵正在有条不紊地就位。鸾仪卫的众军士早已亮出武器,摆出对战的架势,可是只要稍稍抬眼,就能看到不远处的高楼上的伏兵。
天气愈发闷热,那五彩斑斓的琉璃瓦仿佛都要融化了。
鸾仪卫与玄甲卫冷冷对峙,每个人的眼中都满是杀机,在这一触即发的气氛中,有个魁梧的身影按着腰间佩刀,朝大殿中央走来。不等吴伯英看清那人是谁,耳边突然响起唰地一声,只见一道寒光从他面前闪过,他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被另一名内阁老臣给扶住了。
“吴大人,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沈寒溪的手中多了一把剑,径直搭上天子的颈间,遇上这般境况,他却丝毫也不意外,似笑非笑地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谢禾,道:“本官可真是小瞧谢统领了。”
被他挟持的天子望着谢禾,眼中先是掠过一抹喜色,但很快就收敛了,瞳底的光比适才还要沉。
谢禾向他行了一礼,道:“卑职救驾来迟,让圣上受惊了。”
天子沉声道:“谢统领,是皇祖母让你来救朕的?”
谢禾勾唇,道:“臣身为御前禁军统领,救驾原本就是臣的本分。”
沈寒溪:“本官是该说谢统领未卜先知呢,还是该说谢统领……未雨绸缪?”
天子自然也听出了沈寒溪的言外之意,沈寒溪掌管着鸾仪卫,筹谋多日,才封了皇城四门,发动这场宫变。谢禾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赶来救驾,说明这大内之中的风吹草动,早就在他的掌控,至于救驾所需要的这些兵马的调度,更是需要兵部为他行方便。
他不傻,自然明白,这绝非一个小小的禁军统领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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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背后指点江山的是谁,已经昭然若揭了。
沈寒溪的剑搭在他的脖颈上,无比寒凉,可是更加透骨的凉,却源自于他确认了的某个真相。他这个九五之尊,自始至终都没有脱离过那双手的掌控,如同他的父皇一样。
沈寒溪绕到他身后,继续保持着挟持他的姿势。
谢禾望着他:“沈大人,位极人臣十二载,该享的荣华富贵都已享过,何必这般贪心呢?”
沈寒溪微笑:“尝过了‘挟天子而令天下’的滋味,才对得起本官头上这顶奸佞的帽子。”
“沈大人的确厉害,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控制住了整个陵安城,鸾仪卫用来逼宫,虎踞军用来制约戍城卫的兵力,只要消息从这座禁城传不出去,你的大计就万无一失。可是你百密一疏,没算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要兵部一道调令,十二卫就会从四方汇聚,这座你自己封锁的陵安城,将会是你的坟墓。”
谢禾说完,又对天子道:“圣上放心,如今神督营应当也在行动了,不出一个时辰,这陵安城将重新回到圣上的手中。”
这本该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天子脸上却全无喜色,反而有深沉的暗涌在琥珀色的眸中酝酿,几乎将那瞳底最后一丝光吞没。
沈寒溪在他耳畔轻笑,道:“谢统领说了这么多,都没有提到,如何保证圣上的安危。”
谢禾露出可惜的神色,道:“沈大人若是一定要犯这弑君之罪,下官哪里拦得住。”看了旁边的朱允棋一眼,道,“二王爷也在,我大靖江山后继有人,圣上便放心的去吧。”
沈寒溪能感受到,天子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直,但他并未因此崩溃,声音虽然略有些嘶哑,却仍维持着真龙天子该有的风度:“谢统领,皇祖母可是早有此意?她老人家早就觉得朕碍眼了吧,就如同当年看朕的父皇碍眼一般。”他唇畔浮起一抹冰冷笑意,“横竖都是死,何不让朕死个明白?”
脖子上的凉意突然离开了,原本挟持着他的男子执剑退后,脸上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圣上还不明白吗,太皇太后也并不是非要你死,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死了对她比较有利。”
天子转向他,苍白的脸上,眉梢轻挑:“朕是不是还应当庆幸,没有如永睿帝和先帝一般,死得不明不白?”
原本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此刻突然都成了别人刀俎上待宰的鱼肉,只能相视一笑,暂时泯了恩仇。
谢禾虽然带了玄甲卫来,但是如今同沈寒溪的鸾仪卫拼起来,未必能讨到好处,还不如拖延一下时间,等着谢七带人攻过来,届时,沈寒溪就只能缴械投降。
他是带兵的人,不舍得损失一兵一卒,决定先同对方聊聊天,等到最佳时机,再动手也不迟。
“老祖宗待圣上不薄。”他行到天子身边,道,“知道圣上喜爱墨姑娘,还特意命臣带墨姑娘,来送圣上一程。”
天子的神情一怔,看到被押上来的女子,当即变了脸色,沉声道:“朕不许你们伤害墨姑娘!”
她的目光,却越过清秀孱弱的天子,凝在了那个执剑而立的锦衣男子身上。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大殿上此时挤满了人,最外围的是玄甲卫和鸾仪卫,分别隶属于大内禁军和廷卫司,双方正在无声而紧张地对抗,被围困在中间的有内阁的几位重臣,还有一脸惊慌失措的二王爷,年轻的天子正立在通往龙椅的丹墀下,神色沉沉,距离他最近的是沈寒溪和谢禾,还有两个宦官躲在龙椅后瑟瑟发抖……
这么多的人,宋然却一眼就看到他。他锦衣皂靴,手中执一柄长剑,立在那里如同山巅的雪,寒凉中带着一点睥睨的姿态,同这世间的任何都格格不入。也许,自始至终,他都是他,不似这世上任何人。
宋然往殿外看了一眼,那里已经全都是披坚执锐的禁卫军,箭在弦,刀在手,将大殿团团围住。谢禾如今不动手,是在等更多的兵马赶来。届时,这殿中的人插翅也难飞。
在一片寂静中,她走上前去,还未走到沈寒溪的身边,就被谢禾的两个下属拦住了。
她侧过脸,冷漠而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事已至此,谢统领难道还怕我一个小女子,能颠倒此间的乾坤吗?若是如此,谢统领未免太高看我。”
谢禾也知她翻不出什么风浪,朝下属摆了摆手,让那二人为她放行。
她在众人的目光中,行到天子面前,轻声唤了句:“圣上。”
天子望着她凤冠华服的模样,胸中万般情绪,就只酿成了最简单的一句:“很好看。”说着,将手朝她伸了过去。
她的眼轻轻垂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抬了起来:“圣上,臣女大约不能做您的皇后了。”
那只手顿在她的鬓发旁。
他将手缩回袖中,在心肺如煎的痛苦中开口:“朕如今这般境况,不能兑现当初予你的承诺,自然,也不能让这个后位再拖累于你,自当……”
她却打断他的话,道:“臣女的殊荣,不是大靖的后位,而是在圣上危急的时刻,始终与您站在一起。”
天子的目光为她的这句话轻晃,听她又道:“即便不能做您的皇后,臣女也将与您并肩而立,共同面对今日的一切。但,臣女必须要向您坦诚一事。”
她的目光投向始终不言不语的沈寒溪,见他朝自己抬起那只没有握剑的手,脸上才露出这段时日以来第一个笑意。
她走到他身边,将那只手轻轻握住了。
看到这一幕,殿上所有人的神色皆变了。天子闭上眼,将自己的目光移开,胸口一片钝痛,却又感到如释重负。
在他还不知她是女儿身时,她的心里或许就已经有了沈寒溪。他始终忘不掉,当初沈寒溪说要将“他”赠予自己时,那个清秀瘦弱的锦衣郎委屈而不平的神色。
沈寒溪的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圣上好似又多一个恨我的理由了。”
天子看向他,冷道:“沈大人这些年飞扬跋扈,僭越本分,今日,连逼宫这等大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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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寒溪将宋然的手握紧:“臣与墨姑娘早已结发,夺妻之人,是圣上才对。”
有突兀的拍掌声响起,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谢禾的唇角隐隐含笑:“都这个时候了,还能看到这样的好戏,当真是意想不到。不过……”他按住腰间佩刀,朝宋然走来,“墨姑娘若是嫁了沈大人,怕是要守寡了。”
随着他的话,刀骤然出鞘,宋然刚发出一声低呼,人已经被推到旁边天子的怀中。
稳好时,沈寒溪和谢禾早已激烈地对打起来。
离得近的二王朱允棋吓得惊呼一声,忙跑到一根柱子后躲了起来,内阁的那几个文臣也吓得连连惊呼:“护驾,快护驾——”
然而,哪有人可以护驾。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鸾仪卫和玄甲卫见彼此的将领开打,也开始了拼杀。双方的人手都不下百人,刀剑相接声霎时响彻整个大殿。天子拉着宋然,退到一个角落,冷冷地注视着战局。双方原本不相上下,然而,自殿外不断有玄甲的卫士冲进来,鸾仪卫很快就呈现出颓势。
有个被刺中心脏的尸体倒在了宋然的脚边,她吓得脸色一白,不禁往后退了退,一时间,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昏眩。她深深呼吸,却始终盯紧正在与谢禾对打的沈寒溪。
谢禾被沈寒溪死死压制,不忘吩咐手下,道:“去捉住圣上和墨姑娘,圣上的生死不论,但不能伤到墨姑娘。”
这一分心,对方的剑招已经紧随而至,他忙提刀格挡,身子却被对方的力量压弯了几分。
沈寒溪修长的眸子近在眼前,逼问他:“墨姑娘的性命,为何这般重要?”
太皇太后既然连天子的性命都可以不顾,那么也全然可以不必理会她的性命,若是怕墨家问责,届时只需将她和圣上的死一并推脱到他身上就是。
谢禾一笑:“沈大人临死前,问题还这么多。”
收到谢禾的命令,玄甲卫四处寻找天子和宋然的身影,锁定了二人的位置后,举起手中刀剑,步步逼近。
天子自小身体孱弱,一口气没上来,咳疾突然发作,可谓是雪上加霜。宋然捡起脚下的一把沾满血的匕首,握在手上,虽然刃口有些卷了,但还足以拿来杀人。
她眸色渐凛,做好了有人冲上来她就与对方拼上一命的准备,身后却有只手扯住了她的衣袖,她回头,看到眉眼苍白的天子,听他低声道:“墨姑娘,龙椅后有一个密室,你藏进去,他们要的是朕的人头,咳咳,你或许能躲过这一劫……”
她却打断他的话,道:“臣女拼上一命,也要护圣上安好。”
正说着,口中却发出一声惊呼,只见有个人举着刀刺来,她的第一反应是护天子,天子的动作却比她快,率先挡在了她的身前,耳畔传来“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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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一刀未中,又握刀刺来,中途身子却蓦地一顿,然后,便眼神涣散,朝前倒了下来。
宋然看到救他们的人,不由得低呼出声:“大人!”
沈寒溪伸手将她扶起来,不等有更多的交流,她的呼吸便蓦地屏住了。此时,他们已经被层层人墙包围,只有十几个鸾仪卫还在拼杀,但是不敌对方人多势众,节节败退。
照这情势,他们已经无法脱困。
她收紧右手五指,将手中的匕首握紧。沈寒溪却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问她:“怕吗?”
她缓慢地摇了摇头,道:“同大人在一起,我不怕。”
天子靠在墙壁上,忽略二人之间的暧昧举动,望向沈寒溪,低低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这个问题,令宋然有些不明就里。
沈寒溪回望天子,竟还在笑:“拼运气的事,向来不是十成,就是无。”
天子咳了一声,虚弱道:“你这是在赌。”
“圣上不也是在赌吗?”
宋然一拉沈寒溪的衣袖,提醒他:“大人……”
只见谢禾已经来到他们的面前,他手中的刀刃朝下,有血水不断滴落到地上,与身上仍旧纤尘不染的沈寒溪相比,他就显得狼狈得多了,显而易见,适才在与沈寒溪的一战中,他没有讨到任何好处,大约也是因此,他的眸中充满狠辣。
他以袖抹了一下唇角的血渍,道:“沈寒溪,你的死期到了。”
宋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
广阔而冰冷的大殿上,只有微弱的日光透过窗户,淡淡地铺在她脸上。
适才沈寒溪提到了赌,她,也要赌一赌。
她深深呼了一口气,道:“谢统领,太皇太后一定命令过你,无论如何,都不能伤我性命。不是因为我是墨家的少主,而是因为,我的身上有一个秘密,有一个……她小心翼翼守护了多年的秘密。”她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在对方渐渐变化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赌对了,继续说下去,“她苦心孤诣地让我当皇后,也是为了这个秘密。只可惜,这个秘密见不得天日。你若是足够忠诚,就放下你手中的刀。”
他与她对峙许久,冷冷道:“我若足够忠诚,就该现在杀了你。”
眼中杀气骤起,却听到殿门口传来一声:“住手!”
因殿门处逆光,宋然有一些看不真切,待适应了光线,她才看到,太皇太后在一名宦官的搀扶下,走上了大殿。她身上是一件墨色的华服,衣上盛开着雍容华贵的牡丹,那是她封后的那一年所穿,即便她的脸上爬满皱纹,依然有震慑众人的威仪。
“皇祖母!”
二王适才因那一通乱,早吓得六神无主,见到太皇太后,欣喜异常,心道,总算来一个能镇场子的人了。
然而,在太皇太后的身后,却有另一队披甲的卫士急冲而入。看清那些人身上的装束,他的心尖不由得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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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清贵仪态,可是搀扶着她的赵公公却满脸胆怯,若是离得近,还能看到他面部肌肉正在微微抽搐。
他的胆怯,也侧面印证了这些黑甲军并非他们的同伙。
殿内静下来,谢禾的眼眸渐渐沉下去。承武王不该被关在玉西宫昭元殿吗?太皇太后刻意以收回兵符为由,建议天子借承武王犯错之机,将他召入宫中拘禁,就是为了以防今日这样的万一。
不过,天子的命如今在自己手中,即便承武王挟持了太皇太后,最多双方暂时休战,待京城十二卫的其他兵力赶来,扫平他们也不足为虑。
看到承武王,宋然不禁惊讶地问身畔男子:“大人适才便是在等王爷来?你们是何时商量好的?”
