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祝一凡看也没看僵在原地、面如死灰的吴定波,更没理会办公室里噤若寒蝉的其他几人,抓起桌上的车钥匙,猛地推开椅子,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
“砰!”办公室的门被他甩得震天响,留下满室死寂和一片狼藉的心情。
吴定波站在原地,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被挥开的手,又缓缓抬头,望向监控屏幕定格的那个诡谲笑容:钱惠子。悔恨、愤怒、后怕…种种情绪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知道,他和祝一凡之间那道兄弟情深的裂痕,远不是一句我错了就能轻易弥合的了。
在场的关青禾和崔媛媛,也是面面相觑,目光在失魂落魄的吴定波和屏幕上钱惠子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之间来回移动,一股冰冷的寒意,悄然爬上了脊背。
2、
吴定波悄然离开,门被轻轻合拢,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弥漫的某种即将引爆的尴尬。
次日,大家都保持了一种回避的默契,谁也没提这一茬。
关青禾的目光落回那本《茶道》杂志,指尖划过一幅云雾缭绕的高山茶园图片:“云栖茶园:顶级生态产地”。她嘴角弯起一抹极淡、略带嘲讽的笑意,心想:嗯,这茶园可真醇厚,就像某些人头天晚上可能刚灌下去的那玩意儿。
窗外,风掠过光秃的梧桐枝桠,呜呜作响,像是在提前给会议室里的某人配悲伤音效。
交警大队党委的会议室。空气干燥得能吸干肺里的水汽,混杂着消毒水和陈年烟灰的混合气味。长条会议桌两侧烟雾缭绕,成功地为那些或严肃或困得灵魂出窍的面孔打了层朦胧滤镜。
议题一项项推进:疫情保障、宣传、后勤…沉闷冗长,如同窗外那片阴得能拧出水的铅灰色天空。关青禾姿态松弛,偶尔在笔记本上划拉几笔,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隔音的泡泡里。她的目光偶尔掠过斜对面那位正襟危坐、奋笔疾书记录纪要的祝一凡,又轻飘飘移开,平静得像在看一张不会动的老照片。就在议题即将滑向干部思想动态分析这片更加乏味的水域时,坐在中段,一直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敦实无害的壁挂装饰品的庞彪,忽然清了清嗓子。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会议室厚重的沉闷幕布,瞬间把所有游离的魂儿都强行揪了回来。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聚焦到他身上。这位平日里见谁都笑出一口大白牙,仿佛自带和气生财bgm的老好人庞彪同志,此刻脸上那点圆融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天大的委屈,锥心的痛楚以及被逼上梁山的为难表情,眉头拧成一个标准的“川”字纹路,演技直逼奥斯卡的遗珠。
“各位,有件事压在我心里很久了!今天趁这个民主生活会,我必须直言不讳!不吐不快!”他的语气沉重得能压塌秤砣,目光缓慢而沉重地扫过全场,最后精准地,带着点寻求主持公道的意味,落在主位的廖得水脸上。
关青禾也缓缓抬起了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庞彪,心中警铃大作:“来了,这老狐狸终于要把攒了几个月的“委屈”祭出来了。”
只见庞彪长叹一声,那叹息仿佛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充满了控诉的力道。
他猛地从座位上抄起那个早就搁在桌角、显得无比刻意的牛皮纸文件袋,“哗啦”一声!动作幅度之大,带着一种压抑了整整三个月的悲愤,像抽一把复仇的利剑般抽出一张纸。他高高举起,手臂配合剧情需要地微微颤抖,仿佛举的不是单据,是血泪交织的控诉状。
“大家请看!”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凄厉,宛如一只被踩了尾巴又被抢了骨头的狗。
“三个月!同志们,整整三个月了!”他咬牙切齿,如同拍惊堂木般,将那张纸狠狠拍在光洁如镜的会议桌上,“啪!”一声脆响,清脆得连旁边陶金銮那油腻腻的茶杯盖都吓得蹦跶了一下。
那张白纸黑字印着“茅台”二字的招待费报销单,瞬间暴露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日期像个没长好的陈年疮疤,格外刺眼。
“众所周知,四个月前,市局督导组来湖督导,重点就是我们交警,我请示过大队长,严格遵守相关规定,邀请周科长他们吃了顿必要的工作餐。我发誓哈,完全出于公心,是为了后续工作的顺利开展。”庞彪的声音充满了溢于言表的冤屈,他猛地转向斜对面。
此刻,祝一凡的脸色已经白得像刷了层石灰。他感觉这场风暴的中心应该就是自己。
庞彪的食指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狠狠地指向祝一凡,声音冷得像冰窖里的石头:“可就这么一张合规合理、为了工作呕心沥血的单据。送到综合中心之后,整整卡了三个月!石沉大海啊!同志们,这是我个人垫付的血汗钱,分文未回!我三番五次,亲自去问,祝主任要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要么就一个字:忙!还要研究流程!规章制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要研究个啥!同志们,这是什么行为?不是典型的衙门作风是什么?不是官僚主义是什么?还是说,有些人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就敢藐视上级的指示,把规章制度当面团捏来捏去?”他胸膛剧烈起伏,那目光如同淬毒的钉子,死死楔在祝一凡那张越来越白的脸上,声音陡然转为诛心之问:“祝主任!当着大家的面,请你告诉我:一张区区报销单,三个月都办不下来!你这种工作态度?!这种工作效率?!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能拖成跨世纪工程!你的协调能力在哪里?!你的服务意识又在哪里?!让大家伙儿都评评理。就凭你这样,还配主持综合办这么重要的枢纽部门吗?你还怎么当这个主任?!怎么服众?!”
