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磐分别后,陆北顾背着笈囊挎着包袱,并没有先回县学,而是先去县城里的米店买了些大米,又去靠近南街的肉摊上买了羊肉。
肉摊的屠户长得很凶,面色赤红如酱缸里腌透的糟肉,左颊生着颗黄豆大的黑痣,痣上三根硬毛还随着肌肉抽动一翘一翘。
而右颊,则是有着一道很深的暗紫色伤疤,一直延续到了眼角。
在看到这人的一瞬间,陆北顾觉得他找到了被鲁智深三拳打死的那位「镇关西」的原型。
「要十斤精肉,切作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
屠户一愣,旋即应道:「使得。」
随后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
宋人最喜羊肉,对猪肉反而觉得一般般。
对于陆北顾来说,其实他最喜欢吃的牛肉,但是牛肉这东西,市面上一般是不卖的......牛跟马一样,都是受到官府管控的重要物资,除非是有耕牛病死丶老死,否则很少能吃到牛肉。
因此,哪怕是大酒楼里,也是点不到诸如「小炒黄牛肉」之类的菜品的。
嗯,陆北顾还没去酒楼吃过饭,但是记忆里听说貌似合江县的大酒楼,炒菜做的也就一般般,跟县学会食所的水平差不多。
或者说,虽然大宋出产的铁锅对于周边国家属于不折不扣的天顶星科技。
但宋人本身对于如何发挥铁锅的炒菜属性,还没有完全摸索明白,尚且需要时间的沉淀。
而这些物资一共花了陆北顾350文铜钱,他把用伍贯面额交子破开的几吊钱放进了笈囊里。
带着这些东西,陆北顾找到了那天落水时救他上岸的渔夫家。
陆北顾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之前事情一件接一件,时间太紧,他没时间来做这件事,现在到了该做这件事的时候了。
很好找,因为事发地点就是渔夫家门口的河畔。
陆北顾刚走到那处院子前,就闻到了熟悉的鱼腥味,院外的屋檐下晒着几张渔网,竹篾编成的鱼篓歪倒在门边,里头还蹦躂着两条巴掌大的鲫鱼。
他轻轻叩响木门,里头传来老渔夫沙哑的应答声。
「来了。」
门打开了,里面的空间倒是不算小,是个合江县标准的宅院,换算成平方米的话大概有200平左右。
「老丈,叨扰了,可还记得那日你捞上来的人?在下前来报恩了。」
陆北顾拱手行礼,将米袋和羊肉递过去。
老渔夫一愣,随即连连摆手:「小郎君这是做什麽?老汉不过举手之劳,哪当得起这些!」
「若非老丈相救,我怕是早已命丧江中。」
陆北顾坚持道:「区区薄礼,聊表心意。」
老渔夫推辞不过只得接过,说道:「小郎君进屋来坐,我叫浑家沏壶茶。」
两人在屋里坐下,闲聊了片刻。
老渔夫唤名冯嗣,世代捕鱼为业,邻里都叫他老冯,家里还有个女儿,不过嫁人了就不住在这边。
不多时,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端着粗瓷茶碗出来,脸上带着局促的笑意:「小郎君莫嫌弃,家里只有些粗茶。」
陆北顾接过茶碗,见茶汤浑浊,上面还浮着几片粗梗,却也并不在意。
他抿了一口,笑道:「老丈今日可曾去江上打鱼?」
「去啦,去啦!」老冯搓着手,脸上皱纹舒展开来,「今天运气不错,捞到好几条大鲈鱼,刚让老婆子拿去市上......可惜了,只换回来1200文铁钱。」
1200文铁钱听着很多,实际上兑换铜钱的话,也只是100文左右而已。
「不能换铜钱吗?」
「嗐。」提到这个问题老冯也有些无奈,「鱼又不是什麽稀罕玩意,人家就给铁钱,爱卖不卖,亏也只能亏点了。」
