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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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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不朽

当杨复光走进大营校场时,这里早已经是点满篝火,数十名穿着各色彩衣的军汉各拿乐器竹管在等待。

又有近千名只是穿着犊鼻裤精壮汉子,正互相用油擦着身体,隆隆寒冬中,这些人吐气成云,精悍十足。

在营地前,有一条长长案几,上面已经摆上了三牲与五谷,各色五方旗帜插在两侧,

猎猎作响。

「咚」

先是一声平地旱雷的鼓声,然后在侧面的帐幕下,数十名赤着胳膊的壮汉在头前一个勇士的带领下,开始缓缓敲击看牛皮鼓。

鼓声传遍汴河两岸,周边大营的诸藩军齐齐侧目张望,连汴州城头的宣武军值守也在角楼上惊慌指点。

也是在这缓缓的鼓声中,一个头戴明王熊皮面的八尺大汉左手持短戈,右手持牌盾走了出来。

在他的身后,数十名身彩衣的猛士皆如此人一般,穿黑衣红裙,操戈持盾紧随其后。

已经坐在帐幕下的杨复光已经认出来头前之人正是那赵怀安。

望着这些精悍昂扬的武人们,杨复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此时,张龟年手举着卷书,穿着朱衣,在篝火熊熊中,高唱着《逐鬼辞》:

「甲作食杂,琉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丶祖明共食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丶腾根共食蛊。」

随着张龟年唱完,此前站着的近千续鼻裤汉子,在营壁悬着的火把照耀中,按照各都排列。

他们都是保义军的八都衙内牙兵,此刻和他们的使君和都将们一道开始举行除夕戏。

随着鼓声越发急促,站在最前的赵怀安忽然以戈拍打着牌盾,大斥一声:

「哈!」

数十保义将纷纷以戈拍打着牌盾,呼和回应,然后在两边幕僚高呼着:

「起舞!」

赵六丶丁会二人闻言便吹起了长号角,雄浑壮阔的角声一下子让众人代入到先祖那个蛮荒的时代。

两侧小鼓一刻不停,赵怀安等人就踩着鼓点,一步一踏,每一踏就高呵一声,千人共舞,雄浑气魄。

此时,芦篷下的杨复光眼睛已经眯了起来,这一刻,他晓得为啥赵怀安有孤身上楼的底气了,也晓得为何这人会这麽自信,觉得能助自己回长安。

也是在这片战舞中,那高台上的张龟年再一次高歌着:

「操戈兮,舞四方,玄衣朱裳,明王耀金光。鼙鼓震野,声沸穹荒,驱邪魅于九域,镇八方之不祥!」

「猛士兮,征八荒,岁聿云暮,烛影摇篱墙。桃弧棘矢,射破夜苍茫,祛疫烬于长河,祈丰岁之繁昌。」

悠扬的歌唱中,赵怀安大声呼叫,热血男儿的壮志豪情感染着所有人,连那些对赵大颇为不服的监军使下人都在惊叹着。

千馀名肌肉贲张的勇士在寒冬中激烈热舞,大声呼号,那种战天斗地,唯我独尊的气魄,直让人以为梦回天宝。

鼓声越来越急,赵怀安等人越跳越快,他甚至丢弃了牌戈,只以手打着拍子,脚下不停地跳动,越发热烈。

杨复光越看越醉,恨不得也下场跳一舞,他从老墨那边接过葡萄酒,一饮而尽,随后高喊:

「为我煌煌巨唐,喝!」

众幕僚丶牙将纷纷高吼着,然后继续沉醉在赵怀安等人的歌舞中。

在人类的所有活动中,唯舞蹈具备通往人类灵魂的力量,那是人类与上苍和祖先在沟通。

那种直达灵魂的激颤,即便不跟着一起跳,光是看着就已经足够被感染,

「呼」

「哈」

千人叱咤,吐气成云,无穷的热气从这些精壮勇士身上散发,将这除夕的寒冷驱散。

这一刻,杨复光彻底醉了,他对赵怀安的实力再无怀疑,于是他哈哈大笑,将夜光杯放在了老墨的托盘上,然后也接过一面小鼓。

在抓住鼓点的拍子后,杨复光开始亲自为赵大击鼓助威,时不时就是一声大喊,豪气干云。

真豪杰者,自风流。

此时,远处的汴州城也传来呼喊吵闹声,数不清的人高举着火把,绕宅呼喊。

他们在大声驱逐着躲藏在人间的「虚耗鬼」。

而一些穿着红色小衣,手持拨浪鼓的汴州少年们,也开始扮成滩戏角色,敲锣打鼓,「跳灶王」,向邻里讨取食物。

全城各处一时间欢乐闹腾,他们与大营内的鼓角一同汇聚成人间的万家喜乐。

终于,一曲戏终了。

赵怀安浑身大汗脱掉头上的明王滩面,从案几上举起一碗屠苏酒。

而那边,跳完后哈哈大笑的保义军吏士们,同样从随夫们那里接过驱饼,举着屠苏酒遥敬着使君。

赵怀安平缓了下气息,然后放声大喊:

「弟兄们,这是我赵大和兄弟们第一次过除夕,你当中很多人是从去年就随我了,可那年除夕,咱们正守在金马河大寨,被南诏军围困,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那个除夕,我赵怀安就暗暗发誓,只要咱们活下来,那明年的这个时候,咱们兄弟们还要在一起,好好过这除夕。」

