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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川府梨园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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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府梨园会馆,在川府城星罗棋布的戏曲场馆里,从不是靠规模抢眼的那一个。

比起城东能容纳上千人的现代化大剧院,它的院落不过半亩见方,舞台也只够十来个演员同时登场。

但要论起资历,这方藏在老街深处的院落,却像一本被岁月摩挲得发亮的线装书,是全城人公认的“活古董”。

推开那扇包浆温润的朱漆木门,仿佛一步跨过了百年光阴。

青石板铺就的天井里,几株百年金桂枝繁叶茂,细碎的光斑透过叶隙落在地上,随微风轻轻晃动。

抬头看,飞檐翘角如鸟翼舒展,檐角挂着的铜铃在风里叮咚作响,铃身刻着的缠枝莲纹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却更显沉静。

斗拱层层叠叠,每一处榫卯都严丝合缝,木头上的雕花,或是衔着宝珠的瑞兽,或是翩跹起舞的戏伶,虽蒙着薄尘,刀痕里的灵气却丝毫未减。

往里走,才懂什么叫“步步皆景”。

左手边是一溜临水的茶座,雕花栏杆外就是半池锦鲤,红的、金的鱼儿甩着尾巴游过,搅碎了水面上雕梁画栋的倒影。

右手边的回廊墙上,挂着泛黄的老照片:

有上世纪三十年代名角登台的盛况,有穿长衫的票友围坐清唱的场景,还有剧团下乡演出时,村民们挤在台下的热闹。

照片边角卷着毛边,却把那些鲜活的时光妥帖地收了起来。

最妙的是它将茶楼与舞台的融合。

舞台是典型的“伸出式”,三面都围着观众席,正前方摆着八仙桌与太师椅,茶博士提着长嘴铜壶穿梭其间,壶嘴一斜,滚烫的开水便精准地注入茶碗,溅起的水花带着茶叶的清香。

舞台两侧的楹联是老手艺人写的:“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字里行间都是戏曲的写意与豪情。

白日里的会馆,总浸在川剧的声浪里。

锣鼓点一敲,穿绣金戏服的演员便踩着碎步登场,水袖一甩能甩出三尺远,转身时腰肢软得像春风里的柳。

最叫人拍案的是变脸,演员一个亮相,红脸膛瞬间变成黑脸,再一晃又成了白脸,台下叫好声浪能掀翻屋顶。

有次看《白蛇传》,小青的“踢慧眼”绝活一亮相,前排戴老花镜的老爷子激动得直拍桌子,茶碗里的碧潭飘雪都洒了出来。

不光有川剧,隔三差五还会有外地剧团来“串门”。

上周是京剧团的《贵妃醉酒》,梅派唱腔婉转得像流泉;

这月又来了越剧班子,《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缠绵悱恻,听得穿旗袍的老太太直抹眼泪。

本地戏迷们从不排外,捧着茶碗听得入神,遇到精彩处,叫好声里还带着川音的爽朗。

正因如此,这里成了老一辈“体面人”的聚集地。

清晨六点,就有穿中山装的老爷子拄着拐杖来占座,手里拎着的鸟笼挂在栏杆上,画眉鸟的叫声与后台的胡琴声应和着。

他们不慌不忙地沏上茶,抓两把瓜子,先聊几句昨晚的棋谱,再评评今天的戏文。

有做绸缎生意的老板,在这儿和老主顾敲定了来年的订单;有退休的教授,带着学生来听戏,说要从唱腔里找传统文化的根。

暮色降临时,会馆的灯笼亮了起来,暖黄的光透过镂空的灯罩,在地上投下细碎的花纹。

戏还在唱,茶还在续,老人们的笑声混着琵琶的调子飘出院墙,落在老街的青石板上。

这方小小的院落,早已不只是看戏的地方,它更像个时光的容器,装着川府城的记忆,也装着一辈辈人对生活的热望。

离开快餐店的时候,晨光像被稀释的蜂蜜,懒洋洋地淌过快餐店油腻的玻璃窗,在青石板路上洇出片模糊的暖黄。

空气里飘着巷口早点摊刚炸出的油条香,混着清晨特有的湿冷空气,往人肺里钻。

温羽凡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发紧,绷带边缘蹭过结痂的伤口,刺得他眉峰跳了跳。

金满仓跟在后面,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脚步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透着犹豫。

昨晚那两个武徒高手的影子,还在他们脑子里晃。

“要不……咱直接往峨眉山跑?”金满仓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风听去,“出了城,往山里钻,他们总找不着吧?”