大宋开国之初,蜀地沿用后蜀铸币的政策,主要流通铁钱,但铁钱价值低丶重量大,有时候买一匹布就需两万文铁钱,重达好几百斤,所以蜀地百姓对此非常厌恶。
但没办法,五代十国长达数十年的战乱,把绝大部分地区的经济都打回了原始状态,而大宋朝廷一方面是确实缺铜,另一方面对于很容易自成体系的蜀地也始终抱有警惕心理。
因此,蜀地的铁钱问题不仅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因为朝廷在雅州百丈县增设了铁钱监大量铸钱,导致问题愈发严重。
到了现在的仁宗朝,铁钱与铜钱的兑换比例逐渐稳定在10:1,但铁钱的购买力就是不如铜钱。
所以对于卖方来讲,如果手中的商品比较稀缺,那就能换铜钱,但如果只是普通货色,不想收铁钱也得收着。
这种别扭的双货币并行体制,并未随着交子的出现而得到改善,蜀地百姓依旧饱受困扰,甚至到了严重影响经济发展的程度......每个人都想要把铜钱存起来花铁钱,但事实上却往往事与愿违。
陆北顾不知道自己的计策是否能改变这一切。
但他对张方平和范祥的组合抱有相当的希望,毕竟这两位已经是大宋最懂经济的技术官僚了。
而如果随着张方平复任三司使,范祥升任转运副使丶制置解盐使,能够把这套新的盐钞法落实到位,有了大量铜钱输入,那麽四川百姓切身遭遇的这些不便,或许能够因为他而得到改变。
陆北顾点点头,目光扫过屋角的破旧渔具和晾晒的鱼乾,随口问道:「安乐溪的鱼,比起长江里的如何?」
「那可差远啦!」
老冯来了兴致,比划着名道:「长江里的鱼,肉厚味鲜,尤其是过了巫峡,有种鱼叫鲥鱼,那才叫一个肥美!」
两人随意聊着家长里短。
没过多久,门口忽然又进来个人。
却是个屠户打扮的,这人生得膀大腰圆,油腻腻的围裙下挺着个浑圆的肚腩。
门口光线暗,陆北顾看不清他的长相,进来方才瞧清楚。
——这不是刚才肉摊的摊主吗?
「老泰山。」
屠户嗓门洪亮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蒲扇般的手掌拍在门框上,粗短指节还沾着暗褐色的血痂。
老冯皱起了眉毛,却也不得不迎上去。
「怎麽了?」
这屠户看着是老冯的女婿,嚷嚷着:「家里可还有银钱?南街的铺子被质库收了,质库现在要卖,前店后院的,俺瞧中了,若是下手晚了怕是让人先买了去。」
「腌臢泼才,老汉把骨头当了能换几文铜板?」
老冯推着女婿的肚腩,呵斥道:「杀猪宰羊?些钱便容易了?尽想着置办铺子的事,哪个铺子不要百贯?有能耐便自己措置,休来寻我。」
陆北顾看着桌上切的羊肉臊子面色怪异。
「这是自产自销了。」他心道。
老冯这女婿五大三粗的,却也不敢顶撞岳父,只是一味罗唣许多。
什麽「那不也是给你女儿置办」丶「现在肉摊窄了,转个身都费劲儿」之类的。
老冯不管这些,只是一味地把他往外斡着走。
而被推搡的急了,屠户竟是举起了蒲扇般的大手!
陆北顾以为他要给老冯一嘴巴呢,这要是真来一下子,老冯估计半条命都没了......寻思也不能看着救命恩人在眼前被打死啊,所以赶紧站了起来。
而屠户的巴掌并未落下,反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一屁股坐了下来嚎啕大哭。
「老泰山,是你女儿逼我来讨钱的啊,她说丶说我要是拿不到钱就回去,到家就非得把我打个半死不可。」
陆北顾目瞪口呆。
原本想着不是《水浒传》里的镇关西,怎麽也得是《范进中举》里的胡屠户,结果是个被「河东狮吼」的......喔,好像陈季常现在就住在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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