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说,是并发症引起的呼吸衰竭。”陆景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他死得太巧了,就在白曼丽的资金链断掉之后。我怀疑……”
“是顾鹤年。”苏砚秋替他说出了那个名字,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他停了药。他用这种方式,来惩罚白曼丽的‘背叛’。他不仅杀了姐姐,也间接杀死了弟弟。”
“是的。”陆景渊深吸一口气,“砚秋,我见到那个男孩了。他到死,手里都紧紧攥着一张他和白曼丽的合影,照片背后,用铅笔写着两个字——‘回家’。”
回家……
苏砚秋闭上了眼睛,白曼丽那张美丽而哀伤的脸,和姜云舒那双绝望的眼睛,在她脑海中交替浮现。她们都想回家,却都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陆景渊,”她重新睁开眼,那双眼眸里,所有的疲惫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燃着复仇烈焰的、无边无际的寒冰,“帮我做一件事。用最快的速度,把白浩然的死讯,以及他是因为顾鹤年停药而死的消息,想办法,透露给一个人。”
“谁?”
“汉斯·施密特。”苏砚秋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审判之音,“我要让他知道,他效忠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毫无人性的魔鬼。我要在他的心里,也埋下一颗地雷。一颗,由良知和恐惧构成的地雷。”
汉斯·施密特博士感觉自己正在被活活火化。
不是被那台位于圣玛利亚医院地下二层、终日轰鸣的巨大焚烧炉,而是被一种无形的、名为“羞辱”的烈焰。炉口喷吐出的灼热气浪扭曲了空气,也扭曲了他那张曾经写满骄傲的脸。他穿着一身沾满污渍的灰色工作服,戴着厚重的石棉手套,正费力地将一袋袋标识着“生物危害”的医疗废料,投入那张贪婪的、仿佛地狱入口般的炉口。
这里是医院的最底层,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头顶是盘根错节的管道,不断滴下冷凝水,与炉火的热气交织,形成一片粘稠而湿热的雾气。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组织和塑料燃烧后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这就是他,海德堡大学的天才,如今的工作场所。
他成了埃文斯的清洁工,一个处理垃圾的下等人。每当他将一袋废料扔进火里,他都感觉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也被一同焚化了。他恨埃文斯,更恨那个将他推入深渊、却又将他捞起,让他从此欠下巨债的东方女人——苏安。
就在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任由汗水浸透衣背时,两个穿着同样灰色工服的华人工人,推着一辆装满白色床单的推车,从他身边经过,停在不远处的污水处理池旁。他们点上烟,开始用一种懒洋洋的、带着浓重沪语口音的语调闲聊起来。
“听说了伐?仁济医院顶楼那个小鬼,昨天夜里没了。”其中一个瘦高个说道,吐出一口浓烟。
“哪个小鬼?阿拉这里天天死人,不稀奇。”另一个矮胖子不以为然。
“就是那个有名的歌女白曼丽的弟弟呀!侬晓得伐?百乐门的头牌!前阵子被人一枪打死那个。”瘦高个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听讲伊拉姐弟俩可怜哦,就靠姐姐唱歌的钱,给弟弟吊着命。现在姐姐一死,那边的‘大人物’不肯再付医药费,药一停,人就没了。十八岁,作孽哦。”
施密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白曼丽……这个名字他听埃文斯提过,是一个“不合格的样本推荐人”。
“啥大人物嘎黑心?”矮胖子好奇地问。
“还能有谁?阿拉医院这位爷的东家呀!”瘦高个朝楼上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更低了,“姓顾的,顾鹤年!听讲那个白曼丽,晓得了伊一些不该晓得的事情,想拿弟弟的命来要挟伊,结果呢?顾老板火气一上来,直接让仁济医院把药停了。一条人命,在伊看来,还不如伊手指头上那只翡翠戒指值钱。”
“啧啧啧,这些有钱人哦,心都是黑的。”
“所以讲,阿拉这种小老百姓,千万覅去惹这些人。伊拉要侬生,侬就生;要侬死,侬连哪能死的都不晓得……”
两个工人的闲聊声渐渐远去,他们推着车,消失在地下室迷宫般的走道深处。但他们的话,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施密特的脑子里。
顾鹤年。
这个名字,他每天都能从埃文斯的口中听到。那是他们的资助人,是他们所有研究的终极服务对象,是那位患有罕见血液病的、尊贵的顾公子的父亲。在施密特的认知里,这位顾先生是一位为了拯救爱子而不惜一切代价的、伟大的父亲。他们所做的一切,虽然手段残酷,但目的,是为了延续一个高贵的生命。这让他那份科学家的良知,得以在一种扭曲的“崇高感”中获得些许安宁。
可现在,这份安宁被彻底击碎了。
一个能因为“不听话”,就轻描淡写地停掉一个无辜男孩的救命药,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大人物……这根本不是什么伟大的父亲,这是一个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
一股冰冷的、带着油腻感的恐惧,从施密特的脊椎沟里缓缓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汉斯·施密特,前天晚上,刚刚毁掉了这位暴君用来救儿子性命的、最珍贵的实验成果之一。虽然苏安用她那魔鬼般的口才暂时保住了他,但如果……如果哪天顾鹤年知道了真相呢?如果埃文斯为了推卸责任,把所有罪过都推到他身上呢?
