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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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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村的夜来得格外早。

先是西天最后一抹橘红被墨色啃噬干净,接着暮色便像被顽童泼翻的浓墨,顺着山脊的褶皱漫下来,眨眼间就将竹篱、稻垛、青瓦屋顶全浸成了黛青色。

空气里浮着晚稻收割后的淡香,混着灶间飘出的柴火味,在渐凉的风里慢慢沉淀。

村民们的柴扉大多上了锁,木门与门轴摩擦的“吱呀”声此起彼伏,像一串被拉得很长的音符。

唯有墙角草窠里的虫鸣还在继续,蟋蟀的“瞿瞿”声混着不知名小虫的浅吟,顺着风势轻轻摇曳,倒比白日里更显清亮,仿佛在为这寂静的夜伴奏。

温羽凡抱来的木凳就搁在小楼前的空地上,凳面被岁月磨得发亮,边缘缺了块角,露出里面浅黄的木茬。

他坐下时动作很轻,帆布裤腿蹭过凳脚的杂草,带起几片干枯的草叶。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凳面,那里还留着白日阳光的温度,顺着指腹一点点漫上来,像攥住了一捧不易察觉的暖。

远处的山峦早没了清晰的轮廓,青黛色的山影被暮色晕染得虚虚实实,倒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墨色浓淡间藏着说不尽的静谧。

山脚下的溪流还在淌,水流冲刷鹅卵石的“叮咚”声顺着风飘过来,时而清脆如银铃,时而低回似私语,宛如谁在暗处拨动着夜的琴弦。

温羽凡的目光穿透渐浓的夜色,牢牢锁着村口那条蜿蜒的山道。

路面上的碎石在昏暗中泛着微光,像撒了一把碎星,却又透着未知的幽深——谁也说不准下一秒会不会有黑影顺着山道爬上来。

他的指节在凳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与溪流声若即若离,心里却翻涌着过往的碎片:

城北棉纺厂的灯光、岑玉茹裙边的血痕、火车顶呼啸的寒风……

那些逃亡的日夜像场醒不来的噩梦,唯有此刻虫鸣与溪流交织的宁静,才让他紧绷的肩背稍稍松弛。

可这安宁太脆了,像薄冰覆在深潭上。

他瞥了眼小楼的窗,金满仓应该已经睡熟了,伤腿上的草药味顺着窗缝飘出来,混着艾草的清香。

这味道让他想起赵大爷佝偻的背影,心里猛地一沉……

他们不能再拖累这老实人。

岑天鸿的刀气能劈开火车顶,自然也能踏平这小山村,留在这里,会害了这些淳朴的村民。

夜渐深,月亮终于挣开云层。

清辉泼在地上,给泥土地镀上层银霜,连墙角的狗尾草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在风里轻轻摇晃。

温羽凡的身影被月光拉得瘦长,映在斑驳的墙面上,像幅孤寂的剪影。

他轻轻叹了口气,白气从唇间溢出,很快被夜风卷走。

心里默默祈祷着,祈祷金满仓的腿能快点好,祈祷前路能少些荆棘,祈祷这场颠沛流离能早点画上句号。

霞姐推开小楼木门时,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外套,夜风顺着领口往里钻,掀起肩头的衣角,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像谁的指尖轻轻划过皮肤。

“你打算守夜吗?”她站在三步外的地方,目光也投向那条漆黑的山道,声音压得很低。

温羽凡点头时,目光没离开山道。

“岑家的追兵要是追过来,早就该出现了。”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摸着腿上那长条状的包裹,“他们要么是跟丢了我们,要么就是被黄队长或其他事耽误了。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要是他们冷不丁给我们来一下,别说老金的腿,咱们三个谁也跑不掉。”

霞姐没再说话,就那么默默站在他身边。

远处山风掠过竹林,“沙沙”声连绵不断,像谁在低声啜泣,又像一首调子凄凉的夜曲。

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指腹触到发丝间的凉意,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了露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涩然:“满仓的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我们要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吗?”话音落了,自己先轻轻叹了口气。

赵大爷的好她记在心里,可这安稳太像偷来的,总让人坐立难安。

温羽凡摇头,喉结在夜色中滚动了一下,像咽下了什么硬物:“当然不行,最好明天就走。”他抬眼看向霞姐,眼神里带着狠劲,“昨天你也看到了,岑天鸿疯了,连火车上几百号人的死活都不管。我们在这里待着,就是把赵大爷往火坑里推。”

