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岭深处的穆尔加布河谷,寒风如刀,割得人脸颊生疼。
帖木儿勒住他的阿拉伯神驹,抬头望向远处的雪山——慕士塔格峰的雪顶在残阳下泛着惨白的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俯瞰着这支正艰难翻越高原的大军。
他的金帐就扎在河谷相对平缓的地段,周围环绕着亲卫的黑色帐篷,篝火在帐外噼啪燃烧,却驱不散高原傍晚的寒意。
这位年近七旬的枭雄裹着波斯产的貂裘,花白的胡须上凝着霜花,可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
他刚听完前锋的回报,得知距离阿力麻里只剩最后一程,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弯刀——那刀柄上镶嵌的绿宝石,是从德里苏丹的王冠上剥下来的。
帐外传来驼铃的叮当声,混杂着士兵的咳嗽与战马的嘶鸣,十五万主力铁骑连同五万辅兵、辎重队伍,像一条黑色的长蛇,在冰封的河谷里缓慢蠕动。
“哈里那小子,该已经拿下阿力麻里了吧。”帖木儿对着身旁的侍臣轻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期待,“这孩子虽骄纵,却也继承了我的悍勇,三万铁骑压过去,明人就算有埋伏,也该被踏平了。”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马蹄声,伴随着亲卫的呵斥:“什么人!敢闯大汗的帐前!”
“是我!阿鲁浑!让我见大汗!快让我见大汗!”一个嘶哑的声音穿透风雪,带着哭腔与绝望。
帖木儿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地眉头一皱。
阿鲁浑是他最信任的老将,他不是应该陪同哈里·苏丹征战明军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而且怎么会如此失态?
忍着心中的不安,帖木儿扬声道:“让他进来。”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跌了进来。
阿鲁浑的貂裘被划开数道口子,沾满了泥浆与血污,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断了;他的战马早已累死在半路,是徒步爬过最后一道冰坡才赶到的。
见到帖木儿,这位老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刚要开口,就猛地喷出一口血,染红了帐内的波斯地毯。
“大汗……完了……全完了……”阿鲁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着血从眼角滚落,“黑风口……黑风口河谷……三万铁骑……全没了……”
帖木儿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瞳孔骤然收缩:“你说什么?哈里呢?我的孙子呢?”
“皇孙殿下……”阿鲁浑的声音哽咽着,几乎要断气,“明军设伏……蓝玉诈败……引我们进了河谷……火箭……火药包……最后……最后引爆了火药……连尸首都没剩下……只有几块烧焦的金片……”
“轰”的一声,帖木儿猛地一拍案几,纯金打造的酒壶被震得飞起来,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豁然起身,貂裘滑落肩头,露出里面锁子甲上的斑斑旧痕——那是他征战半生留下的勋章。
此刻,这位纵横欧亚的枭雄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怒。
“废物!一群废物!”他的吼声震得帐篷都在摇晃,亲卫们吓得跪倒一片,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给了他三万最精锐的铁骑!给了他阿鲁浑当辅官!告诉他小心明人设伏!他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啊?!”
他冲到阿鲁浑面前,一把揪住老将军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起来。
阿鲁浑的断臂被扯得剧痛,却不敢哼一声,只能任由这位暴怒的君主将自己晃得像片叶子。
“我怎么跟你说的?!”帖木儿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唾沫星子喷在阿鲁浑脸上,“阿力麻里可以不拿,但明军的底细一定要摸清!黑风口那种地势,是能追的吗?!你为什么不拦住他?!为什么?!”
“老臣拦了!老臣拼死劝了!”阿鲁浑哭喊着,泪水混着血污糊了满脸,“可殿下说老臣长他人志气……说明人是吓破了胆……说要拿阿力麻里的功劳堵宗室的嘴……他根本听不进啊!”
帖木儿猛地松开手,阿鲁浑重重摔在地上,疼得闷哼一声。
枭雄背过身去,望着帐外呼啸的风雪,肩膀剧烈起伏。帐内死寂一片,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像一头受伤的雄狮在低吼。
慕士塔格峰的雪光透过帐篷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他想起哈里小时候的模样——那个穿着小铠甲,拿着木刀追着骆驼跑的孩子,曾奶声奶气地说要像爷爷一样征服世界。
那时他还笑着摸孙子的头,说“好,爷爷等着你长大”。
可现在,那个孩子死了。
死在一场愚蠢的伏击里,死在他最看不起的“东方懦夫”手里。死得像个笑话。
帖木儿缓缓闭上眼,眼角有什么东西滚落,瞬间被风霜冻住。不是心疼,是失望。
是那种积攒了半生的期望,突然被人狠狠砸在地上的绝望。
他想起自己的儿子们:穆罕默德沉溺于酒色,连治理撒马尔罕都要靠辅政大臣;乌马尔倒是勇猛,却没半点脑子,打个小城池都要损兵折将;还有那些旁支的侄子、孙子,不是争权夺利,就是骄纵自大,一个个眼高于顶,却连基本的兵法都不懂。
“成吉思汗……”帖木儿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难以喻的苦涩。
那个蒙古人的先祖,不仅自己是天纵奇才,一手缔造横跨欧亚的帝国,四个儿子更是个个能独当一面,撑起了蒙古铁骑的半壁江山——长子术赤虽身世存疑,却凭着一身悍勇踏平钦察草原,兵锋直抵多瑙河,让罗斯诸公国年年纳贡,连匈牙利的骑士团都在他的铁蹄下化为齑粉;次子察合台镇守中亚,以铁腕治理河中地区,既镇得住波斯的叛乱贵族,又能约束草原上的游牧部落,他制定的法典至今还刻在撒马尔罕的石碑上,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三子窝阔台看似宽厚,实则深谙权谋,成吉思汗西征时他留守蒙古本部,把后方打理得井井有条,继位后更是能平衡诸弟势力,连桀骜的拖雷都得敬他三分;幼子拖雷更是天生的将才,随父征战时屡献奇策,攻破花剌子模都城玉龙杰赤时,他亲率敢死队从护城河泅渡,刀劈守军主将,那股狠劲连成吉思汗都赞“有我年轻时的模样”。
就算到了孙子辈,蒙古的英气也丝毫未减。拔都继承术赤的封地后,率领“长子西征”,一路打到波兰平原,在莱格尼察战役中全歼条顿骑士团,金帐汗国的疆域从咸海延伸到黑海,连拜占庭帝国都得向他遣使称臣;旭烈兀则带着“上帝之鞭”横扫波斯,攻破巴格达时,哈里发的黄金宫殿被付之一炬,他在波斯建立的伊尔汗国,让伊斯兰世界足足颤抖了百年;蒙哥继位后铁腕削藩,亲征南宋时身先士卒,哪怕死于钓鱼城下,也让宋人见识了蒙古大汗的悍勇;忽必烈更是不必说,灭大理、平南宋,建立元朝,将中原与草原的治理熔于一炉,连马可·波罗都在游记里惊叹他的雄才大略。
这些名字,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
哪一个不是能独当一面、开疆拓土的枭雄?
他们或许有纷争,或许有杀戮,却从未让蒙古的威名蒙尘。
可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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