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对于马三宝的恭维,朱允熥不置可否,只轻轻一笑。
这笑容看起来虽轻松。
却带着些许轻舟过了万重山的意味。
「归心」二字,说来简单,实际上却需要平衡考虑各个方面,明里暗里丶因人而异地敲打引导。
即便如今已经死心塌地成了一介孤臣的秦逵,最开始也是各种犹疑不定丶支支吾吾;傅友文丶詹徽这些老油条更是心眼子一大堆……朱允熥平日里斗智斗勇没少花心思。
不过朱允熥也明白,人坐在这个万众瞩目的位置,面临这些,花心思丶费手段,都是必然的。
处理好了。
天下英才可尽为己用。
处理不好了,轻则大权旁落丶任人摆布宰割,重则可能失了江山社稷,从此往前推丶往后看,皆是如此。
不过现在,朝廷六部也算是修剪得差不多了,往后做起事丶执行起各种政策,不说全无阻力,却也能顺利省心许多。
当然。
这些细节和难处,就没必要和旁人说什麽,说了旁人也未必全然明白,即便是自小就伺候着自己的马三宝。
高处不胜寒,大抵就是这麽回事了。
所以朱允熥也就一笑了之,他扫视了一眼略显空荡的龙书案,今日的奏疏也差不多批完发出去了,他定住想了想,而后站起身来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临时起意道:「好些日子都没去御花园了,跟朕去瞅两眼。」
成大事者都不会太过在意辛酸苦累,朱允熥亦然,他的目光永远都会放在下一步——所以朱允熥才想起来御花园,那里可有他宝贝红薯藤。
任何东西一多起来,就容易让人忽视,第一茬就那麽几根,朱允熥恨不得天天盯着看,现在那麽多,御花园的也好丶后院的也好,就全然丢给马三宝去管了。
这些日子事情多,他都好久没想起来过这些玩意儿了。
朱允熥看了一眼窗外正好的阳光,心情不错,道:「今日天气不错,出去走走正好。」
朱允熥提起御花园。
马三宝一双眼睛顿时亮了:「御花园的红薯藤郁郁葱葱,奴婢天天看着都觉得心里畅快,陛下日日国事繁忙,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这第二茬红薯藤还是他亲自拉扯大的呢,马三宝脸上自然格外得意。
出了乾清宫。
马三宝跟着朱允熥一路来到了御花园,这里从前是朱元璋的菜园子,现在成朱允熥的了。
眼下天还冷,园子还被布给围住。
朱允熥没有让人声张他的到来。
偌大一片,里面不少小太监在忙活,时时关注着此间温度丶地里的乾湿度是否合适;炭盆里的炭火少了得添丶多了得扑一扑,水少了该及时洒点水……
他们不知道这是啥,但他们知道,这是陛下的心爱之物,得当成宝贝丶当成祖宗来侍奉。
在小太监们如小蜜蜂一般忙碌的照顾下。
虽是寒冬天气,红薯地里却到处都是一片绿油油的,红薯叶也是一簇叠着一簇。
的确和马三宝说的一样,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当然,最让人心情舒畅的,是他知道这红薯一茬一茬长起来,代表着大明常常闹的饥荒很快能得到缓解。
他给大明铺的路。
在一寸寸完整。
朱允熥面上带着轻松的笑意,道:「三宝,这些日子朕都快忘到脑后了,你倒是照顾的很好。」
马三宝谦逊一笑:「陛下交代的事,奴婢自是一件都不敢怠慢,陛下铺好了前头的路,奴婢若是跟着陛下往后继续铺都铺不好,那也不配伺候陛下了。」
朱允熥双手负后,在地里扫视了一眼,问道:「大概还有多长时间了?」他没过于关注,只看到眼下叶子长得好,下一茬红薯就啥时候能出土,他心里倒还没什麽数目了。
朱允熥问出这话。
马三宝当下连片刻犹豫和思索的功夫都没有,脱口而出便道:「回陛下的话,这一茬红薯是去岁十一月十五种下去的,根据第一茬红薯的收获时间来算,三个半月便可收获,今年二月,也就是下个月下旬丶至多下个月底便可收获。」
朱允熥在心里也暗暗算了一番,这说法的确无误。
他挑了挑眉看向马三宝:「你这是天天都摆着手指头,数着日子呢?」
马三宝挠头一笑:「这是好宝贝,奴婢自然不敢不替陛下上心着,陛下泽披天下,奴婢能做的也就这点微不足道的事儿了,嘿嘿。」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
目光之中带着些意味深长,淡笑道:「你能做的事儿,可不是什麽微不足道。」
马三宝当然知道朱允熥意指为何,一双眼睛当即变得格外明亮起来,神情之中带着激动丶带着期待:「奴婢明白。」
眼下傅友德马上要被调去练兵了。
水军成势,就在不远的将来……星辰大海,亦不远矣!