霞姐轻轻点头,月光落在她发间,将几丝藏在黑发里的华发照得发亮,像落了点碎雪,刺得人眼睛发酸。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温羽凡先一步打断。

“霞姐你也去休息吧,昨天就一宿没睡。”他转头看她,目光扫过她眼下的青黑,那里的皮肤松弛得像揉过的纸,满是掩不住的疲惫。

“好。”霞姐答应着,转身时却顿了顿,回头看他,眼神很亮,“昨天你也一宿没睡,下半夜我来替你。”

温羽凡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在月光下忽明忽暗:“不用,你只管睡到大天亮。”他挥了挥手,“我熬得住。”

霞姐知道他的性子,没再争。

温羽凡望着霞姐走进小楼的背影,看着木门“咔嗒”一声合拢,将那点微弱的灯光锁在里面,才重新将视线投向远山。

月光洒在他脸上,把眉骨的轮廓刻得愈发清晰,眼神里的疲惫被坚毅盖了过去。

夜还很长,但他得撑着,为了背上的兄弟,为了身边的伙伴,也为了那些还没说出口的明天。

墨蓝色的夜空像块被泼了浓墨的绒布,稀疏的星子嵌在上面,发着微弱的光,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夜色吞没。

一道流星突然从云层里钻出来,拖着银亮的光痕划过天际,快得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装着碎钻的盒子。

那点光在黑暗里亮得扎眼,却转瞬就被更深的夜色吞了进去,连点余温都没留下。

回到小楼房间后,霞姐并没有去睡觉。

她反手扣上门闩,“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她走到床沿,褪去沾着草屑的外套,盘腿坐下时,粗布裤子蹭过床板,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掌心轻轻贴在小腹,指尖能摸到布料下温热的皮肤,像捧着团刚燃起来的火苗。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搅在一起。

乾坤功的口诀在舌尖打着转,每个字都带着点涩,像嚼着晒干的草药。

她深吸一口气,气从鼻腔钻进肺腑,再顺着喉咙慢慢吐出,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一根无形的线。

第一周天结束时,指尖先是泛起一阵麻,像被细小的电流窜过,接着那麻意里钻出点热,像揣了个暖手炉,顺着胳膊往肩膀爬,爬过脖颈时,连耳尖都跟着发烫。

她知道,危险从来没走远。

就像后山草丛里藏着的毒蛇,哪怕此刻没动静,毒牙也始终亮着,说不定哪秒就会猛地窜出来,咬断他们好不容易抓住的生路。

而她能做的,只有攥紧拳头,让这股热意在身体里烧得更旺:

强到能在温羽凡力竭时,替他挡下迎面而来的拳头;

强到能把金满仓护在身后,不让他受伤的腿再沾半点血;

强到能护住赵大爷家那只摇尾巴的黑狗,护住晒谷场上那片金灿灿的稻子,护住这些在浊世里难得的干净与温暖。

窗外突然“扑棱”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树枝上,紧接着是翅膀扇动的急促声响,惊得树叶“沙沙”乱晃。

霞姐猛地睁开眼,睫毛上还沾着点未干的水汽,眼底的睡意瞬间被锐光取代,像蓄势待发的狼崽。

她侧耳听了听,除了渐远的振翅声,再没别的动静——大约是哪只野猫盯上了树上的夜鸟,搅了这片刻的安宁。

她挪到窗边,撩开半旧的窗帘一角。

月光把温羽凡的影子钉在地上,他还坐在那张木凳上,背脊挺得笔直,手里的长条包裹被抱得很紧,像抱着唯一的指望。

夜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磨破的衬衫边,可他一动不动,连头都没抬过,仿佛要坐到天荒地老。

霞姐望着那道影子,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这一路逃下来,他们就像暴雨里的三只蚂蚁,抱在一起才没被冲散。