温羽凡没立刻接话,只是望着街对面那棵老黄葛树。

树影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条沉默的蛇。

逃离川府城的念头,其实在他脑海里已经转了八百遍,就刚才黄队长说“可以走了”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在盘算金满仓那辆破车还能不能再撑一段山路。

可这念头刚冒头,就被昨晚的记忆狠狠按了下去。

袁盛那阴狠的目光仿佛能够刺穿心脏;

侯显那记能砸穿柜台的掌风仿佛就刮在颈后……

他计算过,他们从停车场逃离不过一个小时,那两人就摸到了快餐店门口,这速度快得让人后背发凉。

“跑不掉的。”温羽凡的声音有些发哑,他抬手按了按后腰的绷带,那里还在隐隐作痛,“岑家在这城里的根,比老黄葛树的根还深。”

他想起昨晚在停车场,岑家贝抱着断腿哀嚎时,嘴里反复念叨的“岑家在川府城跺跺脚都颤三颤”。

那会儿只当是这纨绔子弟嚣张惯了,现在想来,这里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川府城的监控探头像蛛网密布,岑家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调出他们从酒店逃离的每一段监控;

街头巷尾的混混、出租车司机,说不定都是他们的眼线……

就像瓯江城遇到的黑蜘蛛,总能在你以为安全的时候,突然从巷子里窜出来。

“你看这街上。”温羽凡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扫街的环卫工,还有骑着电动车买早点的人,“说不定哪个就是盯着咱们的。”

金满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觉得每个人的眼神都怪怪的,后背瞬间沁出层冷汗。

“那……不是更应该尽快出城吗?”他还在不死心。

“你以为出了城就安全了?”温羽凡摇了摇头,指尖攥得发白,后腰的伤口在晨光里隐隐作痛,但这痛感倒让他更清醒,“城外的路就那么几条,他们随便找几个人守着,咱们就是瓮里的鳖。到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叫天天不应。”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画面:他们的破车(或是叫的出租车)在盘山公路上抛锚,后面追来的车大灯像两柄利剑,劈开夜色;岑家的人拿着钢管从车上跳下来,笑声在山谷里回荡……

“那咋办?”金满仓的声音带了点哭腔,他实在想不出,这城里还有什么地方能躲。

温羽凡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街尾那片青砖灰瓦的老街区。

黄队长说的“川府梨园会馆”,就在那片老房子深处。

他对那地方一无所知,只从名字里猜,大概是个唱戏的地方。

可黄队长那样的人物,总不会随便指条死路。

“去梨园会馆。”温羽凡的语气定了些,他挺直脊背,绷带在后背勒出紧绷的线条,“黄队长说那儿是老一辈体面人聚的地方,岑家再横,总不能在那种地方动手。”

这话说得像是笃定,其实心里也在打鼓。

但眼下,这已经是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金满仓看着他的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平静,突然就定了神。

他跟着温羽凡往老街区走,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响,像在给自己壮胆。

巷子里的油条香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老木头的味道。

温羽凡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可他没回头——他知道,从踏出快餐店门的那一刻起,退路就已经被断了。

现在,只能往前走了。

怀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希望,温羽凡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鼻腔里还残留着街头早点摊飘来的油条香。

金满仓的喉结用力滚了滚,跟着他走到会馆门口那座雕花木窗前。

售票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半眯着,慢悠悠地撕出门票,指尖在粗糙的票面上蹭出细碎的声响。