沈寒溪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看向承武王,道:“王爷可差点就来晚了。”
承武王闻言挑了挑眉梢,不满道:“下次沈大人自己试试,只带五十兵卒,从西华门一路杀到仁寿宫,是一个什么样的差事。”
因不能提前泄露行藏,也为了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他便只能从陵北大营调来五十精兵,提前埋伏在西华门外。今日他便是率着这五十兵卒,杀至仁寿宫“请”出了太皇太后。
他能这般顺利,一则因为这些兵卒有别于谢禾的那些禁卫,都是跟着他真刀实枪地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各个都能以一当十,二则也是因为,谢禾的重心全放在了金銮殿这里,为他的行动创造了机会,否则,这计划还真不容易。
天子显然不知沈寒溪何时同承武王结了盟,眸子微沉,但他无暇梳理眼下的状况,抬眸看向那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他却要唤一声皇祖母的女子。
太皇太后却不看他,对谢禾道:“你先退下。”
谢禾默然将刀入鞘,示意围困住天子等人的禁卫散开。
天子低低唤了一声:“皇祖母。”
太皇太后环视了一下周围,冷静地对几位大臣道:“此乃我天家的家事,闹到今日这个地步,让诸位看了笑话。诸位还是暂且回避为好,省得伤了性命。”说着,唤道,“谢统领。”
谢禾明白她的意思,当即让下属将那些大臣带出了大殿,暂且押到其他地方看管。
这般一来,殿上便只剩下这出闹剧的当事人。
天子看向太皇太后,凉凉问她:“皇祖母,在你的心里,朕是不是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
立在旁边的二王朱允棋一脸凌乱,今日发生的事,太超出他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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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时绕不过弯来,不禁道:“皇祖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太皇太后却突然翻脸,道:“闭嘴。”
他瑟缩了一下,听她道:“这天底下,只有一人身上流着哀家的血。”缓步走到宋然的面前,目光中没有一丝柔情,只有某种近乎偏执的强硬,“哀家等了二十年,才等到你来到哀家的身边,这江山,原本是哀家为你准备的礼物。可你太让哀家失望。”说着,她的目光扫过天子,扫过二王爷和承武王,落到名唤沈寒溪的男子身上,冷道,“天底下的男子,无论你选谁,哀家都能成全你,可你偏偏挑了这个男人。这个本该与你不共戴天的男人。”
宋然的手轻轻颤抖,太皇太后的这句话,印证了她心中关于自己身世的猜测。
那些猜测,足以令她推翻迄今为止属于她的一切。可她将胸膛中翻滚的情绪压回去,任尖锐的疼痛沿着血脉蔓延,却始终不放开正紧握的那只手。
太皇太后眯眼看着她:“少微,你应当已经知道哀家话中的意思。”
她垂了眸子,轻道:“我知道的也许并不是全部真相,有些事,正好借这个机会同您确认。”声音沉缓地开口,“我与大人在浙江调查周子澄一案时,与这个案子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严大人,曾在临死前留下一句有关幕后主使的暗示,这个暗示与一出名为《锦绣记》的戏文有关。不久前,我从谢七哥那里得知,这出戏文,指向的是您。整出戏,都是杭州府的名伶柳二郎为您所作。”
太皇太后一言不发,除了沈寒溪以外,其他人全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宋然深吸一口气,道:“也许,所有的一切,都要先从武安侯的那个案子说起。当初,廷卫司查明,武安候之所以明目张胆地贩卖私盐,幕后其实获得了您的支持。您为了斩断自己同此事的关系,让严大人杀掉周子澄灭口,又刻意将这件事栽赃到廷卫司的身上,我原本以为,您这么做,是因为廷卫司与您作对,是您的绊脚石,说得更高尚一点,也是因为您觉得廷卫司是大靖的毒瘤,应当连根拔除。可是,您的动机其实并没有那般高尚,您这么做,只是因为您与大人有深仇大恨。”
在她说话期间,沈寒溪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她。
有日光自镂空雕花窗斜照进来,她正好立在殿内阴暗处与明亮处交错的地方,侧脸精致,睫毛纤长,整个人柔弱得像是一枝一场雪就能轻易压弯的花。然而,他知道,她没有那般脆弱,从来都没有。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墨家一直有传言,我母亲嫁入墨家时,已经有孕在身,所以,才会在成婚不足八个月时就生下了我。在我有记忆以来,我的父亲便一直怀疑我的血统。我之所以下定决心,从墨家来到陵安,便是想要知道,我到底是谁,我的身上究竟流着谁的血。在尧州时,我便偷偷查过,在我的母亲在嫁入墨家前,的确有个心爱的人,您也说过,那个人为了功名利禄抛弃了她。这个人,就是顾蔺生。”
承武王的脸色一顿,顾蔺生?
她说的这些事,同顾蔺生又有什么关系?
她继续说下去:“我想,我也许是顾蔺生的女儿,为此,我去找过一次周世伯,但周世伯什么也不肯说。我想方设法地查过顾蔺生,但是只能查到他入仕之后的事,他此前的生平,全部笼在重重迷雾中。我原本已经死了心,可是后来,我的手上多了解忧阁可以用,便借解忧阁的势力,重新调查了他的生平。”
她说到此处,咬住了下唇,略停片刻,才又徐徐说道:“顾蔺生,竟与柳二郎也有关系。对,就是那个,为您写下了《锦绣记》的柳二郎。”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在此时的大殿之上。
一直神色平静的太皇太后,听到此处,脸上怫然变色。
宋然再次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此前之所以查不到他的生平,是因为顾蔺生是个假名字,他起先并不姓顾,而是姓柳,他的养父——也许,是他亲生的父亲,正是杭州府的名伶柳二郎。即使柳二郎名动天下,戏子就是戏子,按照大靖律令,戏子的后代是不能参加科举的,大约便是因此,顾蔺生才会想方设法改名换姓。后来,他权倾天下,自然要想方设法将自己的过往抹去。”
“这一桩桩一件件,好似皆是巧合,但是,我试着在心里做了两个假设,发现许多我难以理解的事,竟都能够说得通了。”
她望了一眼身边的沈寒溪,在他的目光中,低声道:“假如,顾蔺生是您和柳二郎的私生子,而我,是他和我母亲的私生女呢?您因为他的死憎恨大人,所以这十多年来,一直苦心积虑地想要报仇雪恨,而我可能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也是您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所以,您不会杀我,非但不会杀我,还费尽心思想要让我做大靖的皇后。”
经过这一番抽丝剥茧的推测,她只觉得心口如有大石压着,极为疲惫,紧紧握了握与沈寒溪交缠的手指,才绽放出微弱的笑意。
“廷卫司的副使王卓,是顾蔺生的追随者,可是,我不信他可以在顾蔺生死后十多年里,也一直维持着忠诚,甚至不惜将自己家族的性命都搭上,便只为了替一个年少仰慕的人报仇。这世上,不会有人只凭这样一个单薄的理由,便为偏执邪念所惑,走火入魔,至死依然执迷不悟,即便是最偏执的人,也不该如此疯狂。如今想想,他会这么偏执,只有一个理由——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同严世宁一样,是听命于您,如果不这般做,他无法安身立命,他的家人性命也将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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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揣测过于荒诞不经,年纪最轻的二王爷率先喊出口:“你……胡说八道!”
太皇太后却道:“严世宁,王卓,的确都是哀家的人,这么多年,哀家一直在织一张网,为了替我儿报仇。只是他们都太不中用,一点小事都办不妥。”
宋然声音轻颤:“所以,你便舍弃了他们。”
严世宁吞毒自尽,王卓也丢掉了全家的性命。
太皇太后唇角微微一扬,眼中却是冰凉的光:“哀家还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心慈手软,会为可怜之人打抱不平,可是,却从来没有人为哀家不平。先是硬生生地拆散了哀家与柳生,抱走了哀家的孩子,又为了家族的荣辱,将哀家嫁给了太祖皇帝。”
嫁给了太祖皇帝,以为自己得到了宠爱,可是后来,一次次地丧子,身心皆被伤得千疮百孔。有一天她突然醒悟,与其费尽心思抢夺君恩,不如费尽心思地得到权力,这才是她生存下去的道路。唯一的道路。
“哀家以为那个被兄长抱走的孩子死了,为此一直憎恨兄长,憎恨谢家,后来哀家才知道,那个被他抱走的孩子,还活在这个世上。他那般出色,那般有野心,从一介布衣,一步步帮助永睿帝夺嫡,大权在握,风光无两。可是,哀家却不能与他相认,只能默默地尽一个母亲的职责,为稳固他的地位,替他扫除全部障碍。”
沈寒溪听到此处,忍不住冷笑道:“因为当时的十三皇子很碍眼,所以你便暗中迫害,苦苦相逼,可若非被逼到了走投无路,他也不会生了夺位的念头。后来顾蔺生失势,有你这个母亲的一份功劳。”
太皇太后冷冷地看着他:“沈寒溪,你不过是我儿养的一条狗,狗尚且知道维护主子,你却在主子失势时反咬一口,在哀家眼中,连狗都不如。”
沈寒溪被她侮辱,却并不生气,只是长身而立,挑眉道:“沈某人会如此,都是义父教的好。在他老人家身边过了十多年不被当人的日子,有机会摆脱这样的命运,沈某自然要抓住,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
太皇太后神情轻蔑地看着他,如在看一只蝼蚁。
她转向一直沉默的天子:“十二年前,先帝便是伙同此人,攻入金銮殿,逼迫你父皇让位,那情景,同今日一模一样。你竟同他携起手来欺骗哀家,何等糊涂。”
说罢,又道:“不需多久,哀家的兵马就会从四方涌入禁城。”放缓语气,拉拢他道,“广淩,你是哀家最喜爱的孙辈,哀家再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到哀家身边,你可以得到你要的女人,也能继续稳坐这大靖的江山。”
她的这番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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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的胸口一惊,听他凉凉开口:“先帝与我父皇虽不是一母所生,却也是埙篪相和,兄弟情深,然而,那皇位的诱惑太大,父皇一时鬼迷心窍,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皇位,疏远兄弟,信任顾蔺生,却不想就此落入了地狱。沈大人应当比谁都清楚,顾蔺生对人的控制,几乎到非人的地步,即便是一国之君,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说到此处,因为过于激动,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父皇驾崩时,还不到而立之年,先帝也是,年纪轻轻,便得了一种古怪的病,整个太医院都无人能说出,这种病是怎么得的,该如何医治。”
他死死盯着对方,仿佛要从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找到一丝愧疚。可是,太皇太后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你的意思是说,你父皇和先帝的病,皆是哀家所为?”冷漠道,“沈寒溪这等奸佞信口雌黄,你竟也信?”
天子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冰冷笑意:“朕岂能没有证据。”他说着,对一旁侍立的宦官道,“传李掌印过来。”
那宦官抹了抹额上冷汗,道:“圣上,这……”
往哪边走都是明晃晃的刀刃,他怎么去传人?
承武王理着衣袖,提出了解决办法,对禁军统领道:“谢统领,你我各派一人,跟着这位公公,去李掌印那里跑一遭,如何?”
谢禾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得到她的允准,才点了一人,跟着那宦官去司礼监的官邸。
很快,那公公便从司礼监请来了李墨亭,不过,还有另一人也跟在他的身后。宋然看到那人,不禁呼吸微住。
那是一名女子,身穿素色的孝服,脂粉不施,却掩盖不了艳丽的容色。
竟是苏珑。
太皇太后那张原本冷漠的面容上,显出微微的苍白来。本该死了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她自然惊讶。
宋然确认道:“怡妃娘娘?”
苏珑的目光有些呆滞,闻言轻轻咬住了下唇,没有说话。她身畔的李墨亭向天子行了个礼,道:“圣上,臣把怡妃娘娘带来了。”
天子点了点头,道:“便劳烦李掌印,替朕向皇祖母说明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李墨亭又行了个礼,转向太皇太后,道:“怡妃娘娘当初借自己腹中的孩子陷害沈大人,但因沈大人事先为怡妃娘娘服下了黑莲,以至于怡妃娘娘暂时陷入了假死,在娘娘的棺木出殡前,麝兰宫突然被一场大火烧尽,不过,臣奉圣上的命令,提前一日,将怡妃娘娘带离麝兰宫安置,所以,麝兰宫的那场大火,并没有将娘娘烧死。”
他语调平淡,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显得无比优雅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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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看了一眼天子,在他鼓励的目光中,轻声问苏珑:“娘娘,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苏珑点了点头。
她梳理了一下思路,问道:“虎毒不食子,娘娘宁愿牺牲腹中胎儿,也要嫁祸大人,可是受人胁迫?”
苏珑听到“虎毒不食子”这五个字,身子轻轻地晃了下,她的手颤抖地放置在小腹上,唇角浮出一个绝望的笑意:“嫁祸于大人,是我心甘情愿。”
她的脸色极白,显得那双眼睛愈发深黯,里面仿佛没有一丝光亮。
“在圣上的膳食中,常年累月地下着一种毒,这种毒服用足量会让人立刻丧命,但若是每次都只下一点点,只会让人的身体日渐虚弱,就连太医也验不出来。”
她说着,看向沈寒溪:“永睿帝身上所中的,也是同样的毒。”
宋然只觉得心口一骇,脱口而出:“落雁沙?”
苏珑缓慢地点了下头,声音愈发幽凉虚弱:“所以,当有人告诉我,先帝是被落雁沙所害,而大人在刑部大牢中,又给了我这种毒,我便全然相信了。”
宋然继续问道:“是谁……告诉你这样的秘密?”
大殿上的气氛沉郁而压抑,她不说话,答案却已经呼之欲出。
太皇太后下巴线条绷紧,只冷笑着不说话。
苏珑终于把视线投向她,声音低微,但没有丝毫胆怯,缓慢道:“这世上,只有两种人可能知道,永睿皇帝和先帝是如何死的,一种,是拥有这种毒的人,另一种,就是下毒的人。”
太皇太后终于开口,冷冷道:“哼,无凭无据的臆测!”
她岂会承认,自己是害了两位皇帝的人。如果说承认自己和顾蔺生有关,今日做的这一切皆是为了向沈寒溪报仇,尚还有一些情有可原的话,承认自己是害了两位天子的人,就没有任何值得原谅的了。
“这些年,圣上的身子愈发虚弱,可是所有的太医,对这种与永睿帝如出一辙的病都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年,我找到了江湖第一神医楚千阳,才知道这种病竟与‘落雁沙’有关。可是此时,圣上已是回天乏术了。”
说话的,正是沈寒溪。
他神色凉凉:“若非周子澄一案,我的目光还不会投向后宫,还不知在这世上,我沈寒溪还有这样一个敌人。”
宋然的手心汗湿,只觉得心底冰凉一片,喃喃道:“谁能想得到,为圣上下毒的人,竟会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的脸色逐渐铁青。
李墨亭理了理衣袖,忽而开口:“您知道怡妃娘娘同先帝夫妻情深,所以在先帝驾崩后,便想借娘娘的手除去沈大人,娘娘没有心计,轻信了您的话,做出了冲动之举,麝兰宫的那一场大火,也是您差人烧的吧,为的是不留后患。”
苏珑终于忍不住爆发,朝她冲过去:“他向来敬重你,视你为母,你怎能如此狠心待他!”
有两个军士将她给拦住了,她的手指扒在对方的长刀上,用力到泛白。
太皇太后却冷笑,微仰下巴,似乎不屑看她一眼,声音里没有任何怜悯:“他若是听话,哀家何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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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冰冷的一句话,已经足够说明,一切的因缘,皆起源于这个女人,这个在仇恨和权势的熏染下,早已迷失了心智的女人。她这一生无疑是不幸的,可她也将不幸加诸于无辜的人,酿成了一桩又一桩的悲剧。
事到如今,终于真相大白,可压在宋然胸口的那座巨石却未能移开丝毫,尤其是当她知道自己果真是顾蔺生的女儿时,这真相于她而言就愈发显得残酷。
不愿相信这残酷真相的除了她,还有二王爷,他喃喃道:“父皇是皇祖母害死的?”他摇了摇头,难以置信道,“不、不会的……”
沈寒溪看着他,慢条斯理道:“二王爷,你当庆幸,先帝没有将皇位传给你。”
当初,圣上之所以传位于当今天子,而非传位于自己的嫡长子,便是觉得以自己那个傻儿子“天真无邪”的性子,别说是坐稳江山了,只怕连性命都难保全。当今天子却不一样,他从小就知道,何时该顺从,何时该隐藏锋芒,最重要的是,永睿帝的死会令他始终保持清醒和冷静。
天子冷声道:“皇祖母,真相已经大白,你还要继续一意孤行吗?”