温羽凡扛着最沉的担子,金满仓忍着疼没掉过泪,她也不能掉队。

有些黑暗太浓,单靠一个人撑不住,得三双手握在一起,才能在这不见底的夜里,摸出条往亮处去的路。

她重新走回床边坐下,掌心再贴向丹田时,那股热意比刚才更烈了些。

口诀在舌尖滚动,这一次,每个字都带着股豁出去的劲。

一夜无事。

天刚蒙蒙亮时,东方的天际才洇开一抹极淡的鱼肚白,像宣纸被指尖蘸了清水轻轻晕过。

晨雾还没舍得从青瓦上退去,一团团、一缕缕地缠在屋檐的翘角上,又顺着土墙往下淌,在窗棂上凝成细碎的水珠,风一吹,便“啪嗒”一声坠在石阶上,溅起极小的水花。

整个村子还浸在没睡醒的静谧里。

远处的稻田里,偶尔传来几声早起青蛙的“呱呱”声,又很快被更浓的寂静吞没;

村头老槐树上,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换了个枝桠,抖落的露水打在叶片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倒像是给这黎明添了层衬底的白噪音。

温羽凡三人已经把行囊束得紧紧的。

霞姐的帆布包鼓鼓囊囊,边角被昨晚连夜缝补过,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扎实;

温羽凡背上的长条包裹用新换的麻绳捆了三道,武士刀的轮廓在粗布里若隐若现;

金满仓的伤腿上,旧纱布已经被小心拆下,露出底下泛着药草青的皮肤。

他们自然不能悄无声息地走。

这两日受了老人太多恩惠,哪怕前路再急,也得好好道个别。

三人慢慢挪到堂屋时,赵大爷果然已经起了。

他正蹲在门槛边,用粗布擦着那把用了大半辈子的锄头,锄刃上的铁锈被磨得发亮,映出他佝偻的身影。

听见脚步声,老人抬起头,眼睛眯了眯,很快就看清了他们身上的行囊。

“这是……要走?”他把锄头往墙角一靠,木柄撞在土坯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金满仓被温羽凡扶着,慢慢靠在堂屋的竹椅上:“是啊,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竹椅的藤条有些松了,金满仓一坐上去,便发出“吱呀”的呻吟。

伤腿上缠着的新药布还带着潮气,艾草与樟脑的气息顺着布纹往外钻,混着老人身上的旱烟味,在空气里搅出一股踏实的暖。

赵大爷几步跨过来,布满老茧的手掌往金满仓伤腿上一按。

那手掌粗糙得像砂纸,指腹上的裂口还沾着点泥土,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既没弄疼他,又能清楚摸到骨头的轮廓。

“胡闹嘛这是!”老人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川音里带着岷江号子特有的顿挫,尾音微微往上挑,又猛地砸下来,“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当是说耍子?”他手里的旱烟杆往土墙边一磕,铜烟锅撞在砖石上,溅出几点火星,“这腿骨才刚对上缝,你们就慌里慌张要走?路上但凡颠一下、磕一下,骨头长歪了,这辈子怕是都得拖着条瘸腿走路!”

温羽凡往前迈了半步,弯腰深深鞠了一躬。

额前的碎发被晨露打湿,一缕缕贴在额头上,带着冰凉的潮气。

他抬起头时,眼角的细纹里还凝着水珠,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感激,又掺着几分无奈:“大爷,我们……实不相瞒,是惹了天大的麻烦。在您这儿多待一天,就多一分连累您的风险。我们不能这么做。”

“多大的麻烦?不就是欠了高利贷,被人追着要账嘛!”赵大爷“嗤”了一声,挥着烟杆的手在半空划了个弧,烟袋锅里的火星子随着动作溅出来,落在他蓝布围裙上,烫出几个小黑点,他却浑不在意,“我在这山沟沟里活了六十八岁,年轻时跟熊瞎子抢过蜂蜜,暴雨天在岷江里捞过木头,啥阵仗没见过?还怕几个放账的龟儿子?”

金满仓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被烟味呛着了,又像是疼的。

他用指节死死抵着嘴角,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肉里,脸色瞬间褪尽血色,连嘴唇都抿成了青紫色。

咳了好一会儿,他才喘着气摆手,声音发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大爷,比那……比那严重多了,真的会要人命的。您就别留我们了,算我们求您了。”

赵大爷捏着烟杆的手猛地一抖,铜烟锅在指间晃了晃,几点火星子落在他开裂的手背上。

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是盯着金满仓煞白的脸,又扫过温羽凡紧绷的下颌、霞姐攥得发白的指节。

堂屋里静了下来,只有灶间余烬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缓缓直起腰,把烟杆往腰后一别,沉声道:“等着。”