“两位是来看早场?”她的川音带着点含混的暖意,目光在温羽凡缠着纱布的脖颈上顿了顿,却没多问。

推开那扇包浆温润的朱漆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老物件在打呵欠。

晨光斜斜地淌进来,在青石板铺就的天井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几株百年金桂的叶子上还挂着露水,风一吹,细碎的光斑便在地上轻轻摇晃,混着远处传来的几声鸟鸣,把清晨的静谧揉得愈发浓稠。

这会儿离正式开演还有段时间,馆内静得能听见茶碗碰撞的轻响。

三三两两的客人散落在各处,穿长衫的老爷子坐在临水茶座旁,手里转着两颗油亮的核桃,目光落在池子里游弋的锦鲤身上,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穿旗袍的老太太们围坐在回廊下,手里捻着瓜子,低声说着什么,偶尔爆发出几句带着川音的轻笑,像撒了把碎银在水面上。

空气中飘着碧潭飘雪的清香,混着淡淡的檀香,把时光都泡得绵软起来。

有茶博士提着长嘴铜壶穿梭其间,壶嘴一斜,滚烫的开水便精准地注入茶碗,溅起的水花带着茶叶的清气,在晨光里划出一道细弧。

金满仓的脚刚踏上天井的青石板,就忍不住往身后瞟了瞟,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得发潮。

他快步跟上温羽凡,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老板,现在该干什么?”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不住地往那些客人脸上扫,仿佛每个端着茶碗的身影后都藏着岑家的打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外套下摆,把本就起球的布料揪得更皱了。

温羽凡没立刻回答,只是缓缓转动脖颈,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整个会馆。

他的视线掠过穿中山装的老者——对方头顶悬着个淡青色对话框,隐约透着「武徒七阶」的字样;

落在穿短打的茶博士身上时,那对话框的颜色却浅得几乎看不见。

这些浮动的标识像蒙着层雾,让他分不清谁是潜在的援手,谁又是岑家的眼线。

他自然也不能冒冒失失的找人询问。

若是上去就问“你们跟岑家有仇吗”,无异于在黑夜里点燃火把,不仅会惊动藏在暗处的敌人,说不定还会被当成挑事的疯子,被会馆的护卫直接扔出去。

后腰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每一步都得踩在刀刃上。

“先找位置坐下。”温羽凡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刻意的镇定,他往右侧的茶座偏了偏头,那里靠着戏台,既能看清馆内动静,又能在突发状况时迅速靠近后台,“点些吃的,慢慢看。”

金满仓连忙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穿过回廊。

路过那群老太太时,有人抬眼往他们这边瞟了瞟,目光在温羽凡的绷带和金满仓紧绷的脸上打了个转,又低下头去继续说笑,仿佛他们只是两缕无关紧要的风。

温羽凡选了个靠窗的角落,雕花木窗半开着,能瞥见外面老街的青瓦屋顶。

他坐下时特意调整了姿势,让后背靠着墙壁,这样既能看清入口,又能防备身后的偷袭。

金满仓挨着他坐下,屁股刚沾到太师椅的坐垫,就像被针扎似的直了直身子,眼睛还在不住地往门口瞟。

茶博士很快提着茶壶过来,铜壶嘴在阳光下泛着亮,他笑着问:“两位要点啥?我们这儿的叶儿粑刚蒸好,还有担担面,辣子管够。”

温羽凡点了两份叶儿粑、两碗担担面和一壶碧潭飘雪,指尖在粗糙的桌布上轻轻敲着。

茶香漫上来时,他忽然觉得紧绷的神经松了些,望着戏台两侧“步行遍天下”的楹联,心里默默念着:希望这里真能藏着条活路。

谁都未曾料到,温羽凡和金满仓这一坐下,竟让时光在茶香与戏文里悄悄漏了底。

晨光起初只是斜斜地趴在青石板上,像块融化的黄油,慢慢爬过天井里的金桂树影,爬到他们脚边时,早场的锣鼓已经敲过三叠。

穿长衫的老爷子们陆续落座,茶博士的铜壶嘴在半空划出银亮的弧线,碧潭飘雪的清香混着瓜子壳的脆响,把整个会馆泡得暖洋洋的。

温羽凡起初还能盯着戏台看那川剧演员变脸,红脸转黑脸的瞬间,金满仓总会低呼一声,可当正午的日头晒得桌面发烫,连池子里的锦鲤都沉到水底避暑时,两人眼里的戏台就渐渐失了焦。