太皇太后环视四周,知道再继续闹下去,于谁都没有好处,如今大靖风雨飘摇,她再不理智,也不能拿江山社稷开玩笑,权衡之下,她做出了让步:“哀家已经老了,再多活几日,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去底下见他们父子之前,哀家就只有一个心愿。”她眸色微凛,道,“皇帝,只要你立刻诛杀沈寒溪,哀家便让谢禾撤离此处,江山是你的,少微也还是你的。”
宋然身子霎时僵了,天子也微微一顿。于他而言,这是一个极好的条件。
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他都没理由拒绝。
太皇太后见天子不说话,继续动摇他的心智:“皇帝也可以继续拖着,拖到哀家的兵马攻入皇城,届时,即使你们杀了哀家,这座皇城也终将血流成河。皇帝宅心仁厚,想必不愿见到那样的场面。”
天子眉头深锁,眸光晦暗不定。
承武王挑了挑眉梢,竟还有心思开玩笑:“李掌印,你与本王今日若是死在这里,可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李墨亭却微微一笑,淡定道:“圣上有难,臣子自当伴在君侧,即便是死,也死得其所。”
承武王不禁向他投去赞赏的目光,要不都说李墨亭这个人八面玲珑呢,这个时候都不忘表忠心。只是,若是天子不能取胜,他这衷心可就表得大错特错了。
宋然沉着眼,问道:“若圣上将大人杀了,谢统领却不撤兵呢?”
太皇太后似早想到会遭到这样的质疑,道:“谢禾,备两杯酒来。”
谢禾拿来酒壶,斟了两杯酒,将托盘呈到她的面前。
她自袖中摸出一粒药丸,将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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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一出口,殿上众人皆变了脸色。
宋然也没有料到,太皇太后竟开出这样丰厚的条件,就只为了换沈寒溪一命。
她口唇微动,以只有身边的沈寒溪听见的声音,低声唤道:“大人。”
饶是她再淡定,此时也有些怕了。
沈寒溪眼角微微一扬,唇边竟露出戏谑的一抹笑意:“看来,我是逃不过今日这一劫了。”
天子沉默片刻,将手伸向那杯毒酒,宋然的气息猛然一滞,还未开口,却见对方衣袖一拂,将那两杯毒酒扫落在地。
琥珀色的酒水洒了一地,此时此刻,太阳已经西移,雕窗中透过来的日光彻底消失,大殿上只余一片阴暗。
太皇太后眸中也只剩下一片漆黑,她冷冷道:“皇帝的选择,真令人遗憾。”
天子却看向她,道:“皇祖母,你等的兵马,今日不会来了。”
话说完,殿外却传来刀剑相交的声音,太皇太后唇角勾起:“皇帝此时,也只能虚张声势了吧。”但是很快,她的微笑便在天子镇定自若的眼神中,僵在了唇畔。
她的脸色一变,看向侍立在身侧的禁军统领,谢禾立即奔出金銮殿,却见殿门外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而更多原本驻守在殿外的禁军,都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团团住大殿的黑甲军。
这不可能!
这是谢禾的第一个念头。承武王能带人闯入仁寿宫,是因为带的兵力少,当时他的注意力也没放在西华门那里,才让这位王爷钻了空子,可是,这么多的兵马,必定是从陵北大营调来,只要陵北大营有丝毫异动,就会传到兵部那里,兵部和神督营都不可能这般轻易地就放他们闯入皇城。即便承武王的兵马再彪悍再能打,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来到金銮殿前。
除非——
除非兵部和神督营都已经被人控制,他们在皇城之内畅行无阻。
谢禾不知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兵部和神督营迎来了两个客人。
这二人,一个是天子新提拔的年轻将领崔遇,一个是刑部尚书萧砚。
谢七站在城门上,与年轻的尚书大人并肩而立,望着城楼下身披黑甲的骑兵朝皇城的方向而去,弯了一下桃花眼:“听闻萧大人适才当着兵部一众官员的面,亲手斩了兵部尚书,将他的印信交给崔遇,在下……还真是小瞧了大人的魄力。”
年轻男子身着绛纱袍,衣领和袖口处皆露出白纱的中单,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到他袍袖上沾染的血迹。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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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七目光从他侧脸上移开,转身靠在城墙上,虽身披军甲,却仍不掩风流放荡:“若我今日不开这城门,萧大人是否也要斩了我?”
“谢统领会不开城门吗?”
谢七没有说话,眸子轻轻敛下,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那长长睫毛的阴影下,半晌,才见他理着自己的衣袖,微笑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长姐入宫的那一日,我没有阻拦。”
这句话有些莫名,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提到这件事吧……
见那些黑甲军围拢过来,谢禾立即转身,欲退回殿门内,可是没走两步,一把刀已经抵在他的心口,有个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谢统领,够能耐的啊。”
夏小秋握紧龙纹佩刀,眸中放出锐利的光:“真遗憾,你的官途,要到此为止了。”
见谢禾被刀抵着退到殿中来,殿内的那些禁军,立刻明白了眼前的形势。
就算他们杀了天子,事情也难再有转机,他们只是听命于主上,此时投诚,还有生还的可能。在一人的带头下,其他人也都纷纷丢掉手中武器,束手就擒。
太皇太后见状,身子不禁一晃,瞬间像是老了十岁。
天子行到她面前,静静与她对视片刻,将目光移开,没有再与她说任何一句话。
他淡淡吩咐:“送皇祖母回仁寿宫吧。”又对李墨亭道,“皇祖母身体抱恙,派专人伺候着,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得接近仁寿宫。”
李墨亭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将太皇太后拘禁在仁寿宫,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到任何圣上不想让她见的人。
宋然松开沈寒溪的手,行到太皇太后的面前,抬起那双清幽深暗的眼睛,问她:“下毒时,您可曾想过,他们也是别人的孩子,也是曾经被他们的父母捧在手心的珍宝?”
太皇太后冷硬的表情依旧,望着她与沈寒溪交握的手,即使落魄,声音依然含着说不出的威严:“少微,杀父仇人就在眼前,你不为父报仇,尽你应尽的孝道,竟要与他联起手来,背叛你的祖母吗?”
年轻女子的唇角有苍白微弱的笑意:“即使他当真是我的生父,可他抛弃我的母亲,许多年来,也不曾到尧州找过我。也许是他不知我的存在,又也许他知道我的存在,却像抛弃我的母亲时一般,选择了抛弃我。”她抬眸,眸中是明晰洞彻的亮光,“一个一日都没有养育过我的父亲,一个连半点爱都吝啬给我的父亲,又凭什么让我为他尽孝呢?”
沈寒溪将目光转向她,始终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此时唇角上扬,露出一丝笑意。
他的少微,立在最深沉的黑暗里,却似有光落在她身上,照得她一身通透,无瑕无垢。
太皇太后怒火攻心,呵斥道:“孽障!”
随着她这一声怒极的喝骂,一直立在她身边的赵公公突然扑上来,将宋然挟持在了怀中。一柄匕首架在了她的喉咙上,那个矮小衰老的宦官哆哆嗦嗦道:“都、都给我退下!”
事情发生的太快,就连距离最近的承武王都没来得及有所反应。
苏珑的口中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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挟持宋然的人名唤赵进忠,是仁寿宫的总管太监,此人伺候太皇太后四十余年,是太皇太后的左膀右臂。今日天子大获全胜,仁寿宫诸多人都将受到牵连,待来日算起总账来,他这个总管太监难逃一死。
他们这些奴才,自入宫的那日起,就把脑袋勒在了裤腰带上,活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每日觑着主子的眼色行事,最后主子倒了,他们这些奴才也没好果子吃。
凭什么?
一念至此,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他能看得出来,这位墨姑娘于天子和沈寒溪而言都极重要,挟持了她,即使逃不过这一劫,黄泉路上拉个人陪葬,也值了。
看到众人陡然紧绷的神情,他便知道自己赌对了,尖着嗓子道:“都退后,否则墨姑娘的小命可就不保了。”
他的手抖得厉害,匕首割破了细嫩的皮,有血不断渗出,宋然咬着唇不出声,其他人却直抽凉气,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失手要了她的命。
承武王按住刀柄,眸中放出凛凛寒光:“赵公公,你这是自寻死路。”
天子则试着安抚他的情绪,微微不稳的声音却透露出了他的紧张:“放了墨姑娘,你有何要求,朕都答应你。”
夏小秋一边控制着谢禾,一边往自家大人看去,只见他的目光中早已蒙上的森冷与阴鸷,几乎已经是在看死人的神情了。
“让、让外面的人让出路来。”赵进忠再次提了他的要求,“开放各个宫门,在承天门外两百步的地方,为我准备一辆马车,让内官监的小德子驾车,在我上马车之前,谁都不许跟着!”脸上露出疯狂的表情,“若我发现有谁跟踪,我便割断她的脖子!”
承武王不禁冷笑。承天门外是一条开阔的大道,若有人跟踪,很容易就可以发现,两百步则是考虑了弓箭的射程,至于内官监的小德子,应当也是他的人——他这个人显然还不是太蠢。
天子关切地望向宋然,却发现,即便在这个时候,她的眼中也只有沈寒溪。
沈寒溪的眸色愈发森冷,他今日竟让这样一个丑陋卑微的人,在自己的眼前这般伤害她。
他强忍怒意,转向承武王,理智道:“王爷。”
承武王明白他的意思,对身边副将道:“传令下去,开放午门和承天门,为赵公公放行,马车也按他的要求准备。任何人不得跟着。”
赵进忠带着宋然退出大殿,众人也跟着他行至殿门外,却在他的威胁下不得不停下脚步。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宫殿前的踏道上,所有人的神色都沉了下去。
承武王瞥了身畔沈寒溪一眼,道:“接下来,就只能寄希望于廷卫司的影卫了。”
夏小秋将谢禾交给手下看管,来到自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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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问沈寒溪:“你有几成把握可以救回墨姑娘?”
夏小秋代替自家大人回答:“圣上放心,这个阉人,绝对逃不出廷卫司的天罗地网。”
皇城中四处有廷卫司的眼睛,他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只要他尚未确认自己脱险,宋然就是一张保命符,他自然不会轻易撕掉这枚保命符。
夏小秋告了个辞,前去盯着影卫的行动了,承武王和李墨亭则各自去收拾善后,殿外石阶的尽头,只剩下沈寒溪和天子。
“恭喜圣上,在永睿帝驾崩十年之后,终于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是啊,崔遇控制了兵部,朕也不会再受人操控,一切,好似都结束了。”
沈寒溪笑了,道:“不,一切才刚刚开始。”
天子沉默了片刻,才道:“是啊,一切才刚刚开始。”
沈寒溪理着衣袖,道:“太皇太后做下的事,关系到天家的颜面,若是以此结案,免不了要株连谢氏一族。二王爷和那些在我威逼利诱下联名的大臣,也不能留下——人得一批批地杀,脑袋要一批批地砍。唯有满朝大换血,圣上才能坐稳江山。”
天子长出一口气,道:“为了坐稳这个江山,朕要杀光京城大半的人,陷黎民于水火,这代价未免太大。”
沈寒溪的口吻却轻松,仿佛黎民苍天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那又如何?先帝就是这般做的。当初,先帝逼宫夺位,成立廷卫司,杀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京城之内血流成河,可是不过三年,便天下大治,若非太皇太后搅合,这大治的局面也许可以延续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
天子紧抿双唇,久久才道:“朕,原该如此。”
他看向身畔这个让他又敬又恨的权臣,胸中激荡着极为复杂的情绪,琥珀色的瞳底,不掩对他的杀意。
沈寒溪将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的宫殿,神情慵懒:“圣上宅心仁厚,做不出与先帝同样的事也是自然。好在,圣上还有另一个选择。”
他声音轻松:“先帝还在位时,便有许多人上书嚼我舌根。在民间,我也早已声名狼藉。今日,文武百官更是亲眼看到我逼宫谋反。圣上只要将一切都推到我头上,便能堵住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也不必以鲜血换取皇位的安稳。那些被我策动‘联名’的臣子,也会感激圣上的不杀之恩,圣上将来要推行新政,也会少很多抵抗。”
他说中了天子心中所有的想法,天子不禁一顿,怔怔地望了他片刻,轻声道:“朕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沈寒溪道:“圣上问就是。”
“你可否当真起过造反的念头?”
他望向天子,答得极为坦诚:“圣上有所不知,我年少时家破人亡,全是为了当时皇帝的一句话。每日上朝时,我望着那金銮殿上的龙椅,满腔都是恨,每时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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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眉,想起她介绍自己闺名时的那一句诗来。
匣中三尺剑,天上少微星。
为了那天上的少微星,他愿将手中三尺剑的锋芒,尽数收敛。
天子看到那总是冰冷凉薄的男子,唇畔浮现出难得一见的温柔微笑,胸中登时有妒意涌出,然而,他的目光却真诚而坦荡:“看来,朕输得彻底。”又忧声道,“不知夏小秋能否平安将墨姑娘救出。”
“圣上放心吧,即便夏小秋失手,墨家也不会坐视不管。”
一辆马车从承天门外出发,一路沿着西陵安街疾驰,又在尽头向东驶入永安街,驾车的人显然极熟悉陵安城的各个街道,甚至,对廷卫司的岗哨都极为熟悉,专门捡刁钻的小巷子走,廷卫司的影卫因怕被发现,不敢跟得太紧,自然也不敢骑马,只凭脚力跟踪,时间短了还能跟上,久了便愈发吃力,一个不留神,马车便不见了踪影。
为首的锦衣影卫正在一个窄巷给其他同伴打暗哨,却忽然有个声音从头顶传来,语气里夹着一丝讥笑:“还当廷卫司的追踪术有多厉害,原来也不过尔尔。”
那人一身玄衣,脸上覆着纹饰繁复的面甲,长身立在不远处的高墙上。
锦衣影卫按住腰间佩刀的刀柄,眯眼道:“阁下是……”
对方抱臂而立,也不隐瞒,道:“尹星阳。”
听到这个名字,那锦衣影卫的手不禁一抖,那自称尹星阳的男子抬眸,道:“你们不必跟了,那阉人的命,我来收。”
“阁下既然来了,为何迟迟不出手?”