话音未落,他已经抓起墙角的药篓,转身就往院外走。

蓝布裤的裤脚蹭过门槛上的青苔,带起几片湿绿的碎屑,背影在晨雾里一晃,便消失在通往后山的小径上。

半个时辰后,当晨雾开始在阳光里慢慢融化时,赵大爷背着药篓回来了。

篓子里的接骨草、丹参、艾草还沾着晶莹的晨露,叶片上的绒毛看得清清楚楚,带着后山松针与腐叶的清苦气息。

他的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划了好几道被荆棘挂出的红痕,沾着点泥土,却走得稳稳当当。

一进院,他就直奔灶房,在灶台前支起那口黑黢黢的砂罐。

柴火被塞进灶膛,“噼啪”声里,火苗舔着罐底,很快就有白色的热气从罐口冒出来。

浓重的药香先是在灶房里打了个转,接着便漫过堂屋的门槛,顺着墙缝往各个角落钻,连竹椅的藤条缝里都浸满了这股味道。

“给你们备了十贴外敷的膏药。”赵大爷用根枯树枝拨弄着砂罐里翻滚的药汤,火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明明灭灭,把那些沟壑照得愈发清晰,“再给你们写个方子,膏药用完了,照着方子去抓药,别用错了剂量。”他说着,从罐里捞出煮得软烂的草药,放在青石臼里,用木槌“咚咚”地捣着,“这方子是我年轻时跟个老神仙学的,当年我在伐木场从架子上摔下来,腰骨裂了缝,就是靠这膏药贴好的。”

温羽凡站在灶房门口,看着老人佝偻着背,把捣好的药泥摊在油纸上,又从柜里摸出个小纸包,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撒朱砂粉。

朱红色的粉末落在深绿色的药泥上,像雪落在松针上,格外显眼。

老人的动作很慢,指尖却稳得很,每一下都透着郑重。

药香越来越浓,混着柴火的烟味,在空气里酿出-->>一种沉甸甸的暖。

温羽凡觉得喉咙发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

他知道,这十贴膏药里,藏着的不只是草药的力道,还有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最实在的善意——那是比任何语都重的恩情。

直到日头爬上东山,金色的光像融化的蜂蜜,顺着屋檐淌下来,把赵大爷的影子在泥地上拉得老长。

他将油纸包好的膏药往霞姐怀里塞,油纸边缘被草药的潮气浸得发皱,贴在掌心温温的,像揣着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热石头。

“记得啊,药得每天换,揭的时候轻点,别扯着皮肉。”他又往金满仓裤兜塞了俩烤洋芋,洋芋的热气透过粗布渗出来,在大腿上焐出两团暖,“饿了就啃,顶饿。”

金满仓被温羽凡扶着,伤腿在地上虚虚点着,忙不迭点头,疼得发颤的声音里裹着劲:“大爷放心,我指定天天换,比吃饭还准时!”

霞姐把膏药往帆布包里塞时,指尖蹭到油纸下凹凸的药块,忙接话:“我们记着呢,您这药金贵,断断不敢偷懒。”

三人挪到院门口,竹篱笆上的牵牛花刚绽开半朵紫,露水顺着花瓣往下滴。

赵大爷突然“哎”了一声,转身往鸡窝走。

鸡窝里的芦花鸡被惊得扑棱翅膀,“咯咯”叫着往角落缩,他伸手在稻草堆里扒拉,摸出五个圆滚滚的鸡蛋,蛋壳上还沾着点湿泥和细草。

“拿着。”他把鸡蛋往霞姐手里塞,鸡蛋的温度顺着指缝漫上来,带着母鸡刚卧过的温热,像攥着几颗跳动的小太阳。

霞姐连忙往回推:“大爷,这可不行,膏药和洋芋就够麻烦您了……”

“让你拿就拿着!”赵大爷的手粗得像老树皮,却稳得很,硬是把鸡蛋按进她手里,指腹蹭过她的手背,带着锄地磨出的硬茧,“路上补充些气力,总比啃干饼干强。”他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语气却不容分说,“再推,就是嫌大爷的鸡蛋糙。”

霞姐的指尖被鸡蛋烫得发颤,只好把鸡蛋小心地放进帆布包最深的夹层,和膏药、洋芋挤在一起,像是把满当当的暖意都收进了怀里。

出了大门,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

三人转过身,对着院门口的赵大爷深深鞠了一躬。温羽凡的声音有点哑:“大爷,谢谢您,我们……后会有期。”

