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呕吐感,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埃文斯几乎要尖叫出声的举动。
他没有理会顾鹤年,而是径直走到那部电话前,用一种近乎嫌弃的眼神,打量着它,然后,用一口带着浓重柏林口音的、傲慢的德语说道:“hermann,这就是你说的‘麻烦’?一部至少是十年前的老古董?”
他竟然直呼埃文斯的名字,语气熟稔而又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轻视。
埃文斯吓得魂飞魄散,但还是凭着最后的本能,配合着演了下去:“是的,穆勒先生。顾先生担心……线路的安全问题。”
顾鹤年的目光,微微一动。他看着这个叫穆勒的男人,看着他那副目中无人的姿态。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一种是死人,另一种,是真正拥有绝对实力、并且不把他放在眼里的顶尖专家。
“穆勒先生?”顾鹤年开口了,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穆勒”这才慢条斯理地转过身,隔着厚厚的镜片,瞥了顾鹤年一眼,用生硬的中文说道:“你可以叫我穆勒。先生?我不是你的先生。我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喝茶的。”
他打开自己带来的工具箱,那里面,摆放着一排排闪着寒光的、奇形怪状的德制工具。他拿出那个经过改造的“探测器”,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
他开始工作了。他先是检查了墙壁上的接线盒,嘴里念念有词地吐出几个陆景渊教他的、关于“信号衰减”和“串扰”的专业词汇。然后,他将那只“听诊器”,缓缓地、一寸寸地,靠近了那部决定着所有人命运的电话。
施密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但他用尽了全身的意志力,控制着肌肉,让那颤抖,看起来像是一种因为极度专注而产生的、微小的职业性抖动。
当探测器靠近听筒下方,那个隐藏着窃听器的位置时,施密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仪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施密特按照计划,按下了仪器上一个毫不起眼的按钮。一股无形的电磁脉冲,瞬间笼罩了那枚窃听器。
他将探测器移开,然后,用一种像是发现了什么愚蠢错误般的、鄙夷的口吻说道:“找到了。果然是我想的那样。”
顾鹤年和埃文斯的目光,同时聚焦在他的身上。
“什么问题?”顾鹤年沉声问道。
“问题?”穆勒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问题就是,你们这里的空气,太潮湿了!这么精密的设备,怎么能放在这种没有恒温恒湿控制的环境里?线路的接地端,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氧化,导致了微弱的静电噪音。外行人听起来,就像是‘杂音’。”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把小小的螺丝刀,拧开了电话底部的一个盖板,对着里面一根看似无关紧要的铜线,假模假样地刮了刮,又用一块绒布擦了擦。
“好了。”他重新盖上盖板,将工具收回箱子,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大功告成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已经帮你们处理了氧化层,并且用脉冲信号,重新校准了接地电阻。至少在下一次黄梅天到来之前,它不会再有任何问题了。”
他看了一眼顾鹤年,像是在看一个无知的客户。“至于‘安全’,顾先生。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从物理层面,这条线路,现在比法租界总董办公室的还要干净。”
他说完,甚至没有等顾鹤年回话,便径自拎起工具箱,对埃文斯说道:“hermann,我的工作结束了。账单,我会寄到你的诊所。我讨厌这个地方的潮湿味道。”
说完,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口走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傲慢到了极致,也专业到了极致。
顾鹤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着那个德国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那部似乎真的变得“干净”了的电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难以名状的光芒。
他被骗了吗?还是说,真的是自己多心了?
这个叫穆勒的男人,无论是他的姿态、他的言语,还是他那套无懈可击的专业说辞,都完美地符合了一个顶尖德国技术专家的形象。
或许……真的是线路老化了吧。
当埃文斯和“穆勒”走出书房,当那扇厚重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施密特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瞬间被抽走了。他的双腿一软,若不是埃文斯在旁边死死地扶住他,他会当场瘫倒在顾家那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他活下来了。
他看着窗外那明媚的、却又带着血腥味的阳光,第一次,感觉到了“活着”的、令人战栗的真实感。
他刚刚,与一头最凶猛的野兽,在它的巢穴里,共舞了一曲。
而他,没有被吃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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