尹星阳这三个字如雷贯耳,他杀人的时机,可以精准到每个弹指,若他一直跟着那辆马车,便意味着他随时都能要那阉人的命。可他直到现在都不出手,就只有一个理由——他不想出手。
听到这个问题,尹星阳只道:“我在等。”
他的耳朵一直在动,只是幅度不大,又藏在半束未束的发间,很难注意到。大概过了五个弹指,他的脸突然转向东北方。隐藏在面甲后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来。
那锦衣影卫还未反应过来,那个玄衣身影便从他的头顶掠过,尹星阳的身手矫健,轻功十分了得。
适才,自东北方,传来一声微弱的哨响,但离得远,又只响了短促的一声,正常人在这个距离,几乎不可能听到。
然而,尹星阳耳力了得,只凭这短促的一声哨响,便确认了准确的方位。
不过瞬息的功夫,他便立在另一堵高墙上,居高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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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中,赵进忠正在与宋然抢夺那枚玉哨,适才他不过是一个不留神,就被她钻了空子。幸而他及时将这玉哨抢下,只让她吹了一声,否则,若让她引来了什么人,他就前功尽弃了。
他按住她的脸,将她压倒在座位上,匕首就贴在她的侧脸上,恶狠狠道:“小丫头,别这么急,等到出了城,咱家再一刀一刀宰了你。”
宋然心中绝望,胸口起伏不停,道:“赵公公,回头是岸。”
他冷哼一声,道:“闭嘴。”
却突然发现,马车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停了。他的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迟疑唤道:“小德子?”
回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小德子出事了。这个念头刚起,他浑身的汗毛便都竖了起来,吞口口水,将宋然拉起来,匕首更紧地贴着她,准备好随时要她的命。
外面传来小德子的声音:“义父,咱们有救了,您快出来看看。”
听到是小德子的声音,他才放下了一半心下来,却仍不放松警惕:“什么有救了?”
小德子却兴奋的语气:“您出来看看嘛。”
那语气不像是遇到危险,赵进忠一手将匕首架在宋然脖子上,另一只手推开了车门。
外面却什么也没有,只有小德子坐在赶车的位子上,一动也不动。
他唤道:“小德子?”
回答他的是一片诡异的平静。
他吞口口水,又唤了一声“小德子”,却见那小太监的头往旁边歪了一下,整个头颅咕噜噜地滚落在车轮下。
宋然闭目,发出一声惊呼。
赵进忠的脸色霎时惨白,不等有别的反应,他的表情便凝在了那一刻。
宋然紧闭双目,又听到一个咕噜滚落的动静,原本贴在自己脖颈处的利刃,不知何时滑落了下去。她睁开眼睛,垂目往下,却见车轮下,有一颗头颅,正瞪着眼睛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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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星阳从车顶上跃下,将那头颅随意踢开,行至车旁。他的右手手腕上,绕着一根细细的银线,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到挂在银线上的点点血迹。
他望着倒在那里的女子。长发散开犹如浓墨泼染,眉眼却清秀淡雅,似一株工笔淡彩勾描的芍药。
他捡起掉落在车下的那枚玉哨,将昏迷的她抱入怀中,垂目望着她的眉眼。
暗中跟了她这么多年,今日才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看她,这般美丽的一张脸,何其不幸生在了墨家。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是这百年望族。
他收回心神,将怀中的人抗在肩头,利落地翻越一堵围墙,隐匿了行迹。待夏小秋率影卫赶至时,便只看到一辆空了的马车,和两具身首异处的尸体。那两个头颅的切口异常整齐,就连杀人经验丰富的夏小秋,一时竟都看不出那是什么兵器所致。
传闻中,尹星阳不光五感惊人,还能模仿上百种声音,杀人手法更是诡异多变,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影卫道:“看来,是尹星阳把墨姑娘带走了。”
夏小秋拧紧眉头,道:“我去追,你们去告知大人。”
一叶乌篷,泛水而行。
有人坐在船尾,正持一把钓竿在垂钓。乌篷之内,昏迷半日的宋然终于醒了过来,缓了半晌,才坐起身子,朝船篷外看去。
“尹首领?”
她揽衣行至他身后,沉声唤道。船板被她踩得嘎吱嘎吱响。尹星阳头也不回,望着探入水中的鱼线,道:“少主吓跑了属下的鱼。”
宋然不理会他,问道:“尹首领要带我去何处?”
“少主吹响了玉哨,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他不等她回答,便道,“意味着少主已是暗门的主人,有权命令属下做任何事。”
宋然呼吸一滞,一时之间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道:“少主坐。”
声音不大,但有种让人不得不顺从的威慑力。
在他身边,有楠木小案,摆着茶水点心,宋然在小案的另一旁坐下,心中不敢有丝毫放松。
男子依旧戴着面甲,变了声,整个人都透着难言的神秘。
“少主应当听说过一句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曾经势倾天下的大族,数代公卿的世家,也逃不过这样的宿命。”
这句话她自然听过,君子的品行和家风,先人的恩惠和福泽,最多延续到五代。墨家到她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放眼族中,叔伯辈大多昏聩无能,平辈中人,也不乏心术不正的放浪子弟。她甚至想,如此下去,距离墨家的气数消耗殆尽,应当也不远了吧。
“令尊作为一家之主,要支撑庞大的家业,要平衡家族内部的明争暗斗,还要防备着儿女遭人算计,这二十年来,算得上殚精竭虑。”
宋然的手颤了一下,神色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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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不答反问:“少主当真以为,侯爷与你水火不容,恨不得杀你而后快吗?”
宋然眼眸冰凉:“难道不是吗?”
尹星阳不置可否,只道:“侯爷这些年,是娶过许多房侍妾,但他娶了这么多房侍妾,竟无一人有过身孕。少主便不想想,这是为什么吗?”
宋然沉声道:“因他忌惮着秦家,忌惮着朝廷。秦墨两家联姻,是皇家赐婚,他必须保证秦氏的正房地位。”
尹星阳却笑了:“少主太小瞧你的父亲。那般轻世傲物的一个人,岂会把朝廷放在眼中?”
宋然怔怔望着这个自己才见过两面的暗门首领,心中有丝丝缕缕的酸涩蔓延开来。这么多年,她连话都不曾同她那个“父亲”说过几句,提起父亲来,最先浮现在脑海中的,也都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
他甚至,没有对自己笑过。
“令尊不想别的女人有孕,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因为他不想。”
宋然唇畔始终挂着微嘲的笑意,他们父女之间的隔阂已经存在十余年,自然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消融。他似乎也没有打算说服她,只道:“少主可以不信,但属下需要澄清一事,少主离开尧州,暗门是接到过侯爷的命令暗中跟随,但,想要取少主性命的却另有其人。”
他轻描淡写道:“墨家少主的地位,不知有多少人眼红,族中多的是想要利用你们父女之间的嫌隙,趁机取你性命的人。你还记得当年差点害死你的三姨娘吗?侯爷不宠你,尚且有人暗中对你下毒手,他若是宠你,你在墨家只会活得更不容易。”
宋然依旧沉默,心中却早已不复适才的平静。可是一想到定远侯对自己血统的猜忌,想到今日太皇太后亲口说出的秘密,眼底刚刚融化的坚冰,便再次封冻起来。
“尹首领的意思是,父亲仍希望我继承墨家的家业?哪怕,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这个问题,少主可以当面问侯爷。”
在她惊愕的神情中,他道:“侯爷已经请旨入京,和夫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说着,将鱼竿收起,望向她的心口处,道,“暗门的玉哨已在少主手中,少主接下来想做什么,想见什么人,只需一句命令。”
宋然这才发现,那枚被赵进忠抢走的玉哨,已经重新挂在自己的胸前。
她轻轻握了握,良久,才道:“我要回宫。”
若她料得不错,沈云眼下,怕是有大/麻烦了。
此时的禁城,那场宫变已经悄无声息地落下帷幕。所有人都不会知道这场宫变的真相究竟如何,世人仅会知道,廷卫司总指挥使沈寒溪发动宫变,禁卫统领谢禾率禁军护驾,却战死在金銮殿前,好在最后承武王率黑甲军赶来,平息了这场叛乱。
经此一变,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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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大乱,天子欲借此良机,重整六部和内阁,这些日子通宵达旦,废寝忘食,直到第五日,才有时间接见宋然。五日前,得到她平安的消息,他自是松了一口气,但因事务繁忙,便没有召见她。
若她果真是顾蔺生的女儿,自然没有资格再为皇后,如今,他也没有必要再借助墨家来稳固皇位,但是,太皇太后的事被他压了下去,她此时仍是他名义上的皇后。
他心想,自己这几日一直不见她,大约也有逃避之意吧。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灵华殿外的揽月亭中,女子一身素衣,在万红掩映中,是那般的不起眼,却又是那般的独一无二。
若是就此放她走,也许,他此生再不会遇到这样一个人。
他收回心神,屏退身畔宫人,走入亭中。她并不行礼,只微微仰着头,眸色淡漠地看着他。那双眼睛,让他不敢直视。
他避开她的目光,道:“墨姑娘一定是在怨朕,分明从沈大人那里得了这么多的好处,竟还如此待他。”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卸磨杀驴——圣上只是做了最对的选择,何错之有?民女又何怨之有?”
他笑眼看她:“都用这三个词来形容朕了,竟还说不怨。”
宋然不继续这个话题,问他:“怡妃娘娘,圣上打算如何安置?”
“她无子嗣,按照礼制,原该与其他嫔妃一样,要么殉葬,要么到宫观为先帝守节祈福,但,她已死过一次,宫中知道她起死回生的人也不多,朕念在她身世孤苦,对先帝一片痴心,又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不愿再毁掉她的一生。她几日前受了些惊吓,朕暂时让李墨亭安置她,待她身体养好,若是有什么好的去处,朕也可以成全她。”
宋然点了点头,道:“听闻她还有个兄长,若是能兄妹团圆,也是一桩美事。”
天子看她一眼:“兄妹团聚,自然很好。”又道,“王叔昨日向朕请旨,想回边境带兵。”
“圣上准了吗?”
“吴太妃一直希望王叔能够尽快完婚,昨日还特意通过淑妃,旁敲侧击地询问朕的意思。”
宋然沉默片刻,道:“王爷和李家小姐已经定亲,是应当尽早完婚。”
“所以,王叔的请求,朕暂时没有答应。”
又拉拉扯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宋然才咬了一下唇,唤道:“圣上。”
天子见她表情,便知她要说什么,转向她,静静看了她片刻,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
她从怀中摸出他给自己的那枚折扇,敛眉道:“圣上说过,有朝一日,可以以此扇为信物,应民女一事,不知可还算数?”
“自是算数。但朕记得当日也说过,除了离开朕,其他的事都可允你。”
她抬眸:“民女的这个心愿,不是为自己所求。”
在天子的目光中,她徐徐开口:“我想请圣上,放沈大人走。”
她声音低微,但却坚定:“若圣上对他还是心有忌惮,民女……少微愿意留在宫中。圣上可以以我为质,大人若是再有反意,圣上可以杀了我。”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承武王府,玲珑阁。
正值炎夏,承武王只着一件轻薄的蚕丝单衣,懒懒地靠在竹榻上,信手翻着一本兵书。
一抬眼,就看到徐沅捧着盘樱桃朝自己走了过来。见她身上是件玄青色窄袖的普通袍衫,又恢复了男儿打扮,不禁不悦地皱起俊颜。
他突然想起自己刚刚知道徐沅这个名字的时候。
在北境带兵时,他年年都会到各个地方军中挑人,曾有个将领向他举荐过她,就连他身边的李校尉提起徐沅这个名字,都不乏溢美之词。当时的他自是对她颇感兴趣,却因李校尉多余的一句话,令他瞬间没了见她的热情。
李校尉道:“这个徐沅啊,模样俊得很,王爷将他收到帐下,就算没别的用处,养养眼也是好的。”
他闻言,当即嗤之以鼻:“本王的帐下不需要花瓶,他若真有本事,无需本王特意提拔,有朝一日,自然能凭军功让本王看到他。”
因这么一个先入为主的偏见,他没有见她。
直到一年后,蒙古大举进犯,首当其冲的便是冀北军,他虽立刻率虎师前往增援,但因中途粮草出了问题,导致他晚到了两天。迟到两日,于本就不够精锐的冀北军而言,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本以为这支军队会因这两天的延误全军覆没,谁知,竟还有五百兵卒奇迹地撑过了这两天,当时,指挥这五百兵卒与百倍于己方兵力的蒙古狼师作战的,便是徐沅。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小小的身板,浑身都是血,脸也脏兮兮的,丝毫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可他却牢牢地记住了她的眼神——那不服输的眼神。
后来,冀北军的这五百余人被虎师收编,徐沅也到了他的帐下。
她自然有她的优点,比方说聪明睿智、能言善辩、不卑不亢,但她也有许多缺点,比如个性倔强,认起死理来,常常不把他这个王爷放在眼里。
这些年,他对她又爱又恨。
但是那些恨,好似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去掉那些无关紧要的部分之后,他对她,就只剩下满心的喜欢。
他放下手中的兵书,看向她:“怎又换回了男装?”
她把樱桃放到他面前,道:“自小就穿男装,都习惯了。”
他示意她坐,她却一本正经道:“此处是王府,再与王爷平起平坐,不合规矩。”
他挑眉:“此时倒觉得不合规矩了?是谁动不动就闯入本王的大帐,半夜将本王从被窝里拉起来讨论战术?又是谁为了保一个犯军法的小兵,三天都不给本王好脸色看?嗯?”
她咳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
他睨她一眼,拈起一枚樱桃放入口中,懒懒道:“这里只你我二人,没第三个人在,坐。”
因他的语气过于不容分说,她只好在旁边坐下,看了他半晌,听他道:“有话就说。”
她道:“刚刚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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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武王额角一跳:“母妃?”无奈地笑了一下,这王府中风吹草动的,哪里逃得过他那个专门搞情报工作的娘。
“她老人家可是为难你了?”
“那倒没有。太妃娘娘人挺客气,只是想让我劝劝王爷,在与李家小姐完婚前,希望王爷能安分些。”
承武王挑樱桃的手顿了顿,问她:“她让你来劝,你便来劝了?”
她为他分析利弊:“太妃娘娘是做母亲的,自是希望王爷能尽早成家,王爷都二十好几了,还光棍一个,于孝道上,早就有些说不过去。李太傅是国之重臣,圣上自入主东宫到承继大统,经历了不少坎坷,他老人家一直都立场坚定地支持圣上,相信有这一层姻亲关系,圣上对王爷的猜忌会少很多,再者说……”
不等她说完,便被他沉声打断:“你就这般急着看本王成亲?”
她理着衣袖,半晌才看向他,表面维持着云淡风轻:“君子一诺千金,王爷已同李姑娘互换了龙凤帖,难道临近婚期,却要退婚不成?”她与他对视偏上,一双清眸仿佛碧潭,浮着微微湖光,“王爷的心意,我全都明白,可我,却不想王爷失信于人。”
他紧紧盯着她,眸色渐渐深了:“是谁说,本王与她互换了龙凤帖?”
她望着他起身,行到自己的面前。他的腰间悬着一枚玉佩,竟是那日原本该随龙凤帖一起送到李府的押帖物。
他俯视着她,道:“龙凤帖还没有送抵李府,本王就亲自追回来了。”
“……”
“议亲期间,李姑娘曾经来找过本王。她告诉本王,她心里有一个忘不掉的人,答应同本王成亲,不过是违抗不了父母之命。你说,她是不是十分大胆?”