白曼丽的下场,就是他的预演。他不是那个暴君的同胞,他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替换、被牺牲的德国工具。到时候,他甚至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留不下,就会被自己亲手操作的这台焚烧炉,烧成一捧无法辨认的灰烬。
“哐当!”
他手中的铁铲失手滑落,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他整个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和恐惧的冷汗混在一起,让他感觉自己仿佛溺水了一般。
“施密特博士,看来这份工作,比做实验要辛苦得多。”
一个平静的女声,如同鬼魅般在他身后响起。
施密特猛地回头,看见苏砚秋正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她换下了白大褂,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色西装套裙,与这肮脏污秽的环境格格不入。她手里提着一个密封的金属盒,正是昨夜那场“灾难”的遗骸。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施密特的牙齿在打颤。
“埃文斯医生让我亲自监督这份‘危险品’的销毁过程,确保万无一失。”苏砚秋缓步走来,她的高跟鞋在潮湿的地面上,敲出规律而沉稳的、如同死神心跳般的节拍。她将金属盒放在一旁,目光落在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博士,你的脸色很难看。是这里的空气太闷,还是……你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施密特浑身一震,他看着她,那双眼睛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思想。在这个魔鬼般的女人面前,任何伪装都是徒劳的。
“我……我听到了……关于白曼丽弟弟的事……”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
“哦,那个可怜的男孩。”苏砚秋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悯,她轻叹一声,“我也听说了。顾先生的手段,有时候确实……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围。但这不正是我们这些为他服务的人,必须接受的现实吗?”
“现实?!”施密特的情绪突然失控,他低吼道,“那是一个怪物!一个疯子!我们是在为虎作伥!我们所有人,都只是他随时可以丢弃的垃圾!”
“我很高兴,你终于看清了这一点。”苏砚秋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但她的眼神,却变得无比锐利,“所以,博士,你打算怎么办?继续在这里烧垃圾,然后战战兢兢地祈祷,祈祷那个怪物永远不会想起你犯过的错?还是说,你准备为自己的未来,找一份真正的‘保险’?”
“保险?”施密特茫然地看着她,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没错,保险。”苏砚秋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入他的脑海,“我们无法反抗他,至少现在不能。但我们可以拥有自保的筹码。一份足以让他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我们的筹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台轰鸣的焚烧炉,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
“博士,你不好奇吗?从这个项目开始到现在,究竟有多少像姜云舒、像白曼丽那样的女孩,被送进了这里,又被当成‘废料’,从这台焚烧炉里,化作一缕青烟?她们的名字,她们的来历,她们被交易的价格……这一切,都被记录在一份最机密的档案里。那份档案,由埃文斯亲自保管,是顾鹤年最不希望被外人看到的东西。”
施密特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明白了,他彻底明白了。
“你想……拿到那份名单?”
“不是我,是我们。”苏砚秋纠正道,她再次将他拉入了“我们”的阵营,“那份名单,就是我们的保险。只要它在我们手里,无论是顾鹤年,还是埃文斯,想要对我们不利时,都得掂量一下后果。如果他们敢动我们,这份名单,就会出现在法租界公董局、出现在上海所有报社的办公桌上。到那时,被焚化的,就将是他们自己。”
这个提议,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它不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正义,而是最原始、最直接的求生本能。苏砚秋没有劝他反抗,而是给了他一条活路,一条能让他摆脱恐惧的、唯一的活路。
“可是……那份档案,在埃文斯的办公室里,在他的私人保险柜里。”施密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我们根本不可能拿到。”
“凡事都有可能,只要我们找到对的钥匙。”苏砚秋的嘴角,勾起一抹深不可测的微笑,“博士,你被贬到这里,看似是羞辱,但换个角度想,也给了你一个独一无二的优势。”
“优势?”
“没错。”苏砚秋的目光,落在了他身旁那辆装满床单的推车上,“你现在,是整个三楼唯一一个,可以推着这辆车,自由出入所有房间,包括埃文斯办公室,而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人。因为,你只是一个收垃圾的清洁工,不是吗?”
施密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女人的全部计划。她把他打入地狱,又在地狱里,为他指出了一条通往“生”的、最隐秘的道路。她不是在救他,她是在将他,彻底锻造成一把属于她自己的、最锋利的凶器。
他看着苏砚秋,这个女人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那笑容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智慧与谋算。他知道,从他点头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将与她彻底捆绑在一起,再也无法挣脱。
他没有选择。
良久,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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