这一连串的质问,密集得如同机关枪扫射出的冰雹,劈头盖脸砸向祝一凡。
每一句都狠辣刁钻,把一张小小的报销单强行拔高到了对抗上级,败坏警队士气,损害单位形象和能力堪忧的可怕高度。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炸开,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像苍蝇群般响起。
“三个月?确实有点离谱了…”
“老庞这是憋狠了,话重了点,但…话糙理不糙!”
“综合中心最近效率是有点拖沓,老祝…有点过了。”
“招待费?宴请上级的,又不是私人的事情!卡着不批,影响太坏了吧…”
“祝主任平时看着挺稳重的啊,这事怎么会…”
整个会议室,目光分为两路:惊愕、同情的给庞彪;审视、疑惑、暗搓搓的幸灾乐祸…无数道无形的目光之针,从四面八方刺向仿佛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祝一凡。
祝一凡长吁了一口气,猛地站起,目光如电,凌厉地扫过全场那些表情各异的面孔,最终,带着强烈的、被冤枉的怒火,猛地钉在侧面那个始终沉默、此刻眼神复杂带着点愕然的关青禾身上。
关青禾是真忘了,抱歉地耸了耸肩。
“老庞!”祝一凡的声音压着火气,但字字清晰,“我就问你一句:这三个月里,你!何时!亲自找过我?!你给我打过电话吗?!还是当面堵着我的门了?!这话既然说了,那就说清楚。”
庞彪显然没料到祝一凡这直球反击,愣了一下,但很快无缝切换到我也很无辜的模式:“我去找你几次你都不在。办公室没人!所以我才让,”他手指迅速一转,精准无误地指向关青禾,“我才让青禾跟你联系了!让她转达的!”
庞彪不知所以,声音变弱,甩锅动作却是一气呵成。
祝一凡复狠狠瞪了关青禾一眼:那眼神明确无误地传达着:他对这张单子的存在和庞彪找过他这件事,一无所知!他迅速扫过单据,“茅台”二字刺眼。他嘴角忽地扯起一抹冰冷、洞悉一切的笑意,转向庞彪,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哦?是吗?那我倒要问问了。不是让青禾转告你:把单据上那个扎眼的茅台,换成等价的、安全稳妥的菜品明细附在后面吗?庞代教导员,”他故意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嘲讽的反问,“怎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拿着这张原汁原味的茅台单子,去纪委那边喝杯茶,顺便好好说明一下当时请周科长们的超标工作餐情况?”
“青禾!”庞彪立马扭头,脸上瞬间挂上恍然大悟和被下属坑了的委屈与埋怨,“哎呀!你这小妮子!你这办的什么事啊?你听听你听听!你这不是害我嘛?害我以为祝主任故意卡我脖子!”
他的变脸速度堪比川剧,完美甩锅,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关青禾刚要张口申辩:“我…”
话未出口,祝一凡冷冷一瞥,那眼神像冰水浇头,让她瞬间把辩解咽了回去,只剩下满脸的震惊和巨大的委屈凝固在脸上。他不再看庞彪跳梁,转向众人,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语重心长:“正好借此机会,我得再跟大家重申一下财务报销的核心要义:要既留痕迹,也不留痕迹。留痕,是循规蹈矩,保护集体,方便审计;不留痕、不乱留痕,则是保护自己,远离深渊。同志们,这两条,缺一不可啊。分寸拿捏不好,就是给自己挖坑,我这可不仅仅是友情提示。”
廖得水深以为然,他适时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与托盘碰出清脆的一声“叮”。这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会议室里,如同法官落下的法槌。
他目光扫过众人,打着官腔:“嗯。祝主任这话,用心良苦,提点得非常到位。规则是好东西,是保护伞;但用不好,也能变成勒死人的绊脚绳。这个度,关乎每个人的清白和前程,大家务必谨记于心,时刻保护好自己。”接下来的散会二字则如同赦令。
椅动声、脚步声、压低的议论声重新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松快和对刚才那场精彩大戏的回味。
人群散去,关青禾失魂落魄地僵在原地,仿佛仍未从那场疾风骤雨中挣脱。她望向祝一凡,眼中交织着被彻底抛弃的茫然和巨大的冤屈,嘴唇微颤,终究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她猛地抓起旁边的清水杯,仰头狂灌。冰冷的液体汹涌而入,冲刷着她的咽喉,却浇不灭心底那片被点燃又生生摁熄的荒原。水呛进了气管,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眼泪生理性地涌出眼眶。
窗外,老梧桐虬曲的枝干在暮色中伸展,如同无数扭曲的、无声质问的铁钩。惨白的日光灯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颤抖的晦暗不明的阴影。
会议室里弥漫的硝烟似乎已经散去,只余下呛人的尘埃,无声地覆盖一切。', '')
本站提供的小说版权属于作者,所有小说均由网友上传,如无意中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将在第一时间删除!
Copyright 2023360书库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