他唇畔勾起一个笑意:“她一个姑娘家,无法违背父母的意愿,又不想委屈地嫁给本王。这个坏人,就只好本王来做。如此说来,本王主动解除婚约,她还要欠本王一个人情。阿沅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在她怔忡的神色中,俯下头,凑到她唇边。
还没吻上去,便听到身后传来下人的声音:“王爷。”
他被打扰了兴致,当即没好气儿道:“何事?”
“有、有人要见王爷。”
他情绪不佳:“本王的话你们是当耳旁风了吗?”
今日难得空闲,他在来这里之前便吩咐下来,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
那小厮也很无奈,人是自己闯进来的,他们好几十个家丁都没拦住,有什么办法。
不等开口,那二位已经闯入阁内,其中一人对承武王道:“王爷,在下有要事,多有得罪。”
承武王转身,看到那两个不速之客,不禁眯了眯眼睛。
一个是玄衣束发的青年,一个是锦衣劲装的小个子。
承武王命令跟着他们进来的家丁:“你们暂退下。”
徐沅见过哑巴,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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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武王一直关注着宋宅的动向,知道哑巴已多日未归,钟伯和六娘都极挂念,今日在这里见到他,难免要问上一句:“哑巴兄这几日去何处了?”
他只道:“遇到些麻烦,多亏一名故人相助。”
那日,他与沈寒溪两败俱伤,因失血过多陷入昏迷,巧的是,浙江的那位周姑娘恰好入京探亲,便将他救起。
他身上中过贺兰珏的毒,每三个月需服一粒解药,那日身负重伤,又恰好在养伤期间赶上毒性发作,差点送了命,好在夏小秋及时找来,送解药给他,这才保下一命。
最近发生的事,他已经从夏小秋口中尽数悉知,夏小秋急着救沈寒溪,他急着救宋然,两个人一合计,直奔这位王爷的府邸而来。
听完二人的来意,承武王沉吟道:“这两件事都不好办。”
夏小秋是个急性子,当即道:“我家大人好歹帮您解过围,若不是他,您现在可还被关在宫里呢!如今,护驾之功也是您的,您是不是得报这个恩?”
承武王扫了他一眼,道:“你当本王不想救他?”叹息道,“可是,本王却不能替他求情。事到如今,这天底下,大概没有人能替他求情。”又道,“本王觉得,在沈大人做整个计划时,应当就已经算到了这一步。他选择将自己的生死,押在圣上的身上。”
可是,圣上没道理不杀他。
夏小秋听了他的话,不禁握紧拳头,怒道:“王爷不想帮就直说,这个时候,谁不想明哲保身?老子理解!”转身道,“即便是劫狱,老子也要把大人救出来!”
哑巴望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沉默片刻,转向徐沅:“徐军师也没有办法吗?”
徐沅摇了摇头,叹息道:“于沈大人而言,这是一个死局。”
他的手微微一颤,连这天底下最聪明的人都说这是个死局,只怕,当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待青年离去后,承武王望向徐沅,问她:“当真是死局?”
她的眸中有光浮起,道了七个字:“置之死地而后生。”笑着看向他,“王爷不是说,侯爷和夫人已经入京了吗?”
他望着眼前眉眼含笑的女子,心中的那些困扰慢慢消散了。
他了解她,若是真正的死局,她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突然对她适才的两个称呼生了兴趣,挑起一边的眉梢:“侯爷,夫人?阿沅叫得如此亲切,看来同定远侯夫妇很是熟悉。”
她同墨家的少主那般亲密,又怎么可能与墨家没有渊源?
徐沅知道早晚瞒不过他,重新坐回到竹榻上,道:“徐家祖辈都在墨家当值,家祖父是墨家的总管,家父则要逊色些,只替侯爷打理账房,我的上头还有几个哥哥,在侯爷的举荐下参军的参军,做官的做官,只有我一个女儿家,将来只能接过父亲的衣钵。”
承武王微微一顿,好奇道:“墨家的账房,可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美差。你放着这份美差不作,为何要跑去参军?”
“王爷难道也觉得,只有男儿才能志在四方?”
“古有木兰从军,巾帼不让须眉,这样的女子,本王自然欣赏。”
徐沅惆怅地叹了一声:“可惜啊,在墨府能理解我的壮志的,只有墨姑娘一人。我能成功逃离我爹的魔爪,还全亏了她。”
“这么说来,本王对墨姑娘更加感激了。”他捞起她的手指,珍惜地握在生着薄茧的掌中,“若是没有她,本王岂会遇到你?”
他笑了起来,那一笑如月夜无数繁花开落,这世上所有的美景,便在他弯起的眉眼中。
徐沅的心口狂跳,不禁抽出手来,拈了个樱桃塞入自己口中,以此来掩饰自己的脸红,可是,她的神情已经全然落入他的眼中……
诏狱之中。
沈寒溪听到锁链碰撞的声音,朝房门处看过去,他仅着白色单衣,长发依旧一丝不苟地束起,即便落魄也有独一份的风骨。
虽然他看起来与平日无甚不同,但是在看到他的瞬间,宋然的鼻子还是酸了酸,哑声唤道:“大人。”
身后的狱卒将牢门锁上,留他二人独处。
她朝他走过去,抱住了他的腰。他抬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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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玩着她的头发,语气有些狎昵:“当初是谁说,如果我造反,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与我为敌?若要怪罪,也该怪墨姑娘,迷的人丢了魂儿。这大概便是常言说的……色令智昏?”
他向来如此,越是真心,表现得就越是随意。
她忍不住瞪向他,泪水却从线条柔和的脸颊上滚落。
他这才收起那份玩世不恭,换上庄重的态度,用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慢条斯理道:“你可知道,从小到大,我都极讨厌小孩子。可是这几日,我却时时刻刻都在想,若是以后有了儿女,我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
她含泪问他:“你喜欢男孩,还是喜欢女孩?”
剑眉之下,双目修长,表面仿佛永远波澜不兴,可是眼瞳深处,却藏着难以察觉的深情。
“最好生一个女儿,要像你小时候一样。我想,我大约会将你不曾得到的宠爱,加倍地给她吧。”
她为这句话轻轻一怔,脸颊有些发烫:“可你又不曾见过,我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他却擒住她的手腕,道:“若我见过呢?”在她难以置信的神色中,缓缓道,“十三年前的一个元夜,我被同门欺凌,遇见了一个小姑娘。那姑娘年纪小,胆子却大,明明帮不上忙,却偏要多管闲事。管完了闲事,还要我背她回家。”
他低下头,修长的眼睛与她近距离对视,鼻尖几乎触碰到了她的,却故意不再往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形状优美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他的温热气息洒落到她的鼻息之间,唇角挑起一个标志性的、略带戏谑和挑逗的弧度:“见了她我一定要问问,当初问了我的名字,为何却忘了?还将我当成了别人,念念不忘了这么多年。若非听萧大人提起,我还真不知道,有个人那样小的时候,竟已经在想着我了。”
她还陷在难以置信的情绪中,小脸上一片懵然。
他不等她全然将自己的话消化,便吻在了她的唇上。
他的气息渐渐剧烈起来,简直像是要把纠缠的唇齿,都吞咽到肚子里去。
滚热的气冲入口腔,她一点点沉溺在唇齿相接轻柔的触感中,也无暇再深思他适才的那番话了。
好不容易才与他分开,她把手撑在他胸前,急急说起正题:“大人,圣上答应我,会给你一个逃生的机会,只是不能做得太明显。”
他一副全然依赖她的神情,问她:“哦?”勾了勾唇,“那我的命,可就交给少微了。你打算怎么救我?”
她垂了下眼,再次抬起来时,双目灿若明珠:“我有一个很笨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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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秀宫,昭华殿。
天子负手立在三足魑纹的香炉前,望着白烟袅袅升上虚空,神思却有些不在此处。
他想起那日她与自己交换的条件,唇角不禁浮起一抹苦笑。她仍愿留在宫中,留在他的身边,却要以这个条件,换沈寒溪一命。
这个女人,让他身为帝王的自尊心,一再遭到践踏,可他,偏偏生不起气来。
淑妃行至他身后,柔声提醒他:“圣上,该就寝了。”
他回眸,望着这个自他还是不受宠的皇子,便嫁给他做侧妃的女子。
他对她说不上喜欢,但也说不上厌烦,成婚两年,夫妻关系始终平平淡淡,没有什么波澜。
她出身普通的家族,父亲不过是个七品的京官,即便他当初并不受宠,能够嫁给他做侧妃,她也觉得是极大的恩宠,大约也是因此,她在他面前始终都谨小慎微,即便他登基为帝,她也不曾为她的父兄谋取过丝毫好处,谨守着她的本分。
这样的性格自然很好,可是,他却偶尔会觉得缺了些什么。
他突然意识到,他似乎从来不曾与她好好说过话,问过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神思归来,握住她的手腕,道:“陪朕坐一坐,朕有些话想说。”
淑妃微微一怔。
自他登基后便每日忙碌,即便是晚上宿在她宫里,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很少会听她说话,更别提主动同她聊天。
被他拉着坐到桌前,她迟疑问道:“圣上可是有心事?”
见他亲自倒茶,她忙要接替他的动作,却被他阻止。
“朕登基已有一段时日,这段日子,朕一直在应对前朝的各项事务,无暇顾及后宫,可是,待局势稳定下来,朕……必然要做一件事。”
他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
她睫毛轻颤,但很快情绪就全部收敛。
“臣妾明白,如今六宫全都空着,圣上必然得选一批秀女进来。”她说着,轻声问他,“圣上是怕,与墨姑娘大婚后,便立刻充实后宫,会惹她不开心?”
她谈起丈夫与别的女子的婚事,表面平静而大度,可是捧着茶杯的手,却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淡然。
天子的目光从她微微颤抖的手上移开,落到她的脸上。在明亮的宫灯下,她的每个细微的表情都清晰可见。
他突然唤她的闺名:“嫣如,嫁给朕,你可曾觉得委屈?”
她又顿了一下,轻轻摇头,眼神温柔:“能嫁给圣上,是臣妾求之不得的福分。”
他道:“可朕,注定不会是个好丈夫。”
良久,才听她开口,声音依旧是那么柔,却有着洞穿一切的透彻:“圣上不能做一个好丈夫,要做一个好皇帝。臣妾也会努力做一个好妃子,努力不去嫉妒,不去干涉圣上的决定,这大约就是臣妾的本分,也是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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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日,他常常往椒阳殿跑,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喜欢那个墨姑娘,她为此嫉妒过,伤心过,但伤心嫉妒过后,便只剩下妥协,这宫里的人,有几人能奢求得到天子全部的爱?
他静静看着她,突然间想,眼前这个跟了自己两年的妃子,今年也不过是二八年华。
也许,她永远都得不到他的喜爱,日后这偌大的后宫,会有更多如她这般年纪的姑娘进来。他也许会对她年少的陪伴心存感激,却不会因为她,就冷落了其他的妃子,他会徘徊在不同的女人的宫里,在与她们肌肤相亲时,忘记这个世上还有一个自年少时就陪伴他的姑娘,正在为自己独守空闺。
他是天子,注定要雨露均沾。
即使他如愿娶到墨姑娘,他也依然不可能专宠她一人。他的心里也许能一直都装着她,可是站在她的立场上,她同淑妃,又能有什么不同?甚至,她会比淑妃还要可怜。淑妃的心里起码还有他,可她呢?
他沉默着将茶水吞下去,没有再说话。
翌日,三更天。
来到关押重犯的牢门前,已经确认了两遍手令的牢头心头的疑虑依然没有消散。三更半夜的,刑部怎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审?不过,对方手中拿的的确是刑部尚书萧砚的手令。圣上将这个案子交给刑部全权负责,刑部尚书自然有资格在任何时候提审人犯。
见他动作迟缓,那个身穿刑部官服的矮个子恶狠狠道:“快些,若是误了时辰,我们不好交差。”
牢内光线昏暗,那矮个子又刻意压低脑袋,因此有些看不清模样。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
来不及多想,牢头听他语气凶神恶煞的,只好加快速度,将挂在牢门上的三重锁给打开了。
沈寒溪虽已沦为阶下囚,但是余威尚在,牢头不敢怠慢,唤道:“沈、沈大人,刑部提审了。”
男子慢吞吞行出来,目光在那两个“刑部差役”的身上落了落,若无其事地收回,不悦的语气:“萧大人提审,可真会挑时辰。”
牢头上前,讪讪道:“沈大人,多有得罪,您包涵。”说着,便示意身后的两个狱卒为他上枷,这是移送犯人必要的流程,可是刑部那个矮小的差役却拦住他们,冷冷道:“不需要这东西。”
牢头自然为难:“这位爷,若是在移送的途中有什么岔子……”
“从此刻起,人犯由我刑部全权负责,何况还有虎贲卫跟着,你怕什么?”
“这……”牢头还要说话,却被他那杀气腾腾的眸子吓退,示意狱卒退下,却又悄悄命令他们跟上,道:“仔细着点儿,别让他们在牢里出了什么事儿。”
在牢里出事,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出了大牢,这事儿才不归他们管。
众人押着沈寒溪往牢外走,谁也没注意到,落在队尾的一个人,在跟上去前,将手中提着的灯笼,丢在了牢内的稻草上……
那灯笼用得是特制的灯芯,很快,就将灯笼纸烧破,火舌逐步往外侵吞、蔓延。
夏小秋眼角的余光捕捉道那几个跟上来的狱卒、以及寸步不离地跟过来的虎贲军,不由得伸手将头上的官帽往下压了压。他今日这个举动相当冒险。朝中有几个重臣,早就看沈寒溪不顺眼,怎会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包括大理寺卿在内,纷纷上书要求天子抽调十二卫的虎贲来把守诏狱。
天子虽然答应会为他们行方便,却不能堂而皇之地把虎贲军调走。
能不能把人救出去,只能看宋然的计划,和他们的本事了。
途中,那个牢头却越来越困惑,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矮个子,又走了两步,他突然福至心灵,认出了他来:“等等!你……你是廷卫司的夏小秋!”
夏小秋暗自在心中道了声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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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刀剑对峙,杀气漫天,沈寒溪退至一边,淡然地看着自己的属下陷入恶战,并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
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想轻易脏了自己的手。
对于夏小秋而言,眼下面临的几乎是个修罗场。时间短了还能抵挡,可是随着越来越多的虎贲卫涌来,被压制是早晚的事。好在,他的目标并不是冲出重围,而是尽力拖延时间。
时间一弹指一弹指过去,陷入苦战的夏小秋正有些焦虑,陡然间有敲锣声响起。
“梆梆梆——”
“走水了!”
“牢房走水了!!”
伴随着锣响,四面八方都有浓烟涌来,在滚滚浓烟中,又听到有人高喊:“不好了,犯人越狱了!!!”
