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梦想吧,因为其中潜藏着通往永恒的大门。
你们对死亡的恐惧,好像那个站在国王面前,接受国王亲授荣耀的牧羊人的颤抖般。
承受国王赏赐荣耀的牧羊人,外表颤栗,其内心不也无比欢愉吗?
然而,他为什麽那麽在意自己的颤抖呢?
死亡是什麽,不就是赤裸地站在风中,融化在阳光里?
停止呼吸是什麽,不就是让气息从无休止的潮汐中解脱,让它得以上升丶扩展,不受阻碍地寻找上帝?
只有当你们饮下寂静之河的水,你们才会真正歌唱。
当你们到达山顶时,你们才开始攀登。
当大地收回你们的四肢时,你们才真正起舞。
Death XXVII By Khalil Gibran(1883-1931)
当埃文从病床上悠悠醒转,便发现自己腰部潮湿一片。
伊登搂着他不知有多久,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抬头,埃文几乎要以为孩子睡着了。但伊登没有,他正簌簌掉泪,好像世上所有的快乐都因此稀薄那样永无止境,为年轻恋人的不告而别。
埃文将插满管线的手放置在伊登的肩膀,轻轻拍动:「别哭,别哭。」
祇这麽一碰,伊登的灰色眼睛就睁大了。他抬头,眼角还挂着流出的忧伤。
该露出笑容的,为父亲的痊愈。但伊登此刻没有牵动嘴角的力气,他正在伤心。与恋人共处的时光,那丛生而易碎的爱,并不比一个梦境更真。爱人不留一句话的离开,一次睁眼就是一次殒灭。该是多悲哀的事情。
「雅各离开了,而我不知道他究竟为了什麽丢下我。」
伊登绝望地喃喃自语,泪水再度安静地溢了出来。
多艰难的一次拥抱啊!
埃文不忍见到孩子潮湿的脸,他知道自己要说谎了,说出善意的谎言直到孩子振作。他没有办法告诉伊登让他住院的原因正是雅各--伊登会难过的。
「他说他得让自己更好才行。」埃文说:「我发作前,和雅各聊的正是这个。」
「他担忧自己让你分神了。雅各希望你能更专注在目标上,心无旁骛完成学业,而他也会努力。在那之前,雅各需要一段时间与距离......即使对你来说有些残忍。」
「是这样的吗?」伊登的眼泪终於止住了,他红着鼻子,眼里放出幽微的亮度。
「是啊。」撒谎对埃文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为了伊登好,他愿意违反原则。
雅各涂了妆彩从黑暗中浮出的脸,让埃文兀自发寒。原来一个人石破天惊的美貌,是足以击伤人的火雨,是蛛网,是蛇牙,是瞬息变化的万花筒--瑰丽而惧怖,放眼不见生路,令人迷失,窒息,无可逃脱。
埃文希望自己的谎言能掩盖过一切,让伊登不再惦记。
事实也证明埃文的决定是对的。
伊登很快地抛开杂念,备好行囊,往他乡求学。
在启程的正午,孩子一如以往落寞,但没有悲伤。
伊登在阳光下发动跑车,
露出虎牙笑着朝长廊阴影下瘦弱的父亲挥手--
埃文感到相当自豪。
以赛亚家的孩子将会长成一个英俊丶优秀,而且善良的医生,他有这样的自信。
暖洋洋的光线落在伊登蜜糖棕的头发上,就像一圈金色的冠冕。埃文着迷地望着,望着扬尘而去的车尾,发觉自己鼻腔慢慢溢满酸涩。他像躲雨的燕子那样匆匆低头,取下戴了好几年的眼镜,想擦拭上头的灰尘,几滴泪水便落到了手背。
他想起住院时,医师说过的话:「埃文先生,我们检查出您有左心室衰竭的问题。现在的阵发性呼吸困难将会越来越恶化,而且熟睡时较容易发作。更严重的时候,将演变成急性肺水肿,祇能坐着呼吸丶剧烈气喘,咳吐含有粉红色泡沫的黏液痰......依您现在的状况,应该好好躺在床上休息,避免情绪波动,不可太劳累。至於上次谈到的心脏移植,在等待换心期间......」