「曾经有人问我,这除夕有什麽好过的,过一次老一岁。」

「以前我也不理解,但现在我晓得了。」

「那就是传承!为了铭记!为了永存!」

「千百年前,你我的祖先们路蓝缕,开辟山林,也是在这轮明月下操戈跳舞,驱赶着疫邪,祈祷着来年丰岁安康。」

「而千百年过去了,我们依旧在这轮明月下,站在我们祖先开辟的土地上,继续传承着这份仪式,而当我们的子孙长大了,他们也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如你我一样,继续操戈跳舞。」

「这一刻,在这里,祖先,我们丶以及我们的子孙后代都在这里重叠。我们不是孤独的,咱们的拼搏也不再只是为了自己,而是连接着祖先与子孙。」

「我们这些武夫,很苦,风餐露宿,日晒雨淋,还要拿着命在战场上搏。就是在这团圆的时候,我们都远离亲人来到这里和一群我们从来没见过的敌人战斗。这到底是为什麽?为了报答我?为了报答长安的朝廷?还是为了你我心中的不甘?」

「也许这些都有,但今日我赵大却有一悟,那就是你我今日之努力奋取,难道不是在为我们的祖先,为我们的子孙去拼搏吗?」

「我们用手里的刀剑告诉祖先,我们这些后辈依旧在他们开辟的土地上守护着,我们又用身后的背影告诉子孙们,瞧,这就是我们为你们打下的安康!」

「今日,在这个除夕日,城内万家灯火固然美满,可咱们这群兄弟们聚在一起共度除夕,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而我希望的是,今年我们一起过,明年我们还是一起过,五年,十年,二十年。当你们的子孙都长大了,那就是我赵大儿子和孙子带着他们一起过!」

「还是每年这一天,在这轮明月下,我们的子孙再如你我今日一般跳着舞,祈福着来年的安康,坐在篝火边,他们谈论的是我们这些父祖的情义和功勋。」

「到那个时候,你我还会觉得今日会有遗憾吗?这一刻,我赵大只会觉得,这是传奇的开始!」

说到这里,赵怀安有点硬咽,他望着这些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默然,片刻后才说道:

「兄弟们,你们随我赵大出来,投进这中原血海,心中都是建功立业的豪情。可战场上刀剑无眼,便是我赵大都不晓得有没有来日,又何谈给你们许诺什麽善始善终,功德圆满?」

「所以今日你我,终究会有很多人倒在路上,倒在我们的身边,甚至就倒在我们成功的那一日。」

「可沦为那一杯黄土也就罢了,毕竟人终究有一死,但如果没有人再记得住我们,记得住我们曾经奋斗的一切?你我当能甘心?」

「而到那个时候,谁能记住我们?是文人的一支笔吗?是书上的一句话吗?都不是!」

「是我们这些生死与共,性命相托的兄弟。我们从战场上结下的情义,将甚于父子,

甚于夫妻,甚于一切感情!」

「也只有我们这些生死兄弟,才会永远铭记我们所奋斗的一切,才会每当除夕,遥望头上的明月,记住这一天!」

「那年乾符二年的除夕,我们兄弟在汴水外操戈跳舞,通宵达旦。也是这一天,我旁边坐的是老张,那边站着的是老李。」

「所以,我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因为我们永远生活在兄弟们的记忆里,以及我们奋斗所取得的伟大功勋中。」

「这里,我想请兄弟们永远记住这一夜,也永远记住今夜与你欢歌跳舞的兄弟,因为你和他们,都将是彼此永恒的见证!」

赵怀安说完了,可没有人再说话。

那边的杨复光已经站了起来,他出神地望着那人群前的赵怀安,无数念头在心中闪过「你就是一没了种的太监,死了也不过是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哪里管得许多?」

这是他自小在宫中,听过无数老公们说的同一句话。

所以,太监们贪丶坏丶阴;所以,更是没人瞧得起他们,即便他们已经是权倾朝野。

甚至杨复光自己作为太监,也瞧不起这群人,他的义父就是通过构陷边将而飞黄腾达的。

他也曾无数次告诉自己,背叛才是通往人上人的必由之路,让自己不要再那麽天真了。

一个太监,你讲什麽情义?

杨复光也怀疑过,他只是本能讨厌义父和从兄他们的处事方式,那种就算拥有再多钱和权力,终究如同长安水沟里的老鼠。

但他却不晓得路在何处?

可在今夜,他从赵怀安身上看到了。

原来一个人的不朽是可以被生死相托的兄弟们给记住的,是可以从伟大的功勋中实现的。

这一刻,杨复光也遥望看天上的那轮明月。

千百年后,后人又会记得我杨复光吗?还能记得我的爱恨情仇吗?他们会记得我不是一个蕨预的太监吗?也一腔壮志豪情吗?

不会,因为我还没有取得那伟大的功勋!

这一刻,杨复光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烈火,他晓得自己的使命了!

而场上,当无数保义都的吏士们听着赵怀安的话后,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们朴素的情感告诉他们,他们正出现在一个伟大的时刻中。

因为前面那位使君,他们这些无名之辈,正站在一个伟大事业的门口,他们越发急促,终于有人带头欢呼:

「义之所在!生死相随!」

「义之所在!生死相随!」

人类最真诚炽热的情感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它们传遍着流淌不息的汴水,穿过汴州城内的万家社火,一直传到了明月之上。

这一天,是乾符二年,除夕。

明月当空,光丶寿二军壁于汴水之南,欢歌笑语,通宵达旦,直到东方既白。

一切的遗憾和不幸在这一天被翻开,明天就是乾符三年。

一个更加悲惨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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