从前陛下说的那些……
果真在一步步往前推,在一步步从计划变成现实!
马三宝虽是个太监,却能有如此成功立业的机会,而不是和其他太监一样困在宫闱之内草草一生,如何能不激动?
想到这里。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朱允熥棱角分明的侧脸,闪烁着晶莹的眼里带着感激,也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发誓:
「若非陛下,我马三宝也就是个没了家伙的阉人,因着陛下,马三宝才能去做常人做的那些事情……」
「早在陛下有机会登基之前,就曾和我说过这些,陛下知道海那边有什麽,陛下从一开始就不曾把我当成一个阉人来看……我这条命,都是陛下的!」
朱允熥的目光落在眼前一片红薯藤上,倒是没注意到马三宝那格外坚决的眼神。
「二月下旬到二月底……」
朱允熥低声呢喃着,若有所思地静静看着红薯地,过了会儿才收回目光,道:「你去通知赵峰,准备准备,朕今日还去炼丹司一趟。」
疏浚河道丶练兵的事情都安排得七七八八了。
淮西勋贵那边经过这一波操作又能消停好大一会儿,能给朱允熥更充足的准备时间。
所以眼下只有两件大事。
一个是红薯藤要熟了,另外一个当然是火器的改进。
「是!陛下。」马三宝立刻应声领命,转头给朱允熥掀开了身后的帘子,躬着身子,伸手虚引。
……
话分两头。
凉国公府这边,虽然众人都是莽夫,抱团在一起又有蓝玉这个当朝军神坐镇丶不在怕的,但「傅友德」这个名字压在他们心里,总还是个事儿。
所以即便大家都和往常一样凑在一起吃吃喝喝。
却总有人时不时伸着脑袋往外头看去,俨然都在等着下面人的消息,准备随时行动。
这个下午的时间,仿佛过得格外漫长。
到桌上酒菜都被吃了一半,总算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如何?可探到了什麽情况?」
「快说说看,应天府之内有没有什麽不同寻常的异动?」
「……」
不待来人说什麽,好几个人便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先开口问了起来,其他人的目光也纷纷关切地聚集了过去。
只有常升老神在在地看了对方一眼。
还有心情继续喝酒。
来人被这麽多人注视着,一个个不是国公丶就是侯爷丶伯爷,再不济也能称得上一声将军,神情一时变得格外拘谨起来,待众人声音平息下去,这才敢开口说话:
「回诸位国公丶侯爷丶伯爷丶将军的话,颖国公自出了凉国公府之后,便立刻奔着颖国公府回去了,此后再未出府过。」 这次的事情可以说就是傅友德引起来的,他的动向当然是最令人在意的。
听到这话,不少人纷纷松了口气。
傅友德那边越平静,越说明圣旨就是真的,换句话说,越能证明陛下的确没防着他们。
他们当然也乐得见到这个结果。
只有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蹙起眉头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不相信:傅友德还真不动作?