赵大爷挥了挥手,蓝布袖口扫过门槛上的尘埃,声音被风刮得散了些:“路上小心。”

黑狗黑子蹲在他脚边,尾巴没了刚才的欢腾,慢悠悠地扫着地面,卷起细小的尘埃。

它望着三人的眼神湿漉漉的,像是蒙着层露水,喉咙里偶尔滚出半声低低的呜咽,倒像是在说“一路顺风”。

三人一步三回头地走。

赵大爷就那么站在院门口,手里还捏着刚才摸鸡蛋时蹭到的草屑,身影被晨雾缠得越来越淡。

黑子的尾巴渐渐不摇了,只是定定地瞅着他们的背影,像尊小小的石雕像。

翻过山梁时,风突然大了些,吹得路边的狗尾草弯下腰。

温羽凡回头望,远处的晒谷场上,赵大爷还站在那儿,晨雾像层薄纱,把他佝偻的轮廓揉得虚虚实实。

他的旱烟杆斜斜别在腰间,竹节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整个人像棵扎在地里的老椿树,倔强地守着这片他住了一辈子的土地。

金满仓往温羽凡耳边凑了凑,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生怕被风捎回山下:“我把一百块钱压在他酒瓶子底下了。”他的睫毛上还沾着点稻壳,眼神里藏着点做坏事的忐忑。

“他会骂人的。”霞姐走在右侧,帆布包里的鸡蛋硌着腰,她抬手按了按包,声音里带着点笑,又有点酸,“等他发现钱,保准拄着拐棍追过来。”

温羽凡肩头沉得发紧,却腾出一只手往后拍了拍金满仓的屁股,力道不轻不重:“干得好!那咱们得走快点,真被他追上,这钱指定得塞回来,咱们三个加起来也拗不过他。”

他刻意说得轻快,可话音落了,喉结还是忍不住滚了滚,像有口热汤堵在嗓子眼。

山风掠过树梢,“沙沙”地响,吹得金满仓后颈的绷带微微鼓起,像只展翅的小蝴蝶。

远处忽然传来几声狗吠,“汪汪”的,隔着山梁飘过来,恍惚间像是黑子追着晨雾在叫,声音里带着点舍不得的挽留。

……

土路被往来的脚步碾得松软,车辙里的细沙混着枯草,被风一卷就成了黄蒙蒙的雾。

那灰沙钻得刁钻,顺着温羽凡的鼻腔往里扑,呛得他喉头发紧,忍不住偏头咳了两声。

咳完才发现,鼻尖早已沾了层土黄,抬手一抹,掌心里便落了些簌簌的粉末,带着日晒后的温热。

他望着前方盘在山腰间的山道,像条被晒蔫的青蛇,在浓绿的松柏与浅黄的茅草间若隐若现。

脚下的布鞋磨得发亮,鞋底薄得能感觉到石子的棱角。

“该有五里地了。”他低声对自己说,声音里带着气音,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渴的喉咙里拽出根细棉线。

山道突然拐过一道急弯,像是被谁猛地扯了一下。

下一秒,一抹红就撞进了眼里。

是班车停靠点的顶篷。

那红漆早已被风雨剥得斑驳,露出底下的木骨,却依旧红得扎眼。

在漫山遍野的绿里,像团烧得正旺的火苗,又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一星灯。

温羽凡的脚步顿了顿,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金满仓趴在他背上,伤腿的夹板硌得他后腰发疼,此刻却忽然直了直脖子:“那是……能坐的车?”声音里的雀跃,像石子投进静水里,荡得三人心里都发颤。

往前走了几步,一面斑驳的广告墙从树后露了出来。

墙皮卷着边,像被啃过的饼,露出里面的黄土。

“要想富,先修路”几个字褪成了浅粉,笔画边缘被雨水泡得发虚,却仍能看出当年刷写时的用力。

墙根处长着半人高的狗尾草,穗子垂着,扫过墙面上的划痕,像是在轻轻抚摸这些被时光磨旧的字迹。

霞姐伸手碰了碰墙皮,指尖落下些碎末:“这字,怕是比咱们岁数都大。”

走到停靠点时,那辆开往县城的班车正歪在路边喘气。

说是车,倒不如说像个饱经风霜的铁盒子。

车身的绿漆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锈得发红的铁皮,阳光照上去,竟反射出些细碎的亮,像撒了把碎玻璃。