夏小秋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
今日混入牢内的,除了他和另一名影卫,还有另外一人。
他身着虎贲的军服,借巡视为由,悄无声息地穿行在牢狱中。此时已近三更,犯人几乎都已入睡,守备也正值最松懈的时候,他一边行,一边将经过的牢门以银钩打开。
走水的锣一敲响,所有的犯人便都惊醒过来,纷纷扑到牢门边呼救,见锁已打开,自然纷纷喜上眉梢。
这是个机会啊,逃生的好机会。
这样一闹,原就混乱的牢房内更是乱作一团。
夏小秋护着沈寒溪,边打边往外退,见有个虎贲卫打扮的青年冲来,立刻挥刀朝他砍去,对方接下他那一招,低低道:“是我。”
他看清对方的眉眼,松开了刀上的力道:“大人交给你了。”说着,便回身阻止其他的虎贲卫靠近。
那虎贲卫打扮的青年趁乱递来一件衣裳,给沈寒溪,道:“穿上。”而后便挡至他身前,戒备地关注着前方战况,身后传来男子穿衣的动静和他戏谑的语调:“不是一心要找本官报杀妹之仇吗,怎么今日又来救我?”
他神色微微一僵,道:“出去再说。”
火势越来越大,烟雾呛得人直咳嗽。夏小秋和另一名影卫几乎吸引了全部火力,他们趁势装作躲避浓烟的样子,将口鼻掩上,往牢外挤去。
快要接近出口,却见牢外站着一整排虎贲军,为首的男子站在正中央,着一袭通黑麒麟袍,束腰长身,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遇到这样大的骚动,他倒也临阵不乱,冷静地吩咐:“封锁牢门,有可疑人士出来,要严加确认身份,如遇抵抗,杀无赦!”
宋然提前派人递来口信,掌管虎贲的林焱,是正儿八经的将门虎子,在十二卫的将军中,他最年轻,也最有勇有谋,并不那么容易糊弄。
不断有人受不了牢内的浓烟,灰头土脸地从牢内冲出来,也有一些受了伤的,被同伴搀扶而出。
他们身上穿的是虎贲的军服,也许能躲得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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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微微顿住脚步,沈寒溪也驻足,看向牢外那个不时拦住人盘问的青年将军,挑了半边眉梢,道:“林焱林将军,两年前曾同本官结过一个梁子,报复心快赶得上本官了。那帮老狐狸,建议圣上让他来看押本官,摆明了是不想给任何人劫狱的机会。”
他侧头,目光落到哑巴脸上,唇角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救人救到底,今日只好委屈你了。”
说着,便抓起他的手臂,利落地拿刀划了一个口子。
哑巴痛得嘶了一声,捂上那汩汩流血的伤口。沈寒溪将他架住,眼底闪烁着有一点戏谑:“若是不挂点彩,显得太可疑。”说着,便以袖掩住口鼻,搀着他往外走去。
哑巴眉头皱紧,却没说什么。他虽不善言辞,却并不傻——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一行出牢房,便有个小将行来,见他们身上穿的是虎贲的军服,只简单地问了两句便走开了。
沈寒溪佯装带哑巴去处理伤口,刚走出两步,便听到一声:“等等!”
林焱扶着刀,朝二人走了过去。
哑巴肌肉紧绷,沈寒溪依旧以衣袖掩口,眸子轻轻地眯了起来,有一抹冰冷的光凝在眼底。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传来男子的声音:“转过身来。”
哑巴已经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到一个急匆匆的声音传来:“将军!”
林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是府上的郑婆子,当即蹙起眉头。
他是去年八月成的亲,夫人哪里都好,就是黏人黏得厉害。陪的少了,总爱差人找他,变着法子地同他闹。这四五日他忙于公务,没有回过府,她倒是学乖了,没有差人打扰他,谁知今日,竟让郑婆子找到这里来了。
没分寸到这种程度,饶是他再宠她,也微微有些不悦。
见旁边许多双眼睛都看着,压低声音问道:“又怎么了?”
郑婆子拉他的衣袖:“将军快随我回府吧,夫人她……”
他拿起将军的威严:“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那郑婆子见自家将军这般冷漠,当即哭天抢地道:“我的将军啊,夫人难产,您快回府看看吧!”
“难产?!”
林焱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木了。想想是到了该生的时候,他这一忙竟忘了数日子。
郑婆子继续哭道:“从昨日夜里就开始生了,怕将军分心一直没敢告诉,直到实在挺不住了,才想找将军回去……”
话未说完,男子已经大步离去,眼前的这烂摊子也管不了了,夺了马就往府里赶。
此时的宋然,正坐在棋盘旁,缓缓地摆弄着棋子。
林焱有个小娇妻,是他的青梅竹马,身子骨不大好,从小就被他宠着,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算算她怀孕的日子,再有三五日应当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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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夜里,得知了林焱夫人难产的消息,宋然便知道,这是一个劫狱的好时机。
没有林焱在,虎贲的其他人成不了什么气候,靠夏小秋和哑巴,应当足够了。
她将手中的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上,自言自语道:“人事已尽,剩下的就是天命了。”
一炷香后。沈寒溪坐在马车内,换下身上的衣衫,抬眼看向正默默拿白布缠绕胳膊的青年,神情十分心安理得:“少微打算让你带我到何处?”
哑巴以牙齿咬住布条,打了个结,道:“先出城。”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真没有想到,我沈云竟有一天,要领受一个女人这样的恩惠。”抬了抬眼皮,“她是不是已经做好了这辈子都不再见我的打算?”
哑巴的动作一顿,没有应声。
沈寒溪阖了眼睛,闭目养神,就在哑巴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听到他道:“出城之前,先去一个地方。”
哑巴神色淡淡:“宋姑娘说了,要尽快出城,免得节外生枝。”
等到他逃狱的消息传出,全城戒严,再想走就不容易了。
沈寒溪挑眉:“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总要拜见一下未来的岳丈大人。”睁开眼睛,“更何况,岳丈大人已经亲自派人来请,不去见一下,多不礼貌。”
马车急停,车内的人却极好整以暇,推开车门,神色慵懒地望着挡路的男子,勾起好看的唇角:“尹首领,又见面了。”
尹星阳长身立在车外的马路上,道:“沈大人,家主有请。”
大昭寺后山的风榭,早就等在那里的中年男子,在脚步声中回头。
定远侯玄衣纁裳,身形魁梧,已经年约四十,却丝毫没有任何年纪带来的臃肿。只是立在那里,就已经从骨子里流露出名门望族的家主所独有的风华。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踏入风榭的年轻男子,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无可挑剔的一张脸,棱角偏冷,气质也偏冷。他仿佛看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不可一世,运筹帷幄,还未靠近,便让人油然生出一股寒意。
他慢慢道:“你便是沈寒溪——沈大人?”
年轻人微笑:“沈寒溪不过是化名,侯爷这句‘沈大人’更是折煞。在下本名,沈云。”
定远侯又打量他片刻,不屑的语气:“原来便是这样一个人,拐走了我墨家的女儿。”
沈寒溪直视着他:“能拐走墨家的少主,也是我的本事,不是吗?”
视线在半空相接,半晌,才听见定远侯冷冷一笑:“早就听说,沈大人狂傲自大,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眯起那双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睛,“如今的你没了官职,很快便会成为全国通缉的逃犯,又有何资格在本候面前这般狂傲?”
“侯爷既然这般不满意在下,当初又为何派暗门,从太皇太后派来追杀我的人手中,救下了我呢?”
他说完,含笑望着面前的中年男子,神色竟有一些挑衅。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定远侯哼笑一声:“你死了,太皇太后专权,我墨家也无宁日。救你一命,不过是补偏救弊,拨乱反正。”眸光如同一柄锋利的刀,落到他身上,“沈云,你虽擅权横行,可是,到底没有祸国殃民,还算不上无药可救。起码比你的那个义父,要值得欣赏得多。”
沈寒溪虽有些心狠手辣,很多事做得见不得光,可是大靖离了他也不能安稳。就比如前段时日,鞑靼进犯,若是由着兵部那些人折腾,大靖离亡国也不远了。
六部中的那帮老臣,眼里看到的皆是利益,整个朝堂,就找不出几个好东西。
在这一潭烂泥中,若是选择刚正不阿,自然值得人敬佩,可是如沈寒溪这般,游走在正邪的边界,也不能全盘否认。
沈寒溪轻理衣袂,垂头一笑。他的头发随意束在一侧,显得慵懒而随意。
定远侯提到顾蔺生,语气寒凉中掺杂着浓浓的嘲讽:“本候生平,最看不惯顾蔺生那样的伪君子,表面是贤臣良相,实则擅权误国。十年前,你不杀他,本候也要杀他。”
顾蔺生都死那么多年了,他提起此人时,依然有遮掩不住的滔滔杀意。
沈寒溪眉心轻动,问道:“恕我逾矩,有件事还想请教侯爷。多日之前,在金銮殿上,太皇太后亲口承认,少微是顾蔺生的女儿。没见过侯爷之前,我对此事尚怀有一丝疑虑,可是今日见过侯爷,我便只能当她是老糊涂。”唇畔笑意微深,带着一抹玩味,“只要不瞎,谁都能瞧出,少微是侯爷的亲生女儿。”
定远侯的身形一顿。
沈寒溪微微偏头,亭外夕阳的光斜照在他脸上,令那张原本冷淡的面孔,显得光耀摄人:“如果不是亲生父女,眉眼怎会如此相似?”
定远侯有片刻的沉默。他突然想起女儿出生的那一日。
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将小小的她抱在怀中时,有多么开心,以及,多么不知所措。
那是他第一次做父亲,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教过他如何为人父母,可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的心情。
那一刻,他恨不得将全世界都给她。
由于秦氏是早产,这个女儿出生没多久,府上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好听的传言,他气得亲手杀了那个率先嚼舌根的丫鬟,又家法处置了数十人才将此事平息下来。他根本不信那些无稽之谈。可是,那些风言风语还是传到了秦氏的耳中。她个性要强,气愤之下说了一些赌气的话,传到他耳中时,经过下人的添油加醋,便变了味道。他年轻时个性易怒冲动,也做了许多伤她心的事,说了许多伤她心的话,夫妻关系闹得甚僵。
可是,他的心结,从来都不是对女儿血统的怀疑,真正在他心中留下疙瘩的,是他多年后,在秦氏那里找到一封顾蔺生写给她的信。
顾蔺生在信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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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寿宫。
年近六十的妇人独自坐在寝殿之内,望着铜镜中的女人。头上朱钗依旧,身上华服庄严,仿佛依旧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太皇太后。
天子虽将她囚禁在此,却并没有苛待她,留了两个贴身的宫女照顾她,吃穿用度也一如往常,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她理着鬓发,听到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见过侯夫人。”
殿门打开,又重新关上,所有的宫人都恭敬地退出去,守在门外。
太皇太后没有回头,等着脚步声停在自己身后,平静地开口:“哀家就知道你会来。”
女子年近四十,却像是三十出头,任何人见到她此时的风华,只怕都不会怀疑,当年为何她会被公认为大靖第一美人。
“暮羽,这么多年,你终于肯来见哀家了。”
秦暮羽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冷若冰霜:“我曾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太皇太后道:“哀家不需要你的原谅。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如今是墨家的主母,女儿也将是大靖的皇后。哀家能看出来,天子喜爱少微,他会杀了沈寒溪,立少微为后。”
秦暮羽立在她身后,唇角露出嘲讽的微笑:“这么多年,你还是这般自以为是。所以,才会一败涂地。直到现在,你还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对的?”
“哀家是输了,可是,哀家又何错之有?”
秦暮羽冷笑:“好一个何错之有。”
她的目光落到铜镜中的妇人脸上:“你不会犯错,所以我腹中的孩子便该死吗?”
她的声音中没有悲喜,近乎平静地质问:“当年,蔺生想要成就霸业,最大的障碍就是墨家,恰好墨少卿喜欢我,你那般精打细算,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良机。任我如何哀求,都没拦住你的赐婚。我也是傻,以为我若是有了蔺生的骨肉,你就能看在孩子的份上,成全我们。”说到此处,唇畔才浮起苍白一笑,“可你却选择,要了那个孩子的命。当初,我以为是我自己不小心,后来才知道,竟是你暗中动了手脚。”
太皇太后被她戳穿当初犯下的杀孽,语气冷硬:“当年,项氏也已经怀了我儿的孩子,你腹中的那个孽种,若不打掉,影响了同墨家的联姻,于谁都没有好处。”
秦暮羽低眉冷笑:“孽种,呵……”继续说下去,“蔺生知道孩子没了之后,也极痛心,他承诺我,待他成就霸业,会将我接回他身边,我们还会有更多孩子。”
太皇太后的声音如冰冷的锐器,一下下击在她的心口:“要怪也要怪你不中用,不能得到定远侯的宠爱。嫁入墨家之后,非但没能帮到我儿,还眼睁睁地看着他落得那般下场。”
老妇人说到此处,手终于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也许,这世上唯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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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暮羽神色苍白而冰冷,凉凉道:“他活该。”
太皇太后沉声问她:“暮羽,你莫不是将那个孩子的死,怪罪到了我儿头上?那是哀家一手所为,与我儿无关。他失去了那个孩子,也极痛心。”
听了太皇太后的话,秦暮羽缓缓一笑:“我原本也以为,他极痛心,他甚至已经为这个孩子取好了名字……做父亲的,怎会舍得害了自己的孩子呢?”
太皇太后手指掐紧,道:“你对我儿情深意重,乃至第二个孩子出生时,也取名‘少微’。你与定远侯,因为这个孩子的血统争吵多年。少微……必定也是我儿的骨肉。”
秦暮羽闻言,神色间突然多了些恶意:“母亲,你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铜镜中那双苍老的眼睛因这句话睁大了。
“我已经被他骗了第一次,又岂会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分明是他,不想要那个孩子。我嫁入墨家不久,他曾装出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前来找我,那日他喝得烂醉,同我的婢女颠龙倒凤了一夜,他只怕……以为那个人是我吧。”
在太皇太后有些扭曲的神情中,女子勾了勾唇,继续说下去:“为女儿取名‘少微’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少微的祖父。”她的目光里没有憎恨,就只剩下一点儿近乎是施舍的怜悯,“母亲,一切不过是巧合而已。可是我想,大概是那个孩子泉下有灵,想让少微继续他没能获得的人生,并且在冥冥之中引导着她,为他报仇雪恨吧。我要代替那个孩子问你一句。母亲,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当初没能留下那个‘孽种’?如果你当时尚有一丝慈悲之心,这世上,也不至于留不下顾蔺生一丁点儿血脉。”
风亭中,定远侯的声音无比低沉:“少微的母亲与顾蔺生曾经有个孩子,在怀胎五月的时候,意外流掉了,五个月,孩子已经成形,据说取出来时血肉模糊的一团。此事乃太皇太后暗中所为,顾蔺生也是默许的。这件事对她打击极大,也是她一直难以启齿的隐痛。”
沈寒溪一愣,问他:“此事侯爷早已知情?”
定远侯反问:“有何事是我墨家不能查到的?”脸上肌肉轻轻颤抖,“当初,是本候强娶她为妻,说起来,也是本候的罪孽。她说得不错,我们都没有资格为人父母。”
沈寒溪理着衣袖,没有立刻出声。
父辈的恩怨,在那孩子身上刻下了如此多痛苦的烙印,她能长成那般干净通透的人,委实不易。
他忽而问道:“墨家历任的少主,都活得不太容易吧?”