医师的声音越来越淡薄,埃文看着窗外的绿景出了神:「关於我的妻子,娜欧蜜。听说她状况也不大好,是吗?」
「除了关节挛缩丶褥疮等常见问题,最近还在肺部发现感染。状况不大乐观。」
「我知道了。」埃文平静地接受了:「让我出院吧,医生。孩子最近要上大学,我想好好帮他饯行。请多开一点药给我,让我能够稳稳地目送他离去......」
死的乌云垄罩了埃文眼睛,他感到高兴。他与妻子的距离,因着身体衰弱而靠近。
或许他一直在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在这同时他也感到悲哀,他希望自己能支持伊登,直到伊登足以独立......但从相处这几年看来,似乎伊登比他还更有生活的能力。
没有关系的,他想。
孩子已经离去,去闯另外一片天空。
自己怎样都没有关系的。
父子俩相处时间虽然短暂,却很快乐。
到底也是圆了一个为人父的梦。
埃文在阳光下的草坪散了一会步,微笑着与慢跑的邻居打招呼,口袋里手机响起,他接通了电话,听见爱妻病危,正在抢救的消息--眉宇间的笑意瞬间消失了。
假如有人注意的话,他们会见到一个瘦弱的男人,有张保养良好的娃娃脸,露出难受的表情,无声往草地上倒去。
但当时天气太好了,路人多半匆匆而过。
有开着休旅车去野餐的一家人,有刚钓鱼回来的老爷爷,有人正在遛狗。
直到傍晚,草坪上的自动洒水器开始旋转喷洒水滴,淋湿了埃文的身体。
才有人惊叫着跑近--
那是过去常穿比基尼来帮忙割草赚一点零花的棕发辣妹,有着小麦色的皮肤与人人称羡的丰满身材。
她有一个秘密,其实她喜欢埃文很久了。
她一直很想勾引这个痴心爱着妻子的孤独男人,想伸手拥抱对方,却总是失败。
这个年轻女孩跪下来,把埃文低垂的脑袋放上自己大腿。多少次她幻想自己这麽做,她的唇,软绵绵地贴上埃文的唇。然而在他们两人中间,仍没有一点情欲的火苗。她是为了救埃文,将她喜欢的男人从死神的怀抱中拉回来。
「拜托!不要这样!」女孩伤心地为埃文急救:「埃文!快起来!」
然而埃文的睫毛,沾满水珠的睫毛,却毫无动静。埃文已经去世了,平静地,安稳地,躺在他们父子俩细心照料的翠绿色草坪里。医院里的娜欧蜜与他一起,他们将会在天国重新相聚。埃文会点一杯马丁尼,在她面前彬彬有礼地鞠躬,然後两人拥抱在一起,在纯白的舞池滑过一曲又一曲,妻子被车轮碾碎过丶生满褥疮的双腿变得完好光滑,无暇而美丽,她淡紫色的裙摆扬成一个圆弧,有丁香的气味飘散。
埃文又变回那个在舞会上腼腆微笑,坠入爱河的娃娃脸青年,他知道自己将会娶眼前这个女子,因为她是他的命定。
他们会拥有爱的结晶,并永远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完成五年医学院与两年专科课程的伊登,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医师了。
没有值班的时候,他会回家玩电动。
埃文留下的房子,伊登一砖一瓦都没有改装。
或许是在伊登很小的时候,就经历过丧亲的剧变。
他知道流泪与忧郁,
祇会令自己逐渐枯乾,并不能从冥府里带回甚麽。
所以他也没有太难过。
伊登总觉得埃文还在这个家里。
和自己在一起。
尤其在电玩开机的时候,微波食物或者叫外卖的时候,有好几次他都有冲动想开口,对埃文,对父亲说话。
他们父子变得越来越相像。
伊登说话速度变得快了,对游戏的研究也越来越专精,甚至,开始订购一些电玩角色的服装,最新丶最炫的那种,来满足自己的英雄梦。每当他穿戴齐全望向镜面,好似一个渴望父亲赞美的小男孩那样凝望,就觉得埃文似乎会笑着在沙发上夸奖他--或许这就是伊登悼念埃文的方法。
当初幼小的双手,拼凑着魔术方块的稚嫩的手,还没办法将双亲尸体组装完整。