副驾驶的车窗缺了角,用块透明塑料布糊着,布上裂了道斜纹,被风一吹就“哗啦啦”响,活像只扑扇翅膀的灰蝶。

后窗更惨,玻璃干脆没了,只钉着块硬纸板,上面用红漆写着“县城”,字迹被雨水泡得发晕,看着倒像团模糊的血痕。

还没靠近,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汗味与柴油的气息就漫了过来。

那味道冲得很,却奇异地带着股烟火气——是人间的味道。

温羽凡掀开布帘往里瞅,二十几个座位挤得满满当当,扛着锄头的老农、抱着竹篮的妇人、背着书包打瞌睡的少年,胳膊肘碰着胳膊肘,膝盖顶着前排的椅背,却没人抱怨。

引擎“吭哧吭哧”地响,像头拉磨的老黄牛,每喘口气都带着颤,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可谁都知道,这破车是山里人通往县城的唯一指望。

“去县城不?”车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探出个中年妇女的脑袋。

她脸上淌着汗,鬓角的碎发粘在颊边,肥厚的下巴挤在门框上,挤出几道肉褶。

“就等仨了,上来就走!”声音带着川味的急促,尾音往上挑,像在拽着人的胳膊往车上拉。

温羽凡心里刚涌起股热流,后颈突然一凉……

他猛地回头,只见山道拐弯处,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追来。

是赵大爷。

老人拄着根竹棍,棍头磨得发亮,每戳一下地面,都发出“笃”的闷响。

肩头的蓝布包颠得厉害,边角的布被磨出了毛絮,里面的东西撞得“咚咚”响。

裤脚还沾着晨露打湿的草屑,小腿上几道被荆棘划破的红痕渗着血珠,混着泥土,像幅被揉皱的画。

他想抬手喊,刚张开嘴,一阵剧烈的咳喘就攥住了他,腰弯得像张弓,竹棍“哐当”一声磕在路边的水沟沿上,溅起些浑浊的泥水。

“快快快!先上车!”温羽凡的声音发紧,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半蹲下身,让霞姐扶着金满仓往车上挪。

金满仓咬着牙,用那根临时削的树枝拐棍撑着地。

棍头撞在班车的铁皮台阶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伤腿刚迈上第一级台阶,一阵钻心的疼就顺着骨头缝往上窜,他“嘶”地吸了口冷气,额角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霞姐赶紧伸手托住他的腰,指尖攥得发白:“慢点儿,我托着你。”

三人刚进入车厢,还没来得及落座,司机就不耐烦地拍了拍方向盘。

“砰”的一声,方向盘上的漆皮又掉了一块。

“坐稳了!”他扯着嗓子喊,脸上的胡茬抖了抖,眼里满是急不可耐。

车门“哐当”一声合上,像块巨石落进了井里。

赵大爷那句“龟儿子些……”被关在了门外,声音闷得像隔着层棉花,却依旧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没等三人在最后一排坐定,班车猛地往前一蹿,排气管“噗”地喷出股黑烟,像条灰蛇似的缠上了车后窗。

温羽凡扒着车窗往外看,赵大爷还站在原地,竹棍拄在地上,蓝布包放在脚边,佝偻的身影在扬起的灰尘里越来越小。

他忽然探出半个身子,对着那团灰影挥手:“赵大爷!您回去吧!保重啊!”风声灌进他的喉咙,把声音撕得发飘。

金满仓挣扎着挪到后窗,趴在锈迹斑斑的窗框上。

玻璃上的裂痕把赵大爷的身影切成了好几块,却能看清他还在挥手——那只布满老茧的手,举得高高的,在风里微微摇晃。

直到车转过山弯,那身影缩成个模糊的小灰点,像粒被风吹落的尘埃,他才慢慢放下手,眼眶红得发亮,连带着鼻尖都泛了酸。

霞姐攥着车窗的把手,指节白得像块石头。

车晃得厉害,铁皮座椅硌得她尾椎骨发疼,可她没动,只是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影。

“大爷他……”话刚出口,就被喉咙里的哽咽堵住,她吸了吸鼻子,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那声没说完的话里,藏着太多东西——感激,愧疚,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