定远侯神色有些难看,道:“少垣性情不够稳重,又身体有疾,本候不能再将这样的重担压在他头上,只能委屈少微。”
沈寒溪了然:“唔,也是。侯爷为了保护这个女儿,其实也用心良苦,十年前,墨家暗门尚且不是全然听命于你吧,你费尽周折地请来了尹星阳,耗费数载,才将暗门收归己有,如今,又将暗门拱手相赠。”抬眼又道,“尊夫人这些年,也并非什么都没做,她虽然闭关念佛,却一直派高人守在少微的身边。若我猜得不错,这位钟先生,怕是比尹星阳还要有来头吧?”
自刚才起一直袖手立在一侧的老人闻言,淡淡开口:“老奴不过是个无名之辈,沈大人的高人又是谈何说起呢?”
“若我记得不错,解忧阁虽是墨家先任家主一手创办,却交给一位至交好友代为打理。这位至交好友只用了二十年,便奠定了解忧阁江湖第一的地位,却在风头最盛时,将阁主令传于墨夫人,退隐江湖,再无踪迹。也许,这位初代阁主,此时也依然留在新阁主的身边呢?”
钟伯只是微笑,道:“倒也可能。”
沈寒溪不再继续追根究底,目光重新回到定远侯脸上,眯了眯修长的眼睛,道:“侯爷请我来,应当不是想与我闲聊。”
定远侯凝视他良久,才道:“少微早晚要接掌墨家,不过,那应是十年、二十年后的事了,本候会尽力多挺几年,何时挺不下去,你要代替本候,护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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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室王侯入宫面圣,走的是午门的西侧门,定远侯下了马车,见秦暮羽已经等在那里。
她依旧是那般高贵耀目,只是身上的棱角已被磨平,似一场盛大的烟花落尽,唯余冷清。
从前,他们两个都太锋利,成婚二十年,彼此伤害,也彼此磨平。怪只怪他爱得太用力,也怪她爱得太不确定。他们纠葛了半生,却也错过了半生。
夫妻二人隔着些距离对视,定远侯率先开口:“走吧。”
秦暮羽点了点头,与他并肩跨入门内。她不必多言,却知道,稍后见了圣上,自己的丈夫会说些什么,这大概是他们夫妻这么多年,第一次心意相通。
章和殿的偏殿,年轻的尚书大人正在静静等待天子宣召,适才在来的路上,接引的公公已告知他,两刻之前,定远侯夫妇入宫面圣,如今正在大殿与天子说话。
不知过了几时,有宦官进来,宣他进殿。他起身,正了正官帽,理了理衣袂,随在那公公身后,行入章和殿的正殿。
“陛下。”萧砚停在天子的背后,恭敬行礼。
“定远侯夫妇今日来,是为了墨姑娘的事。”
萧砚应了一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太皇太后那日告诉朕,墨姑娘是顾蔺生的女儿,朕将信将疑,心里也存着一丝侥幸,让人第一时间封锁了这个消息。当日在场的好几位重臣,都秘密递了折子上来,让朕彻查墨姑娘的身世,朕也都给压下下去。”
萧砚沉默片刻,道:“如果墨姑娘是顾蔺生的女儿,她不但没有资格做皇后,按照律法,还要受到株连。即便圣上力排众议,立她为后,将来只要有人有心,便还会将这件事翻出来。”
天子偏头,琥珀色的眸子淡淡望着他:“你也想劝朕放了墨姑娘?”
萧砚面不改色,道:“微臣不敢。”
天子道:“你可知,适才定远侯夫妇是如何对朕说的?”在他的视线中,缓缓露出笑意,“他们说,墨姑娘的确是顾蔺生的女儿。还说,今日过后,此事便会街头巷议,天下皆知。”
萧砚一怔,胸中不禁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
雍和宫外,因天气过于炎热,本就虚弱的妇人身子一晃,险些从白玉石阶上跌下,好在身边及时伸来一只手,将她稳稳扶住了。片刻后,眩晕止住,她试图离开,手却被对方握住。微微粗粝的手掌,不容分说的力道,让她无法挣脱,也不想再挣脱。
她任他拉着自己,走完了余下的路。
多年来,这对夫妻在谎言中放弃了做父母的责任,今日,他们终于在另一个谎言中,重新成了父母。
章和殿内,萧砚敛眸,问天子:“圣上打算如何处置墨姑娘?”
“朕虽然输了,但也不想让沈寒溪赢得太容易,李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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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倒台之后,宫中清理了许多她的党羽,在采选新的宫女入宫之前,后宫人手紧缺,天子做出这样的决定,在萧砚的意料之中。
“萧大人便替朕跑一趟,传旨给墨姑娘吧。”
萧砚闻言,应了一声是,往宋然住的地方去了。
听完萧砚宣旨的宋然有些发怔,良久才收敛神色,道:“臣女领旨,谢圣上隆恩。”
萧砚道:“从今日起,墨姑娘将以女官的身份,协助李掌印打理内务,再住在这里不妥,我已催司礼监尽快为你安排住处,今日应当就能搬过去。”
她应了一声,道:“萧大人费心了。”
萧砚道了句:“应该的。”
宋然垂着眼睛,神色虽有一丝放松,眼中却藏着更多的茫然。即便不再为后,在这宫中做女官,又要熬到何日呢?
萧砚似乎看透了她的所思所想,对身畔的公公道:“劳烦张公公在殿外稍候,本官与墨姑娘有几句话要说。”
待那公公和其他宫人退出去,他将温雅清俊的脸转向她:“墨姑娘不必担心,圣上这般安排,不过是求颜面上过得去罢了。待事情平息下去,宫中少一个女官,又有谁会在意呢?”
得了他这句宽慰,宋然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低声道:“萧砚,大人的事,还要多谢你帮忙。”
夏小秋劫狱,没有他行方便,会走许多弯路,他只微微一笑,道:“我也不过是还他一个人情。”又道,“你放心,我写给夏小秋的那张手令,应当已在大火中烧掉了,我只要咬死了是他伪造我的手令,此事就过去了。此事圣上也默许,不会过于为难我。有人想要怪罪,只能怪罪虎贲的林将军看押不利。”
宋然眉目舒展开来,喃喃道:“如此甚好,但愿大人能平安出城。”
他静静地望着她,目光渐渐变得幽深起来。
这两个人,一个分明眷恋红尘俗世,却为了他留在远离尘嚣的深宫,一个分明过惯了穷奢极欲的生活,却为了她舍弃天下权力的巅峰。
他原本觉得,他们极为不配,此时却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
三年来,他第一次收起愧疚,感觉到一丝欣慰。
他当年的退出,也许在冥冥之中,成就了一桩好事。
在宫墙之外,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街头巷尾最热闹的话题,都是廷卫司的总指挥使沈寒溪。瓦廊街的茶肆上新来了个说书先生,从当年的顾氏谋逆案开始,一直说到了他的谋反和逃狱,这位先生的口才了得,讲故事的技艺极为精湛,声音初不甚大,底下的所有人都被他勾得凝神静听,说了十数句之后,渐渐地越来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整个故事,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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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书的人中,有一个束发的年轻男子,身穿白色布衣,以一枚银质的面具掩了大半张脸,唇形十分优美,嘴边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醒木一拍,说书人结束了今日章节,“下回分解!”
底下没听够的百姓起了会儿哄,便又找到了其他话题。
“听说了吗,后宫这次从天下士民中采选秀女,不必再同从前一般受限于门第,只要是符合年龄的良家女,都有资格应选。这若是选上了,得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是福是祸还说不准呢,就算容貌出众被圣上相中了,可是圣上还能立一个小门小户的女人做皇后啊?”
“那可不一定。我觉得,圣上这次刻意从民间采选,就是为了断绝外戚干政。”
“哎。你说,那个墨姑娘,当真是逆贼的女儿吗?”
“十有八九是真的,不然,圣上能取消大婚,着急采选?”
聊着聊着,其中一人悠悠道:“大靖今年多灾多难,早就该有桩喜事来冲一冲了。不知道最后会立哪家的女儿为皇后呐——”
这三个月里,除了沈寒溪逃狱和后宫采选,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只是,这件事发生在诸多大事中,便显得不那么起眼了。
在中秋前夕,圣上终于答应承武王返回北境的请求,陵安城中那些倾慕承武王的少女们纷纷守在出城的路上,充满眷恋地目送着承武王的马队离去。有眼尖的少女发现,在承武王的身边,竟然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前段时日还为承武王退了李家姑娘的婚而沾沾自喜的心,当即又碎成了渣。原来,承武王退婚,不是因为李家小姐无德,而是另有所爱了!
在人群外,马车内的李玉妩放下车帘,对车夫道:“走吧。”
她的父亲李太傅刚刚递交了告老还乡的辞呈,不日之后,她也将随家族离开京城,今天,她要见她的心上人最后一面,她不知,这一次是不是还会如先前那般狼狈,那般不堪,可是,这已不再重要。
她只想再一次,明明白白地说出她的心。
宫中采选,事事都要经过内监,也因此,宋然日日忙个不停,无暇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这一日,她正在将留用的秀女的名字录入册子,写着写着,心中突然一悸,而后便听到李墨亭的声音:“墨姑娘。”
她的笔一顿,在纸上留下触目惊心的墨迹。
李墨亭行过来,将笔从她手中拿走,放到笔架上。
他的声音极缓:“今日从云州传来消息,侯夫人病重,情况不是很好,适才萧大人入宫面圣,求圣上恩准姑娘回家探视。马车已经备好了,停在西华门的东侧门。”
她沉默片刻,依旧是淡淡的神色,道:“李掌印稍候片刻,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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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步履缓慢地行至内间,褪下了身上官服,换了一件素色的常服,然后,在李墨亭的陪同下,行至东侧门,萧砚已经等在那里,眸光有些明灭不定。她在上车前,忽然对李墨亭道:“李掌印,新入宫的秀女中,有一个姑娘唤作孟长亭,秀色夺人,聪慧压众,可她家中贫困,没有钱财贿赂稳婆,若是过不了第二道采选,十分可惜。”
李墨亭道:“你放心,这个人已经过了我这一关,我会想办法,让她见到圣上。”
她仿佛这才放心,揽衣登上了马车。
李墨亭目视着马车驶离自己的视线,口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宋然坐在马车里,灵台一片喧嚣,可是心底却有个地方是极安静的。
不知多久,她听到车外传来零星的刀剑声,马车也跟着颠簸了起来,片刻后,刀剑声止住,有人推开车门,带着清冷气息坐了进来。车外,夏小秋坐在赶车的位置上,咧嘴对立在马车前的年轻男子道:“萧大人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了,只带了这么多人,不是摆明了想让人劫车吗?”
萧砚望着那些躺倒一地的属下,弯腰捡起一把刀来。
夏小秋挑了下眉毛,却见他拿刀在自己身上抹了几下,将衣袍划得破破烂烂,顺便弄出了几个像模像样的伤口来。
他淡淡道:“萧某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与夏大人动起手来,只有吃亏的份,不如自己解决,还能少受些苦,回去,也好交差。”
说着,为马车让出路来。
夏小秋扬起马鞭,道:“多谢了。”
车轮滚滚,掀起阵阵烟尘,萧砚的目光凝望着那个方向,久久没有收回。
马车中,宋然望着身畔男子,轻声问他:“大人,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他道:“你若想回墨家,我们就先去云州,若是不想回……”他微笑,“这天下之大,我们又哪里不能去呢?”
她又问他:“从今往后,我想去哪里,你都会陪着我吗?”
他执起她的手,轻轻吻了吻:“从今往后,你想去哪里,沈云都舍命奉陪。”
寂静的容颜上,终于绽放出这段时日以来第一个微笑,那双静到极致的眼中,却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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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派的广梁大门在沿街房屋中突兀而起,预示着此处门第格外显赫。门口有四棵门槐,还立着一块下马石,上有太祖皇帝的题字。行至此处,文官要落轿,武官需下马。
这般显赫的家门,除了墨家,在云州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仆人早已得到消息,恭敬地搬来垫脚的矮凳,将里面的人请下马车。
中秋刚过,十六日的月,正值圆时。
沈云先落地,将少微扶下来。她望着面前的府门,满眼都是陌生。也怪不得她,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尧州的别庄居住,除非族中有大事,很少会回云州的祖宅。
夏小秋随下人去停马车,他们则跟在老管家身后,跨入家门。
她不开口问母亲的病情如何,来接她的管家也缄口不提,一路沉默地穿过前厅,来到正院。刚过了院门,便有个少年奔出来,到她前方不远处停下来,看了她许久,才默默无言地上前,挽住了她的手。
向来话多的少垣,一言不发地拉着她朝前走去。
沈云静静望着姐弟两人的背影,向管家问道:“墨夫人可是已经仙去了?”
适才在路上,他看到下人正在将门廊上的红灯笼撤下,应当是要换成白灯笼,他注意到的事,少微应当也注意到了。
管家垂首,肯定了他的怀疑:“就在沈公子和小姐抵达之前。”
沈云望了一眼天上圆月,轻理袖褶:“到底是来晚了一步。”
少垣拉着少微,一路上极为沉默,看到九曲回廊下正在挂白灯笼的下人,才终于失控。他冲上前去,将那下人踹翻在地,一脚踩在打翻的灯笼上,怒吼道:“谁让你们挂白灯笼的!不许挂!”
他将那下人从地上揪起来,一拳揍在他脸上:“母亲不喜欢白灯笼,谁敢挂,谁就死!”
下人被打得眼冒金星,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二公子饶命……”
“把红灯笼都给我挂回去!今日,谁也不许挂这丧气的灯笼!”
见下人迟疑,少垣又要继续动手,少微上前阻止他的动作,将他抱在怀中。
她柔声道:“少垣,带我去见母亲吧。”
他在她怀中挣扎片刻,终究哽咽着道:“好,我们去看母亲。”
沈云跟在墨家姐弟的身后,来到东边的一个跨院,正对院门的那个亮着灯的房间,题做留月居。丫鬟婆子都守在门外,却一片安静,走近了,才听到轻微而克制的抽泣。只因主人下了命令,谁都不许哭。
少微一入内,便看到坐在床边的中年男子,那个人她畏惧了许多年,甚至一直不敢直视,故而,她不知他鬓发旁的那几缕白发,是早已有之,还是这几日新添。
少垣唤了一声:“爹。”
那人坐在床畔一动也不动,手一直紧紧握着床上女子的手。少垣又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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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在那里没有动。
她不敢动,怕努力维持的平静,像适才的少垣那样,全盘崩溃。她不能崩溃。
定远侯的声音比适才严厉了一些:“过来!”