现在的伊登已经能顺利的缝合伤口,连接神经,把濒死的伤患从黑暗边缘拉回灯下。
每一年他都会到埃文的墓前献花,而每个月休假,他会开很长的一段路,
回到保育院附近的教堂,听安东在台上讲道。
一开始伊登几乎认不得他的兄弟。
後来才发觉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拥有群众魅力,侃侃而谈的金发神父,
竟然就是那个过去需要人家安慰的爱哭鬼安东。
伊登感到十分惊异,又觉得庆幸。
庆幸彼此在离开保育院後,还能坚强地站起,找到属於自己的一块地方。
「安东!」
伊登在礼拜结束後叫住了准备离去的背影,安东静静站了一会,
才回头朝伊登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嘿,伊登。」安东似乎有些尴尬,因为他来不及和好友叙旧,就被涌上询问的信徒包围了。
「安东尼神父,关於晚间需要忏悔的群体夜祷......是十点举行吗?」
似乎在忙的样子。
伊登原本兴高采烈的笑容渐渐变得和缓了,那麽多人需要安东。
「不好意思,」安东歉意地点头,往伊登的方向挤去:「我还得带领晚祷才行。」
「现在的神父都不需要休息吗?」伊登担忧地注视安东微微浮现的黑眼圈。
「嗯,毕竟平常不听告解......这算是新的忏悔方式,一口气解决大家的烦恼。」
「听起来很过瘾呢。」伊登忍不住露出虎牙笑了:「所有人的需求一次满足。」
「是很过瘾......就某方面来说。」安东把圣经交给一旁垂着头的奥斯汀神父,便带着伊登往石阶上走,他们慢慢散步到二楼休息室。
黯橘的光线从彩绘玻璃射入,把室内照得很温暖。
「我感觉你的脸变了很多。」伊登忽然有感而发。
「怎麽说?」安东往水晶杯里倒了一杯水,递给伊登。
「以前像个收藏用的陶瓷娃娃似的,脸颊圆润,很可爱的。」伊登喝了一口水。
「噢?」安东漫不经心地整理桌上的鹅毛笔与纸卷,并把藤鞭收进抽屉里。
「现在好像大理石雕像,五官与眼神变得比较坚毅了。是环境改变的关系吧。这样反而很适合当神父的你。能让信徒景仰,信任,依靠。」
安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比较羡慕你......看看你,西装毕挺的,多有精神!其实这几年我没有一天睡好。老毛病了,背上的火伤,就像幻觉一样不停疼痛,止痛药也没有什麽效果。这几年来喝酒缓解,但喝醉了就不知道会做出什麽事情。我其实是个不及格的神父,研究神学与哲学,祇是更加重了自己对上帝的质疑。」
「这几年来我一直有寄信,但迟迟等不到回信。因为太担心了,就直接来找你了。」
伊登拍抚安东的背部,安东却像遭到雷亟似地逃避开来。伊登古怪地望着手掌,隔着衣服渗出的,湿润的触感还残留在上头--凑近鼻子闻了闻,铁锈味。
那是他太熟悉的颜色。
「安东,你的背在流血!你受伤了?伤得那麽重还讲道?」伊登急了。
「你的信我留着,每一封都留着,但我没办法拆开。你知道吗?我没办法!一旦拆开我就会动摇,想找你,和你待在一起。但我没办法继续依赖别人了,我受够了拖累别人,受够了当个包袱,那太没用也太可悲了。」
安东像是没听见伊登说话似地喃喃自语,眼睛溢满仇恨,表情森冷:「得振作才行......雅各说过的,还有力气仇恨,就振作起来!别让他们得逞。」
「他们是谁?还有人在虐待你吗?保育院禽兽不如的教职人员,都送进监狱了啊!你不记得了?我们不是一起脱离地狱了吗?我在临时收容所的阳光下与你告别--- 一切会好起来的。我们会好起来的。不是这样跟你说过了吗?」
伊登忧悒地抓住安东肩头前後摇晃,两人纠缠的影像在水杯里闪烁晃动,他要把安东从噩梦里摇醒!