车继续往前开,引擎的“吭哧”声混着车厢里的咳嗽与低语,成了此刻最实在的背景音。

就在这时,班车猛地碾过一块凸起的碎石,整个车厢像被按在地上狠狠摇晃的筛子。

“都坐好了!别把身子探出去!出了事我们可担不起!”中年妇女的嗓门裹着柴油味撞过来,她攥着的钞票夹子油光锃亮,边角卷成了波浪,夹着的毛票边角泛着黑黄,像是浸过无数次汗水。

她在过道里踉跄着,胶鞋跟磕在铁皮地板上“咚咚”响,每走一步都要伸手扶一把前排座椅的靠背,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在磨得发亮的椅套上留下淡淡的印子。

“买票了买票了!一人十块!”她终于挪到最后排,下巴上的肉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目光扫过温羽凡三人沾着草屑的裤脚,眉头皱成个疙瘩。

“诶,不好意思。”听见这话,温羽凡正扒着后窗望赵大爷的身影,忙将半个探出窗外的身子缩回来,肩膀“咚”地撞在后排铁皮架上,他龇了下牙,下意识护住背上的长条包裹,脸上堆起些歉意的笑。

中年妇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肥厚的下巴上挂着汗珠,顺着脖颈滑进洗得发白的衬衫里:“买票,买票!一人十块!”

“我来买票,是三个人。”霞姐连忙应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

她刚把帆布包往腿上挪了挪,包底的鸡蛋硌得膝盖发疼,便弯腰去摸裤兜。

指尖探进裤兜的瞬间,她心里“咯噔”一下。

粗布裤兜磨得薄如蝉翼,能摸到钞票被体温焐出的潮气,还有硬币边缘硌手的棱。

她把钱都掏了出来,摊在手心:两张十块的边角卷着毛边,像是被反复揉过又抚平;两张五块的沾着点褐色污渍,说不清是泥还是油;最底下是两个一元硬币,边缘磨得发亮。

她低着头,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的情绪,指尖笨拙地数着:“十、二十、二十五、三十……还有两个硬币,一共三十二。”声音轻得像怕惊到谁。

她把四张纸币都递过去,指尖不小心蹭到中年妇女沾着油渍的手,像触到块冰凉的蜡:“给你,三十。”

中年妇女一把抓过钱,看都没看就塞进钞票夹,塑料夹子“咔哒”一声咬住纸币,边缘被夹得更皱了。

她转身时嘟囔了句“山里来的就是省”,胶鞋跟又在地板上磕出一串“咚咚”声,没给小票,也没再回头,渐渐消失在车厢前端的嘈杂里。

霞姐将两个硬币捏在手心,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缺角的硬币,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却暖不起来。

她抬眼看向温羽凡和金满仓,声音里裹着点无奈:“只剩俩钢镚了。”

阳光恰好从车顶的破洞漏下来,斜斜打在她手背上,汗毛根根分明,像覆着层碎金。

可那金色落在她磨破的袖口上,落在指节处干裂的口子上,倒像是在数着他们这一路的狼狈——被鬼针草勾破的裤脚,沾着血渍的纱布,还有赵大爷塞给他们却没舍得吃的鸡蛋。

班车像头喘着粗气的老黄牛,在崎岖的山道上左摇右摆。

铁皮车厢“嘎吱嘎吱”地响,像是随时会散架,座椅靠背磨得发亮,硌得人骨头生疼。

前排的老农把草帽往脸上一扣,打起了呼噜;

抱着竹篮的妇人正低头哄着怀里的孩子,奶声奶气的哭闹混着引擎的轰鸣,在车厢里漫开。

远处县城的楼群在地平线上起伏,矮的高的挤在一起,真像堆没摆齐的火柴盒。

阳光照在玻璃幕墙上,亮得晃眼,可隔着层扬起的尘土看过去,又模糊得像场梦——那里面藏着他们要找的前路,却也藏着说不清的凶险。

窗外的山影越来越远,青黛色的轮廓被雾裹着,像幅没干透的画。

可三个人都没说话,心里却同时浮现出那个身影:赵大爷拄着竹棍站在尘土里,蓝布包放在脚边,旱烟杆斜别在腰间,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像株倔强的老椿树。

那身影会像颗钉子,牢牢钉在这段颠簸的记忆里,带着稻花香,带着草药味,带着山野里最实在的暖,在往后无数个难眠的夜里,悄悄熨帖他们被风霜磨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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