戏台上的水袖还在翻飞,唱词里的爱恨情仇照样引得满堂喝彩,可温羽凡的指尖总在茶杯沿打圈,杯底的茶叶沉了又浮,像他心里反复掂量的念头。

金满仓早就没了看戏的心思,谢顶的脑门上沁着油汗,每隔片刻就往门口瞟,塑料凉鞋在青砖地上蹭出细碎的响,像是在数着漏过指缝的时间。

夕阳把飞檐的影子拉得老长,戏台两侧的楹联被染成暖红色,晚场的戏开锣时,金满仓终于忍不住了。

他的手在桌布上拧出褶皱,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纸,发皱又发颤:“老……老板!这天都擦黑了啊!”他抬眼时,眼角的余光扫过窗外,老街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把树影投在墙上,晃得像群张牙舞爪的鬼,“咱……咱们要在这儿坐到天亮?他们要是赶人……”

温羽凡捏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杯壁的凉意渗进掌心。

他其实比谁都急,后腰的伤口在久坐后隐隐作痛,像有条小蛇在肉里钻,可他还是逼着自己放缓语速:“再等等。”他瞥了眼二楼那道挂着竹帘的楼梯口,守卫的黑布鞋在台阶上动了动,“等散场前,我再去试试。”

这话他已经说过三遍了。

早场散场时他去过,守卫只抬了抬眼皮,说“楼上是会员区”;

午后趁茶博士添水的空档又去,那穿短打的汉子干脆往楼梯口一横,铜环腰带扣得铮铮响。

可眼下除了这扇紧闭的楼梯门,他实在想不出别的路。

黄队长说的“体面人”,总不会蹲在一楼嗑瓜子。

金满仓的喉结滚了滚,没敢再吱声,只是把背包往怀里又紧了紧。

包里的药瓶相撞发出轻响,在这满是戏文声的会馆里,竟像根细针戳着人的神经。

夜幕彻底压下来时,戏台的灯笼亮了,暖黄的光透过镂空灯罩,在地上投下细碎的花纹。

压轴戏唱到高潮,演员的高腔刺破屋顶,台下叫好声浪差点掀翻茶桌,可温羽凡已经站起身。

他理了理沾着茶渍的衬衫,绷带在后背勒出的印子硌得生疼,却还是攥紧了拳头——再试最后一次,不行就只能硬闯。

就在他抬脚的瞬间,一道影子突然落在他们桌上。

那影子来得悄无声息,像是从廊柱的阴影里渗出来的。

温羽凡猛地回头,看见个穿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身形瘦得像截枯竹,目光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光的刀片。

男人没等他们开口,先微微欠了欠身,衣摆扫过桌面时带起缕淡淡的檀香。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浸过冷水,清冽得能压过戏台上的锣鼓:“两位,借个座,不碍事吧?”

温羽凡的目光刚扫过中年男人的脸,视线便不受控制地往上抬了半寸。

一道淡青色的对话框悬浮在对方头顶,「武徒八阶」四个宋体字像浸在水里的墨,在会馆暖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他的呼吸骤然滞了半拍,后腰的旧伤像是被这气场惊得抽痛了一下。

武徒八阶?