顿了顿,范松德朝鹤庆候张翼的方向看去,动了动眉梢。
张翼也似是接收到了什麽一般,点了点头,而后站起身来看向前来报信之人,压着声音问道:「那宫里……陛下那边如何了?他有没有……往外发什麽诏令?」
周立轩和范松德一早就和他说过。
这次的事情在三个关键点,一个是傅友德,一个是宫里,还有一个是应天府驻扎卫所的动静。
张翼自然明白范松德的意思。
而张翼问出这话, 众人的目光也再次变得凝重起来,直直落在来人的身上,投去询问的目光。
那人抿了抿嘴唇:「回侯爷的话,宫里的线报,陛下去了御花园看了看他种的那些藤,据说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就……出宫去了……」
「出宫!?」听到这两个字,不待这人把话说完,所有人便仿佛都被触动到了敏感神经一般,目光变得格外紧张起来,纷纷惊叹道,各自交流着犹疑的目光。
同时,神情也变得凌厉起来,窸窸窣窣地议论着:
「这下怎麽说?是不是不能再等着了?再等说不准真失了先机了!」
「陛下他当真……害……」
「……」
诸多议论声之中。
周立轩和范松德二人脸上则总算出现了一丝释然。
范松德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低声道:「果然事情没这麽简单!小皇帝和他的军师怎麽会放掉傅友德这张牌?」周立轩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然而,下一刻。
那名前来报信的人便大着胆子开口打断了众人窸窸窣窣地议论声音:「不……不是……各位爷可否……可否且听属下说完?」都是大人物,他说话都不敢太大声。
「你说!」蓝玉立刻看着他,定定地道。
有蓝玉发话,这人底气才足了些,开口道:「陛下他出了宫之后,坐着马车就直奔京郊的炼丹司去了……」
「至于应天府内外驻扎的卫所,都是没有任何动静的。」
「炼丹司?」
众人先是蹙眉不解的呢喃了一句。
随后便有人立刻舒展了眉头,面上露出放松的笑意:「呵!咱还当这是要去做什麽呢?这种节骨眼儿上,还想着玩儿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完,他长舒了一口气。
仰头一杯酒饮下之后,朗声开怀大笑起来。
其他人面上也纷纷露出释然的笑意,深以为然地点头道:「不错!又是去御花园捣弄他那几根藤,又是去炼丹司钻研他的仙丹……陛下啊……他还是净想着玩儿呢!」
「都把一颗心往肚子里揣回去吧!没啥事儿!」
「哈哈哈哈哈哈!」
「总归还是孩子不是?要咱说啊,陛下压根儿就没想那麽多!倒是咱三番两次怀疑陛下丶误会陛下了!」
「……」
说到这些,众人一颗心也各自都逐渐安定下来,脸上的严肃和凝重都渐渐消退了下去。
现在众人虽然都知道朱允熥在御花园里种了红薯藤,可谁都不知道那是啥,只当朱允熥一如既往地热爱园艺——毕竟朱元璋的「尸体」都还在乾清宫停灵的时候,他就开始捣鼓这玩意儿了,这人设可太从一而终丶太合理了!
至于炼丹司……更是经常被人诟病劝谏的事儿。
这种时候都还净想着这种玩乐丶虚无缥缈的事情,他能捣鼓个啥?况且傅友德也没动静。
「没跑了!虚惊一场!」不少人心里暗暗松懈道。
嘻嘻哈哈之间,此间的空气顿时变得快活了不少。
至于常升的嘴角则是噙起了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意,又缓缓喝了口酒,从锅子里捞了块肉塞进嘴里。
只有默默混迹在一旁的范松德和周立轩二人脸上的表情凝滞住了:「啥情况!?」
「一个两个三个都没任何动静? 这不可能啊? 」
「这小皇帝啥情况? 就算他一心玩物丧志,他背后不还站着一个智比诸葛的军师在把控一切麽? 他不明白,他那位军师如此聪明,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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