她身子本能地一颤,又听定远侯道:“沈云,你也过来。”
被他唤到名字的男子看她一眼,执起了她的手。她没有反抗,乖乖跟着他走到床边。
定远侯神色憔悴,道:“本想在内人尚有意识时,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哪知阎王爷这般着急,多一刻也等不及。你们便趁着现在,黑白无常还未走远,拜过高堂父母,把婚事结下来吧。内人过奈何桥时,也能放下一桩心事。”
他向来独断,话说完,当即差人简单布置了香案,点上了一对喜烛。
少垣闻言张了张口,对这样的安排显然不能接受,但想起母亲临去之前的那番话,将到了嘴边的反对吞回去,红着眼看向沈云,唤道:“姐夫。”
少微尚未回神,便听身畔男子淡淡开口:“一切听从侯爷的安排。”说着,便转过头,与她面对面,此时,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随意的态度,“少微,我如今身无长物,不能风风光光地迎娶你,你可还愿嫁给我?”
她望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他握着她的手,先面对那个燃着喜烛的香案抬袖而拜,又转向定远侯和床上已经过世的墨夫人,撩衣跪下。这双膝盖,除天子以外不曾跪过任何人,今日的他却跪得十分果断。少微眼眶微红,跟着他一道跪下,规规矩矩地向父母嗑了一个头……
接下来的三日,她都在灵堂上为秦氏守灵,在墨家人看来,自家小姐的表现过于平静,甚至无人见过她流下一滴眼泪。沈云不止一次听到下人嚼舌根:“到底是养在外面的,同侯爷夫人都不亲。”
作为客人,他一直被安置在西跨院,这几日墨府要接待四方来凭吊的人,他身份特殊,不便露面,也少有机会能见到她。
待到棺木出殡,所有事宜才告一段落。
夜至三更,他刚沐浴更衣,便见一个穿着白色孝服的小小身影,坐在他房间门前的屋廊下,正在对月独饮。适时,夜凉如洗,霜华满地,在婆娑的桂影中,她整个人显得十分孤寂。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抬眼朝他看过去,唤道:“沈云。”
他在她身边坐下了,望着她斟酒的动作。她不知已经喝了几杯,红彤彤的小脸明显透着微醺。
她斟满一盏酒,望着他露出一个牵强的笑意:“沈云,我……也没有母亲了呢。”说着,便以袖掩口,饮干了杯中物。
沈云揽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她手中的酒盏落地,伸手缓缓抓紧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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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道:“哭吧,没人笑你。”
她终于低声抽泣起来,那哭声起先还很小,后来渐渐放开了,越发伤心。她终于表现得像是一个正常的姑娘,将所有的难过和委屈,毫无保留地发泄出来。
待她终于哭累了,他才将她抱起,朝房间走去。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阖眼,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他为她褪去外袍和鞋袜,掀了灯也躺入被窝。吻了吻她的长发,将那个温软的身子揽入怀中。
翌日她先醒,一抬头,就看到他清瘦的下颌,有刚刚冒出来的短短的胡茬,她抬手,轻轻地摸了摸,他捉住她的手,将她重新按回怀中。她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再次闭上眼睛,问道:“你醒了吗?”
他懒懒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问他:“这几日,可有人来找你的麻烦?”
自然有人来找他的麻烦。除了定远侯和少垣之外,这府上知晓他身份的不多,这段时日,他也皆以面具示人,但墨府上下皆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沈公子,与自家大小姐当着侯爷的面,拜了堂成了亲,日后整个墨家都会是他的。
当然,有许多人不服。
不过,那些找上门来的麻烦,于他而言委实称不上麻烦,他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打发一下时间。
他轻描淡写:“我可不是你,受了欺负只会忍气吞声。你的那个十一堂兄,叫……”
她见他没了声,应是想不出名字了,提醒他道:“子詹。”
“唔,他短时间内应是不敢再来了。”
她忍不住撑起身子问他:“你对他做什么了?”
他睁开眼睛,唇角有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你确定想听?”
她重新躺下去,道:“算了。”前几天听下人说,十一公子自从来了他的院子一次,接连几天一看到饭菜就要吐,整个人瘦了一圈。想来是件恶心的事,她还是不听为妙。
此人小时候时常欺负她,如今栽在沈云手上,也算是天道轮回。
却仍有些不放心,道:“你要小心他,他这几年不干好事,与江湖上一些乌七八糟的门派都有牵连,若是树了敌,日后会是甩不掉的麻烦。”又道,“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怕事,可是,总有苍蝇围着飞,也挺烦的不是?”
他唇角勾了勾:“我保证,他大约会有一年半载,想到那件事就会恶心,不会有心思来报复。”
听他这么说,她没来由地感到一股恶寒,不禁从他怀中离开一些。他察觉到她的躲避,翻身在上,压住了她的手腕。
“少微。”
他唤她的名字,热气喷在她的脸上,惹她有些发痒。
这段时日,她在戴孝期间,他们虽在同一个宅院,却见不了几面,更别提有亲密接触。
望着他渐渐不纯粹的目光,她提醒他:“守孝期间,夫妻三年不能同房。”
他眯了眯修长的眼睛,道:“岳母既然留下遗愿,让你我当着她的面拜堂,想来,并不在乎那些虚礼。”
说着,便俯下头,封上了她的口。
此时,来这里寻少微,却被夏小秋告知,她和沈云还未起床的少垣,正脸色难看地立在院中,努力保持心平气和。可是,在院中转了两圈的他,终于忍不住冲上前去。
夏小秋拦住他:“二公子,你要做什么?”
他道:“都、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起床,必然是在放肆!”
他的嗓门大,惊飞了停在屋檐上的鸟。
夏小秋好笑地看着他,同他讲道理:“二公子,我家大人和墨姑娘已是夫妻,放肆不是应该的吗?”
少垣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承认,好似,是这么个道理。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p>少微听到门外动静,推开正在自己身上放肆的男子,声音温软却微颤:“别闹,少垣来了。”
起身将适才被他扯乱的衣裳拉上肩头,作势想要下床。
他却自身后勾住她的腰肢,撩开她的头发,亲吻她修长温热的脖颈,她面色酡红,在他臂弯间转过身来。
眼前的人眉毛修长,有着好看的眼睛和坚挺的鼻梁。
忍不住抬起纤细手指,划上他的脸庞,动作做到一半便顿在那里。
这段时日发生了太多事,她来不及全然消化,这一个瞬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目光微垂,见他衣襟半敞,透着说不出的风流与放荡,心尖儿不受控地颤了一下。
他神色慵懒,勾魂摄魄的一双眼在她身上流连,悠悠地透过她的衣襟往深处探,不知要探到什么地方去,她的心尖儿止不住又颤了一下。
以他的性子,别说是少垣在外面了,便是她爹在外面,再荒、淫的事他都做得出来。想起夫妻间的那件事,她只记得又疼又累,浑身的不舒服,不禁讨好地抱住他的手臂,头颈微微一偏,靠上他的肩头:“昨日把母亲的后事办完,少垣特意求了爹,说要带我们去天泉山庄住些时日,那里清净,没有人打扰。现在出发,要两个时辰才能到,沿途再赏一赏红叶,到那里只怕要晚上了。”铺垫了这么多,才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温柔的笑,“起床吧,别让少垣等太久。”
他眯眼,不知是否看透她的心思,挑眉道:“好。”
她不动声色地吁口气,撞上他好整以暇的眸子,不禁有些心虚,笑得愈发讨好:“我帮你更衣。”
他却眸色微深:“该我伺候夫人更衣才是。”不怀好意地凑近了,热气儿喷在她脸上,“夫人身上还是孝衣,该换下来了。”
说着,修长手指就落在她身上单薄的寝衣上,她自然闪躲,却听他威胁道:“别乱动,外面可还有耳朵听着呢。”
她只得乖乖由着他为自己宽衣、解带,很快,身上便只剩下一件贴身的小衣。昨日已有丫鬟送来了干净的衣衫,挂在床边的木施上。她趁他下床取衣时,捞起被子护住胸前,只觉得身子发软,口舌发干,心里头像是有头小鹿在乱撞。
他行至她面前,故意压低了嗓音,带着诱人的柔:“这样的事,夫人最好早日习惯。”
她为夫人二字心跳如鼓,垂下眼看见被子上的鸳鸯锦纹,胸口跳动地更厉害了,生怕被他听到。
被子被拉开了,他披衣在她身上,漫不经心的动作里全是算计。他道行高深,故意拉她心里的那头小鹿出来遛,她能怎么办?只能由着他伺候自己,乖乖地承他的情,日后习惯了,说不定还是一桩享受。可是在尚未习惯的现在,好似折磨更多。
沈云为她穿好衣裳,又拿来一件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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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铜镜处梳头,他则换了衣裳,把面具实打实地压在脸上。一切收拾齐整了,才开门唤丫鬟来,洗了面漱了口,去小厅里和少垣一起用早食,坐上了前往天泉山庄的马车。
宽阔的马车内,少垣全程抱住她的手臂,刻意与他应称作姐夫的男人保持着距离。被排挤在外的男子唇角倒一直挂着抹笑意,让人心生好感。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小舅子是在与他较劲,在马车的颠簸中闭目养神,不理会他的挑衅。
少垣却故意挑事儿:“姐夫,你现在是朝廷通缉的逃犯,听说在陵安的家产也全都被抄了,以后不妨跟少微一起留在云州,你若是能对我好一些,有什么事,我罩着你。”
这话是在暗示他,他现在身无分文,又是墨家的倒插门女婿,人在屋檐下,最好能低头。
少微自然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不悦地瞪他一眼:“少垣,不得没大没小。”脸色微红,小声道,“他是你姐夫。”
以沈云那种傲慢自负的性子,哪里受得了人这般挑衅。若不是母亲病逝,她大约是不会回墨家的,让他跟着自己回墨家,便免不了受人非议,让他做倒插门的女婿,太委屈他,也太不适合他。
沈云却抬眸,唇畔笑意丝毫未敛:“多谢二公子美意。倘若少微想在云州多住几日,我自然应当陪着,墨家的光可不是谁都能沾的,这般说来,我还捡了个便宜。”
少垣笑里藏刀:“俗话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话可还真像姐夫。”
沈云又笑:“谁说不是呢。”
少垣没料到他的脸皮能厚成这样,脸上笑意顿了顿,打开车帘,对夏小秋道:“马上就进山了,前方路口右转,先去集市上逛逛,顺道吃个午饭。”
夏小秋把马儿催得飞快,很快就离开羊肠小道,进了闹市。云州虽不比陵安繁华,却也是北方五州中最大的州府。街市上人群熙攘,热闹非凡。
将马车停在一处,留了两个墨家的随从看管,一行四人在街上闲逛。少垣是这街上的小霸王,街上的人大都认识他,有殷勤同他打招呼的,有见了他转身就跑的,这条街上最有名的苏记玉铺的老板远远瞧见他朝这里走来,脸色立刻就是一变,忙吩咐:“速速关门,那小霸王来了!”
不等伙计反应过来,那少年却已经大摇大摆地跨了进来,同他招呼:“苏老板,好久不见啊。”胳膊撑在柜台上,身子前倾,一双纯良无害的眼睛笑吟吟地盯着他。
苏老板看见眼前那张脸就忍不住头晕,偏又不能对客人不敬,笑得有些牵强:“二公子,好久没见您来了。”说着便对伙计使眼色,示意他们将贵重的玉石和翡翠都收好。这小霸王一年里打碎过他五块玉,虽说每次都照价赔偿了,但他嗜玉如命,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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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一偏,注意到还有两人进了店,显然是同小霸王一起来的。
那是一男一女,女子眉目清秀,罩着一件玉色的披风,男子以面具覆脸,身形颀长,略有些冷淡的气场令人心头微微一颤。
小霸王道:“可有什么好些的玉,拿出来瞧瞧。”
苏老板笑容更僵,问道:“不知是谁要佩戴?”
小霸王眨了眨眼,示意了一下身畔的女子,道:“我姐姐。”又往前凑了凑,道,“苏老板,这整个云州属你的玉最好,就是你这个人啊,太喜欢藏着掖着,以前我不跟你计较,今天把最好的拿出来。”
少微见少垣要送她东西,扯他衣袖:“父亲给你的零用钱都不够你挥霍。这些玉石价值不菲,于我而言又是身外之物,不买。”
少垣却道:“你新婚,我怎能不送你一件礼物?”又不怀好意地道,“姐夫不是送过你一个玉扳指吗,你一直挂在胸前的,拿出来瞧瞧。”
她微微一顿。那枚扳指她一直挂在胸口,不知什么时候被他给看见了。她不禁看向沈云,少垣却突然跳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迅速从她衣襟里勾出了那根红线,拽下来拿到那老板面前。
“苏老板,瞧瞧这块玉,我要比这个更好的。若是拿不出来……”他眼中放出威胁的光,“我就砸了你的店。”
那苏老板身子一颤,忙将那玉扳指接到手中品鉴。
沈云抱起手臂,懒懒地看着他闹。少微不知他面具底下的神色,有些担心地道:“少垣就这性子,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他只笑笑,没有说话。
玉铺老板将那扳指翻来覆去地看,口中道:“这玉成色一般,水头也一般,若是单论玉的价值,我这店里的任意一物,都要远超于它。”
少垣闻言鄙夷地看了沈云一眼:“姐夫,好歹是定情信物,怎能拿一块烂玉来糊弄?”
可是再看向那苏老板,却见他对那枚成色水头都一般的扳指爱不释手,感叹道:“不过,若我看得不错,这枚扳指应当出自玉雕师柳子安之手,而且,是他的玉雕技艺集大成的作品。”
少垣额角一跳:“哦?”
苏老板眼眸灼灼,对少微道:“夫人,可否将此玉卖给我?”他的眼睛里有一丝狂热,“我这铺子里若是有能入夫人眼的物件,无论几件,夫人都可带走。夫人也可出个价,一切好商量。”说着,就喊伙计上茶,要请她到后面细谈。
少微却露出抱歉的神色,道:“苏老板还是还于我吧。此物是我夫君赠我的定情信物,怎好轻易卖掉。”
立在一旁的沈云,唇角笑意微深。
苏老板的脸上明显露出失落之色,恋恋不舍地将扳指还给她:“既如此,苏某便不好再夺人所好了。”又对少垣道,“二公子,玉石有价,情义无价,在下这小小的店铺,没有你所求的东西,二公子还是他处另寻吧。”
从玉铺中出来,少垣的脸色颇不好看。
本想借这个羞辱羞辱沈云,没想到自己反倒受了羞辱。
少微道:“少垣,你只要能让我省心,便是送给我最大的贺礼了。”
沈云摸他的头,微笑道:“二公子继续努力。”
少垣咬了咬牙,道:“我饿了,去前面的凤仙楼吃饭。”又添了一句,“姐夫请客。”
沈云慢吞吞跟上他,道:“忘了告诉二公子了,我陵安的家产虽然被充公,可是谁说我把全部家产都放在那里了?”轻理绣袍,笑道,“俗话说狡兔三窟,我都不记得我还有几处宅邸、几家酒楼、几家银号了。”
夏小秋拍一拍他的肩,道:“我家大人,最不缺的就是钱,你说的凤仙楼,好似也是大人的。”
少垣脚步一顿,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奸臣!”
在凤仙楼吃完饭,夏小秋赶了车,一路往秋云山深处行去。少微打开车帘,只见漫山遍野都是红叶,正是:万花皆落尽,一树红叶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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