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茶杯,青瓷杯壁的凉意顺着指缝往里钻。

他飞快地扫视四周:穿旗袍的老太太们还在嗑瓜子,茶博士的铜壶嘴正划出银亮的弧线,戏台上火红的水袖翻卷如浪——没人注意到这角落里的暗流。

“没关系,随便坐。”-->>温羽凡开口时,刻意让声音压得平稳,可绷紧的下颌线还是泄露了几分紧绷。

他看着对方落座时衣摆扫过桌面的弧度,那动作优雅得像在抚琴,半点不像江湖武者的粗犷。

中年男人欠身的幅度刚好停在四十五度,指尖在茶桌边缘轻轻一叩,发出“笃”的轻响。

这是武者间最标准的见礼,却被他做得像文人雅集的问候。

“容在下冒昧自我介绍,我叫周柏轩,很高兴认识两位。”他的笑纹在眼角漾开,却没抵达眼底,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晨露的黑曜石,落在温羽凡缠着绷带的手腕上时,停顿了恰好半秒。

温羽凡的喉结轻轻滚了滚。

主动报上姓名?这举动本身就透着诡异。

在这龙蛇混杂的会馆里,暴露身份无异于递刀子给对方。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金满仓攥紧背包带的手,指节都泛白了。

“幸会,我叫金满楼。”他垂下眼帘,避开对方的视线,指腹在茶杯沿磨出细碎的响,“这是我兄弟,金满仓。”

报假名时,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闷响。

金满楼?这名字是他刚才盯着戏台楹联瞎编的,连自己都觉得生疏。

周柏轩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挑了下,像是觉得这名字有趣。

他端起盖碗茶,杯盖刮过碗沿发出“叮”的脆响,碧潭飘雪的清香漫过来时,他忽然偏过头,鬓角的碎发扫过衣领:“听口音,两位是外乡来的?”

温羽凡抬眼时,正撞上对方探询的目光。

那眼神像温水煮青蛙,看似温和,却把每个字都淬了钩子。

他扯了扯衬衫领口,那里沾着点没擦净的药渍:“是啊,刚来川府城不久。”

“旅游吗?”周柏轩抿茶的动作顿了顿,茶沫沾在他唇角,被舌尖轻轻一卷便没了踪迹。

他的目光扫过温羽凡袖口露出的绷带,像在看件寻常物事。

“不算。”温羽凡的指尖在桌布上划出浅痕,“如果可以,打算在这边讨生活。”

他故意让语气带了点外乡人的局促,眼角却在留意对方的反应。

只见周柏轩的手指在茶杯底轻轻敲了两下,那节奏像在盘算着什么。

“哦,工作有着落了吗?”周柏轩放下茶杯,双手交叠着放在桌上。

那姿态闲适得像在拉家常,可温羽凡分明觉得,自己像被扔进了渔网的鱼,每片鳞甲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昨天刚来,还没来得及找。”他垂下眼,盯着茶碗里沉浮的茶叶。

那些碧绿色的叶片打着旋儿沉下去,像极了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周柏轩忽然笑了,那笑意从嘴角漫到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他没再接话,只是缓缓转了转椅子,面朝戏台的方向。

戏台上正演到《白蛇传》的断桥,白素贞的水袖一甩,台下立刻爆发出叫好声,震得茶碗都跟着颤。

温羽凡看着他专注看戏的侧脸,心里的疑团却越滚越大。

这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试探?

拉拢?

还是岑家派来的?

他悄悄往金满仓那边挪了挪膝盖,用余光示意。

可那家伙早吓得僵在椅子上,谢顶的脑门上渗着油汗,连戏台的锣鼓点都听岔了节奏。

戏台的胡琴声突然拔高,白素贞的唱腔如裂帛般刺破喧嚣。

温羽凡的目光落在周柏轩交叠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尖泛着常年练拳的薄茧——这双手能轻易捏碎他的腕骨,却正悠闲地随着鼓点轻叩桌面。