「那麽多年过去了,我们现在不是自由地活着吗?」伊登的音量几乎接近咆哮了。
「什麽自由!」安东俊美的脸扭曲,伊登震惊地望着两行清亮的泪水缓缓流下。
「世界上哪里有自由?保育院是个囚笼,而铁丝网外头,不过是更大的囚笼!不管我走到哪里,火焰丶痛楚与阴影都永远垄罩着头顶!一切没办法更好的,因为我真的没有办法像你那样痊愈,记得吗?我选择了太阳,而你是北风!」
「我们各自背负的伤口与痛苦不同,你又怎麽能期望我康复成完整的一个灵魂?你怎麽忍心那样要求?我......一直都很痛苦啊!一直一直都很想要死掉,那时候为什麽要救我呢?为什麽要剪开缠绕的领带,不让我吊死在宿舍呢?」
伊登喉咙一紧,冲上去紧紧地抱住安东,他无声地哭了,为他的好友,为他的兄弟。
血渍在衬衫袖子上逸散,伊登也不在乎,他祇是心疼。
安东究竟一个人受苦了多久!
「因为你是我仅剩的家人!你不是什麽包袱,也不会拖累别人,为什麽要这麽想?为了逃避痛苦,就用更大的痛苦来伤害自己,你不知道,你那样做,会有人伤心!至少我会非常非常伤心,因为我真的爱你,像亲兄弟那样爱你丶需要你!」
「我也爱你......」像情人那样爱你。
安东自怜地笑了起来,这个永远没办法说出口的想法,让他打从内心开始颤抖:「或许这是我活到现在唯一的理由。」
前来行忏悔夜祷的教徒,恐怕怎麽也不明白,为何今夜落在背脊的鞭击格外疼痛。
他们排成一列,默默地在木十字面前悔改自己的罪行,轮流承受安东尼神父的责罚。神父碧蓝的双眼像万年不化的冰,越来越冷峻无情,他一再地高举手臂,重重地挥鞭,直到眼前的罪人痛得滴泪,领受赎罪的严惩。
然而最後,当安东尼神父鞭打最後一个悔罪的羔羊,鞭打跪在地上丶极力忍耐的奥斯汀神父。他纤长的手臂忽然剧烈颤抖,再也握不住藤鞭。他跪伏在奥斯汀眼前,双手按在地面上,泪流满面。
「好痛。」安东低声呜咽,撕抓肩膀,渐渐地,变成崩溃式的哀嚎。
他在奥斯汀神父面前,像初生婴儿那样,顾不得羞耻地嚎啕大哭。
自从上一次和安东会面後,伊登又去了几次教会。
然而讲道的神父已经换了人,换成年纪较长的奥斯汀神父。
伊登询问安东的状况,祇得到「安东尼神父需要静养」的公式化回答。
他祇好留下联络电话後,落寞地返家。
在工作岗位上伊登一向是专心的,他摒除一切杂念,把注意力再度拉回病患身上。
然而祇要是红发的年轻男病患,他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雅各,雅各不知过得怎样?
就在伊登几乎要完全将年轻时候的恋情抛至脑後时,两位急诊病患出现了。
他们是一起被警察送进来的。
一位是擅闯民宅,头破血流丶像水牛一样壮的通缉犯,
一位则是红发凌乱的瘦弱青年,衣衫不整,裤档沾满了血迹。
「这位是被害人,需要验伤......我们不知道他被那浑球鸡奸了多久。」警察说。
「有身分证明吗?」伊登身旁的护理人员开口。
「两位都有,这里,」警察交给护理人员两张证件:「年轻人是雅各·塔夫脱。另一位则是劳伦·克洛,在逃数年的保育院员工,最後的漏网之鱼。不知道他怎麽有办法找上这个举发他们的可怜孩子。一般来说这种资料都会保密。」
伊登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晕倒了。
「证件......」伊登低喃:「塔夫脱的证件让我看一下。」
他接过那张证件,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
那张熟悉的丶美丽的脸庞!
微微上扬的薄唇边缘,极好辨认的那颗痣!
恐怕不是通缉犯找上雅各,而是雅各不肯放弃复仇,找上那个通缉犯,被反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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