他忽然觉得后背发寒。

这比直接拔刀相向更让人窒息,像温水慢慢没过头顶,等反应过来时早已没了挣扎的力气。

戏台上的水袖正翻卷出流云般的弧度,白素贞的唱腔刚落,台下便爆起一阵叫好,茶碗碰撞的脆响混着嗑瓜子的轻响,在暖黄的灯光里漫成一片松弛的喧嚣。

就在这时,“叮咚”一声轻响突兀地钻出来,像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水。

周柏轩眼皮都没抬,右手慢悠悠地探进中山装内袋,指尖勾出一部磨砂黑的手机。

他拇指在屏幕上轻轻一滑,解锁的光映亮他眼底极淡的笑意。

温羽凡原本正盯着戏台角那盏晃动的灯笼,听见声响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这种场合接个电话再寻常不过。

金满仓更是早就被戏文勾了魂,嘴里还跟着哼着跑调的词,谢顶的脑门上泛着油亮的光。

可下一秒,周柏轩忽然将手机往桌中央一推。

黑色的机身在青花纹路的桌布上滑出半寸,屏幕正对着温羽凡,亮得有些刺眼。

温羽凡的目光落上去时,指尖刚要碰到茶杯,动作猛地顿住。

照片里是张病床,白色的床单皱巴巴的,一个人侧躺着,从头到脚缠满了米白色的绷带,只在眼睛的位置留了条细缝,隐约能看见里面浑浊的红。

绷带边缘洇着些暗褐色的印子,像没擦干净的血,连露在外面的指尖都泛着不正常的青白,一看便知是受了极重的伤。

“这是什么?”温羽凡的声音有些发紧,他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身,后腰的伤口被牵扯得发疼,却顾不上了。

目光在照片上扫了两圈,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这绷带的缠绕方式,竟和自己身上的有几分相似。

周柏轩端起盖碗茶,杯盖刮过碗沿发出“叮”的一声,碧潭飘雪的热气模糊了他半张脸。

“川府大学的学生,才二十岁。”他的语气淡得像在说天气,拇指在手机边缘轻轻摩挲,“昨天被同寝室的‘好姐妹’约去酒吧,说是介绍实习机会。”

温羽凡的呼吸骤然沉了半拍。

二十岁,大学生,被朋友欺骗……

这些词像针似的扎进耳朵,他猛地想起酒店走廊里那个赤脚奔跑的少女,衬衫撕裂的裂口,膝盖上的红痕,还有那双写满绝望的眼睛。

“那姑娘运气不错,”周柏轩呷了口茶,喉结动了动,话锋却陡然转冷,“被个路过的‘好心人’救了,没被岑家那小子得逞。”

“岑家”两个字刚出口,温羽凡的拳头“腾”地攥紧了,指节发白的声响在喧闹的会馆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金满仓也终于从戏文里回神,张着嘴看着手机屏幕,谢顶的脑门上瞬间沁出层冷汗。

周柏轩像是没看见两人的反应,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语调说:“可惜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天一早,有人在学校后巷发现了她——从三楼楼梯滚下去的,说是‘意外’。”他顿了顿,把手机往温羽凡面前又推了推,屏幕的光映在他眼底,亮得有些诡异,“你看这绷带,是不是和你身上的很像?”

“是你干的?!”

一声怒喝炸响在桌前,温羽凡猛地站起身,木椅腿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吱呀”声,惊得邻桌嗑瓜子的老太太手一抖,瓜子撒了一地。

他浑身的绷带都绷得紧紧的,后腰的伤口像是被这股怒火燎得发烫,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方才看戏时压下去的戾气全翻了上来,眼神里像燃着两簇火,死死盯着周柏轩:“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会馆里的喧闹倏地静了一瞬,几道目光投过来,落在这角落的冲突上。

茶博士提着铜壶的手顿在半空,长嘴壶里的热水差点溅出来。

周柏轩却依旧坐着,甚至还慢悠悠地用杯盖撇去茶沫。

他抬眼看向温羽凡,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里没有丝毫慌乱,反倒带着点“果然如此”的了然:“这位兄弟,稍安勿躁。”他把手机收回来,揣进内袋时动作从容得很,“我要是岑家的人,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跟你喝茶了。”

话音落地时,戏台上恰好响起一阵急促的锣鼓,像是为这场对峙敲出的背景音。

温羽凡僵在原地,紧握的拳头松了松又攥紧,后腰的疼混着心口的怒,让他胸腔里像堵着团烧红的棉絮。

温羽凡的眉峰拧成个疙瘩,眼里的怀疑像未散的雾。

他依旧站在原地,脊背绷得笔直,缠着绷带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泛白的力道几乎要嵌进掌心。

方才周柏轩展示的照片还在眼前晃,那缠满绷带的身影像根刺,扎得他心口发紧。

他盯着周柏轩那张始终挂着淡笑的脸,试图从眼角的细纹里找出些破绽,可对方的眼神平静得像深潭,半点波澜都无。

“站着挡着后面的客人了。”周柏轩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混着戏台飘来的胡琴声,带着种安抚人的温和。

他抬手拎起桌上的锡茶壶,壶嘴微微倾斜,琥珀色的茶水便顺着杯沿滑进去,“叮咚”一声撞碎了杯底的沉叶。

热水腾起的白汽漫过他的指尖,动作轻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瓷器,却又透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温羽凡眼角的余光扫过身后:

邻桌穿旗袍的老太太正捻着瓜子壳打量他,眼神里带着几分看戏似的好奇;

茶博士提着长嘴铜壶停在不远处,壶嘴的热水悬在半空,显然被这边的动静绊住了脚步。

那些目光像细碎的针,扎得他后颈发僵。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怒喝有多扎眼,喉咙滚了滚,终是拖着灌了铅似的腿,缓缓坐回太师椅。

木椅腿蹭过青石板的“吱呀”声,在满堂的戏文声里格外刺耳。

刚坐稳,他抬眼的瞬间,目光又像淬了冰的刀,直直射向周柏轩:“你不是岑家的人,那是什么路数?说这些话,到底想图什么?”

声音里的警惕没松半分,腰侧的绷带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起伏,伤口被牵扯得泛起细密的疼——这疼倒让他更清醒,知道此刻每句话都得踩在刀刃上。

周柏轩放下茶壶,指腹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却没抵达眼底。

“我姓周,自然是周家人。”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周家人”这三个字本身就带着分量,“说交朋友太假,不如直截了当……我们周家跟岑家,向来不对付。”他顿了顿,抬眼时,目光在温羽凡缠着绷带的手腕上打了个转,像在掂量什么,“你们兄弟俩既然把岑家得罪死了,不如来我周家坐坐?”尾音里的狡黠像藏在糖里的针,明晃晃的,却又裹着层甜。

温羽凡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

黄队长那句“去梨园会馆碰碰运气”突然在耳边响起来……果然,这里真有能跟岑家抗衡的势力。

可他眉头皱得更紧了,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布的纹路。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周家要的,恐怕不只是“对付岑家”这么简单。

他想起岑家贝那副嚣张的样子,又想起袁盛和侯显,后背的冷汗顺着绷带往下滑,黏在衬衫上凉飕飕的。

旁边的金满仓早没了看戏的心思,双手在膝盖上搓来搓去,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红。

他偷偷瞟了眼温羽凡紧绷的侧脸,又飞快地瞥向周柏轩,谢顶的脑门上沁出层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磨得起球的外套上。

他张了张嘴想劝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时候,他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能攥紧拳头,等着温羽凡拿主意。

周柏轩像看穿了他们的心思,端起盖碗茶慢悠悠地撇去浮沫。

碧潭飘雪的清香漫开来,混着戏台飘来的脂粉气,在空气里缠成一团。

他轻吹了吹杯口的热气,浅啜一口,喉结滚动的弧度从容得很。

随后,他干脆转过头,目光投向戏台,嘴角还跟着台上的唱腔微微动了动,仿佛方才的邀请只是句随口的闲话。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从清晨温羽凡和金满仓踏入会馆开始,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这两人。

他看着他们选了角落的桌位;

看着金满仓隔三差五往门口瞟;

看着温羽凡盯着戏台时眼底藏不住的焦虑……

他也瞧见了其他桌的人对这两个外乡人的冷淡,有人甚至故意把茶碗碰得叮当响,透着排斥的意味。

所以他笃定,自己这声邀请,对温羽凡来说,就像溺水时递过去的浮木。

戏台的锣鼓突然敲得急促,白素贞的唱腔陡然拔高,刺破了满堂的喧嚣。

温羽凡坐在雕花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茶桌边缘的木纹,指腹下的凹陷里还嵌着陈年的茶渍。

戏台上传来的高腔像把钝刀,一下下刮着他紧绷的神经,可满场的喝彩声浪撞在他耳膜上,却只剩一片嗡嗡的空洞。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周柏轩。

那人正用杯盖慢悠悠撇着茶沫,碧潭飘雪的热气在他鼻尖凝成细珠,又顺着鼻翼滑进唇角。

武徒八阶的气场像层看不见的膜,把周遭的喧嚣都滤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温羽凡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后腰的绷带仿佛也跟着勒紧了几分,伤口处的痒意混着焦虑,在皮肉下钻来钻去。

投靠周家?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停车场的钢管声碾得生疼。

岑家贝抱着断腿哀嚎的模样、侯显能砸穿柜台的掌力、袁盛那双淬着冰的眼睛……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翻涌,像要把他那点仅存的尊严撕扯成碎片。

可若不答应,他们俩就像被扔在砧板上的肉,岑家的人随时会拎起刀来。

他偷偷往旁边瞟了眼金满仓。

老金的衬衫后背已经洇出深色的汗渍,攥着桌布的指节泛白,连指缝里都渗出了油汗。

那双眼瞪得溜圆,却不敢看周柏轩,只死死黏在自己胳膊上,像只受惊的鹌鹑等着主人发落。

温羽凡的喉结滚了滚,突然想起秦岭暴雨夜,这人为了发烧的他,焦急敲开农户门的模样。

“当打手,当狗……”这几个字在舌尖打转,带着铁锈般的涩味。

他这辈子在公司被骂过怂包,被黑蜘蛛追得像条丧家犬,可从未想过要蜷在别人脚下讨生活。

可戏台的锣鼓突然敲得急促,白素贞的唱腔陡然拔高,像在催他做个了断……

弱者的体面,在生死面前一文不值。

周柏轩似乎看穿了他的挣扎,端起茶杯浅啜的动作慢得像在打太极。

茶盏碰到唇瓣的瞬间,他眼角的笑纹深了深,那抹了然的神色像根针,刺破了温羽凡最后一点侥幸。

良久,温羽凡的肩膀垮了下去,一声叹息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绷带摩擦伤口的细碎声响。

他想起酒店套房里那个赤脚奔跑的少女,想起岑家贝那句“卸你一条胳膊一万块”,想起黄队长说的“避免被执法者直接抹杀”。

原来命运从不是选择题,只是逼着你在烂苹果里挑个没那么烂的。

“好。”他开口时,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们兄弟俩,往后就仰仗周家了。”

话刚落地,腰侧的伤口突然抽痛了一下,像是在为这句妥协哀嚎。

周柏轩的笑声陡然炸开,惊飞了檐角铜铃上的麻雀。

“自家人说什么仰仗!”他端起茶杯的动作带着股掌控一切的从容,茶盏在灯光下泛着暖黄的光,“以茶代酒,欢迎二位。”

温羽凡抬手去端茶杯,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抖。

青瓷杯壁的凉意顺着指缝往上爬,却压不住掌心的烫——那是屈辱,是后怕,也是绝境里抓住浮木的本能。

金满仓慌忙跟着举杯,杯沿撞在他手背上,发出细碎的脆响,两人的影子在灯光下挤成一团,像两株在风雨里互相攀附的野草。

三只茶杯在空中轻轻一碰,清脆的响声混着戏台的锣鼓,在暖香弥漫的会馆里荡开。

温羽凡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片碧潭飘雪,看似落进了安稳的茶汤里,实则早已被命运的水彻底浸透,再难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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